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医院

一个人的医院

                                                 刘述涛

有人说,一个人一生当中最大的孤独,莫过于一个人上医院住院治疗。一个人面对医生护士,以及病魔带来的疼痛无助,孤独悲伤。在医院里,人来人往,皆与自己无关。而别的病人身边,都有一个或是两个亲人在边上看护,扶着一起去做CT,看心电图,做系列检查,而唯独我自己,左手打着点滴,右手被心电图仪器的电线牵扯,想着要小便,都像是准备要进行一场战争一样。

好在,我坚信,医生能医得了我的病,医不了我的命!我的命,冥冥之中,老天自有安排。

好在,当我今天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这一切都已经过去。我忽然间觉得,在我五十岁的这一年,我人生当中的第一次住进病房,一个人所经历了的这一切,也挺好,我接住了老天爷对我的眷顾,他所给予我的一切!

——题记

在六年前的冬天,2014年的元月,最冷的这几天,我的母亲过身走了。那几夜的守灵,我受夜晚之中的寒气所侵,身体的咳嗽一直不止,从路边上的小诊所,到县里的人民医院,药吃了三箩,仍是咳嗽不停,白痰不断。后有好心人给我推荐了一位老中医,说此老中医神得不得了,多少人久病不好,遇上他,三副药,药到病除,人好如初。

还同我讲,曾经有位病人因年纪大了要戒烟,却戒出一身毛病,也是咳嗽不止,到了上海,北京的大医院找专家教授医生看病,都没有看出什么名堂。回来后,找上他。他笑着拿出两条烟递给病人,说你这身体抽了三十多年的烟,早已达成平衡,现一戒,一边失衡,怎不出病?这人之身体,如同战场,好的同坏的都在争夺阵地,如果形成均势,不失衡,就是阴阳和谐,身体无碍。所以,这烟你仍得抽下去,但可少抽,想要戒,也要循序渐进来戒。只要是身体没有了毛病,形成新的平衡,就是健康!

后来,那病人重新抽回烟,咳嗽退去,毛病没有,身体又像原来一样壮实!

看来,这应是世上少有的一位神医。看来,我的病有指望了。我来到老中医的门诊的地方,他门诊就设在县城街上的一家药店之中。我看着他,八十多岁的人,嘴里抽着烟,翘着二郎腿,露着一嘴被烟熏黄的牙问我:来了?我点点头,他示意我伸出手,把了把脉,又让我吐出舌头看了看,说,受凉所致,阳虚火旺,三副药,包你不再咳嗽。

我半信半疑,但第一副药下去,咳嗽中的白痰不见了。第二副药下去,晚上能睡个安稳觉了,也不再咳嗽。第三副药下去,真的人好如初,咳嗽已是无影无踪。

此后,我对中医坚信无疑,崇拜有加。

六年后的今天,又是冬天,又是元月,又是这么寒冷的夜晚,我的二嫂去世,我在守灵的夜色中,又一次被寒气所侵,咳嗽不止。我