资料 | 高剑琳:筱水招——我的第一个搭档

(作者:高剑琳,撰于1994年)

那天下午,天气热得出奇,我正在家里和两位研究中国戏曲史的朋友聊天,忽然听到楼下有人喊叫电报,以为又有哪位南方的亲朋好友要来西安了,吩咐接机接车,代为安排食宿。翻开电报一看,没想到是南京越剧团打来的,通知我筱水招因癌症不治,竟去世了。

送走了朋友,晚饭也吃不下,独坐闷热的屋中,感慨吹嘘不已,几十年风风雨雨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到脑海中来了。

我与筱水招相熟,是在四十年代末。那时候我们都在上海的“雪声”剧团,我是三肩小生,筱水招三肩花旦,都是年纪正轻,事业上默默无闻的大孩子,剧团里象我们这辈“大孩子”很多,十几个呢,却唯独我与筱水招最合得来。个中缘由,想必也是因为在艺术追求和所喜欢的演唱风格上她和我有着更多的共同语言。

筱水招师承竺水招大姐,“竺派”唱得不错,颇得乃师真传,却尤喜“袁派”,一板一眼,一腔一调,一招一式都掌握得恰到好处,形神俱似,是当时越剧界“袁派”小花旦中唱得最好的,因而深得主持“雪声”剧团的袁雪芬大姐的喜爱和赞赏。我当时虽着魔于“尹派”小生的唱作数年,自以为颇得真传,却苦无机遇在台上大展宏图,一遂心愿。我们两人就搭档唱电台,每天一起坐着黄包车在剧团、戏院和几家商业电台间匆匆忙忙赶路不已,而这路途上的时间,就成了我们切磋艺术,相互帮助提高的最有效率最有效果的自学深造的课堂。

我的家在杭州,妈妈和几个兄姐都住在杭州家中,从四六年我作为票友下海加入傅全香大姐主持的“全香”剧团以来,我就一直一个人生活在上海。筱水招则同她妈妈住在一起。我们两人团里团外,台上台下整日形影不离,好得如同亲姐妹。一天到晚,好总是“剑琳阿姐,剑琳阿姐”地跟在我身边,我也总是“莉莉,莉莉”地叫她,当她是自己的小妹妹。每天戏散场后,她常常邀我跟她一起回家,叫老妈妈做出各种各样美味的宵夜,我们边吃边谈,东西南北,海阔天空,总要聊到很晚。有时候太晚了,我就住在她家里了。筱水招的妈妈看我们如此合得来,还逢人就说,她如今有了两个女儿,一个唱花旦的小女儿,一个唱尹派小生的大女儿,好福气哟。

我当时就从心里感激她母女俩,筱水招对我的真挚的情谊,老妈妈给我的热切的关怀,使我在上海清苦寂寞的演艺生涯早期得到了很大的帮助和安慰。

五零年,对我和筱水招都是非常幸运的一年。年初,我俩跟从著名老生徐天红一起团进了戚雅仙主持的合作剧团。六月,歇夏的时间到了,有地位有影响的名演员们纷纷到外地避暑度假。我去找筱水招商量,我们不歇夏,利用上海舞台的空挡,邀请一些在家无事的演员和琴师相帮,排一出我们主演的戏。筱水招一听高兴得了不得,连连说好。于是,我们就一面选定剧目,一面四处联络合作的人。

戏和人很快就定下来,也很快就排演出来。合作的人基本上是“合作”剧团的班底,戏则是“尹派”名剧《浪荡子》。当时,演红《浪荡子》这出戏的尹桂芳、竺水招两位大姐都歇夏去了香港,而《浪》剧在上海观众心目中的影响正如日中天。五零年六、七、八月的上海正好给了我和筱水招一个难逢的机会。我当时虽未形成自己的风格,都早已把“尹派”的做唱形神毕备地学了过来,这是得到公认的,而筱水招,尽管是公认的“袁派”新秀,唱“竺派”也完全可以乱真,她本来就是竺水招亲授的弟子嘛。

我和筱水招主演的《浪荡子》在恩派亚剧场上演了,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场场爆满,客满了整整一个夏天,在观众和剧评界引起了轰动。这一次演出的成功,为我们后来艺术事业取得的成绩奠定了基础。

受这次排演《浪荡子》的鼓励,筱水招和我商量,离开“合作”,独立组织自己的剧团,在越剧艺术的道路上成就自己的事业。我很兴奋,也不免担心。我们就去她家中与老妈妈商量。没想到老妈妈一口赞同,说你们年纪轻,正该自己创一创,不要怕失败,跌倒了爬起来重新做过。她叫我们说到做到,赶快行动起来。

正式组团的演出可比“六月戏”复杂多了,幸亏有筱水招的妈妈和我们一些朋友倾力帮忙,总算基本顺利,没用多长时间新剧团——更新剧团的一切工作就安排准备好了。

第一出戏《瑶池仙侣》,由韩义编导。新年过后在亚蒙大戏院上演。一开演就获得了成功,天天日夜两场,场场满座。我和筱水招作为剧团的主持人和主要演员当然从心里高兴。

但不幸的事发生了。由于筹建剧团连月奔波,疲劳过度,我又患了严重的腹泻,更加上观众席里此起彼伏的叫好掌声使我不免飘飘然,戏演到二十几天,不慎一个“抢背”动作没掌握好,我摔断了锁骨,在台上晕了过去。这下子可糟糕了,新剧团刚刚起步,我受伤住进医院,演出怎么维持呢?筱水招一肩把剧团的事务工作和演出任务担了起来,她连夜赶排了一出花旦独自撑台的《万里长城》,第三天就换了戏,一直坚持到我基本伤好出院。那时候,筱水招不过是二十刚刚出头的小姑娘呢。

伤好后,我和筱水招一起排演了《白蛇传》和《花开花落月重圆》,重振了更新剧团开头的声势。

演到歇夏,由于一些外在因素的缘故,筱水招向我提出,她打算应她师傅竺水招之邀,加入云华剧团,我们友好地分手了。我回到杭州养了几个月伤,后来受著名老生许瑞春大姐之邀,加入了新新越剧团并主持了那里的团务。再后来,一九五六年,我和许瑞春一起率新新越剧团支援大西北经济建设来到了西安,筱水招则跟随云华剧团去扎根在南京了。从此,我们失去了在舞台上继续合作,切磋技艺的机会。

尽管如此,由于我几乎每年要带着西安市越剧团回南方巡回演出,既保持与越剧土壤的不间断接触,以避免剧种的蜕化,又让南方观众检验我们革新创造的成果,这样,我还是年年往来于大江南北之间。只要到南京,我和筱水招还是时相往来,你看望我,我拜访你,友情依旧。直到文化大革命,我们的来往才被迫中断了十几年。七九年以后,我又重新带团南巡,我们的友谊和交流又得以继续。

每每提起往事,筱水招总不胜怅惘,总觉得五一年夏我们若不拆档分开,艺术上或许有比今天更为广阔的天地。我还总跟她开玩笑,儿子都这么大了,你女儿都学戏了,哪里还有这种话好说,或许远不如今天呢。她就一笑,依然“剑琳阿姐,剑琳阿姐”地叫着,添茶倒水,夹菜加饭。

一九八二年,在西安市文化局和南京市委宣传部的支持下,我们西安市越剧团和南京市越剧团结为友好姐妹剧团。在联欢仪式上,我和筱水招合演了一段《白蛇传》,这是我们两个三十一年前合作过的剧目,也是我俩时隔三十一年的又一次合作。彼此艺术上的感觉都非常好。

八四年,我最后一次带团到南方演出,曾去筱水招家中畅谈了一下午。记得那天天空阴沉欲雨,空气闷热,屋里却洋溢着老友相聚的欢快气氛。我们说古道今,商讨各自退休后的打算,寻求再次合作的机会。谈了又谈,说了又说,讲好退下来后重排当年演过的戏,完完全全从艺术角度着眼排一出《家》,她饰瑞珏,我扮高觉新,讲好组织一个连接南京西安两地的越剧票友会,讲好一起去留下我们青春岁月的水乡山郭旧地重游,所谓“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没想到,这些愿望,由于各自工作繁忙和身体渐衰的缘故都成了书信往来的谈资,而我和筱水招那个南京一别,竟是永诀!

筱水招和我一起唱电台,一起唱“六月戏”初露头角,一起组建剧团开创事业,又各自在同一时间内走向艺术的成功,算年龄她却比我小好几岁,始终是我小妹妹,我也一直“莉莉、莉莉”地叫她。不想,这位“莉莉”小妹妹竟离世而去了,直叫人说不出话来。

用一首匆忙写就的诗作为这篇文章的结束吧。

尝记青春正绿时,

戏里戏外两相知。

同心欲绘舞台画,

一意要赋越剧诗。

朋辈谓我入戏迷,

友伴语你爱艺痴。

风雨四十五年去,

音容婉在人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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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语:为了不负文章上会署明“原创”二字嘛,多一点话总免不了的。

1、老演员的回忆,诚然可贵,但往往多些感性,少了些严谨。比如范瑞娟有次在竺水招八十周年诞辰上回忆说有次会演《碧玉簪》,姚水娟让竺水招“送凤冠”,并说这是竺水招改演小生后的事了。我是卯足了劲,查到了这次演出,也没能对上竺水招演了这折戏——准确来说,她那次演出压根就没参加。那是五零年越剧界大会演,越剧有演《梁祝》《盘夫索夫》和《碧玉簪》等几出大戏,不过竺水招彼时大约还在香港。范瑞娟回忆的可能是49年以前的往事,也可能是记忆里还有什么其他错笋。总而言之,货不大对版。

这篇文章里也是一样,高剑琳和筱水招合作《沙漠王子》之时,是50年【注:有误,详见留言】。这时候,尹桂芳刚刚从香港回到上海,竺水招大抵还在香港遛达,和老刘同志玩久别重逢的邂逅戏码什么的,根本不是“歇夏去了香港”。尹竺首演《沙漠王子》在1946年,她们于1947年9月正式分袂,其后没有合作,再也谈不上重演《沙漠王子》。尹桂芳重组芳华以后,重新上演过的四零年代剧目从大局来看,可能仅有《浪荡子》,合作者是张茵。那时她刚从香港回来,一切从零开始,根本连花旦都没有,她那个时期的短暂合作对象,张茵是从华东越剧实验剧团(后来的上越)借调,张云霞从其他民营剧团借来。到了51年,东山越艺社全体加入华东,这样华东的花旦多到放不下了,张茵由此去了浙江越剧团。

此外,高剑琳说她加入“全香”剧团,这是没有错的,当时傅全香没有与范瑞娟合作,她的剧团就是以自己名字命名的,主要合作小生应是张桂莲,或者与张湘卿也是这一时期合作的。这两位小生都是建国前非常有名的越剧小生,合作的花旦也都很厉害,筱丹桂啊、袁雪芬啊。但建国后极少听见她们的名字,有一位我查到似乎去了浙江,而且不是国营剧团,但具体的信息我不记得了。

2、高剑琳提到的电台演唱是当时年轻演员一景,尹小芳的回忆里,演出间隙赶电台也是一个重要话题。小芳老师甚至把各个剧团、各条道路都画了张简图,遇到我这个路盲,呜呜呜~~~和小芳老师有联系的同学赶快去问问她,非常非常非常珍贵不可再得的历史资料!

3,西安越剧团有位主要花旦演员曹玉珍,我觉得颇有意思。我当然不是非常熟悉她,但主要是在南越的历史记录里看到了这个名字。1972年西安越剧团被撤销,1975年调到南京越剧团。此后她和筱水招、张玉琴,以及夏雯君也合作过一些戏码,我有印象的是《秦香莲》,似乎有剧照,下次扯到南越历史时再找出来吧。直到竺小招登上舞台,偶尔还演出,至少我记得《玉蜻蜓》里她演过后王玉贞。

我感到好奇的是从西安调南京真的很难,很难,何况是在那种百废俱乱的年代里,何况南越的花旦真的多到快要铺出来了。而当时的调转肯定不是因为艺术上的原因。当然,仅仅好奇而已【注:见留言】。

4,当时我们美人竺还是很辣手的。她从高剑琳的剧团里挖走了当家花旦。此外还有一个新秀老生蒋鸿鳌。这两位后来都是南越的中坚。老竺同志的眼光还是很辣的。除此之外,实际上她准备了两套,长一辈的花旦有玉牡丹(后来玉牡丹离开,改了筱丹凤),长一辈的老生是商芳臣。这点她思路和老尹还是比较吻合,老尹那边年轻花旦李金凤,较老资格的花旦许金彩。有些戏这种配置就看出作用来了,比如《西厢记》,莺莺芳华是许金彩,南越是筱丹凤;红娘分别是李金凤和筱水招。不过相对来说,许金彩的主角机会要比筱丹凤多一些。竺水招直到59年以后张玉琴加入南越,此时她与张玉琴的合作才比较多一些。因为张玉琴是后加入的,我脑子里第一印象她是后起之秀,后来才知道不是的,张玉琴年龄比筱水招大,是由于民营转国营这个运动里加入南越的。

唯独就是老尹学生的问题解决的很好,一旦她有啥事儿(比如生病、外出)尹小芳顶的呱呱叫,竺水招同志就惨了,怀着七八个月的身孕照样要上台。她剧团的二肩小生是筱帼英,后来去南京才添了夏雯君,不过,一直没有什么机会。

5,这里放的一段唱腔是筱水招的《花木兰》。1954年实况。竺水招……貌似快生了?她在剧中扮演了刘大哥。(所以豫剧《花木兰》是那会儿就已经红了?刘大哥这样的角色,应该是豫剧特有被其他剧种搬演的罢?不熟,我猜猜。)其后1954年9月竺水招上演了《神剑》,封面剧照还看得出产后略胖。这是竺水招或者说云华剧团在上海演出的最后一个新戏。

唱腔听得出竺水招早期花旦风味。不过唱得比竺水招快一些。竺同学慢性子,我就没听她唱快过。最早一版的《狱中传书》,写信那段,我总笑一把胡琴拉到隔壁去聊会天再回来她还没完呢^-^

6,筱水招和蒋鸿鳌的关系也很好。她们的合作模式大抵是“玩伴”这样子,因为年龄差不多是一样的,平时容易玩到一起。照蒋鸿鳌的说法,竺和商是一对儿,她和筱是淘气的一对儿。她们还同时都很求进步,嗯,竺水招同学在一个红红火火求进步的大家庭里,商芳臣 、蒋鸿鳌、筱水招,还有编剧毕华琪(笔名“建华”),都非常非常的进步,竺老板必须也非常非常的进步啊^-^

筱水招最后一个艺术形象或者说银幕银象,应当是越剧电视剧《侯门之女》里的贾夫人。即贾南风、贾午的母亲。贾充则由蒋鸿鳌扮演,是个著名的妻管严+大奸臣。贾南风则是晋惠帝皇后,八王之乱的根源。贾午有个著名的配偶他叫韩寿,李商隐诗句“贾氏窥帘韩椽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就说的是他。韩寿同学”美姿貌,善容止“,贾午偷情,后来入赘,生下的儿子叫贾谧,也就是著名男团”金谷二十四友“里面的带头大哥——就是以石崇那个”金谷园“为名,男团成员提一个就够了:潘安。还有一个,洛阳纸贵的左思。嗷,还有”华亭鹤唳“陆机、陆云两兄弟。啧啧,流光溢彩啊。

当然在这出戏里,韩寿和贾午为了真爱双双殒命,贾南风成了绝世大美女。岁月静好,江山不老(没有。

7,高老师的诗比我们范老师的好。讲规制。捂脸。

(蕃茄鸡蛋不坏的可以扔两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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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音清响 | zhuyinq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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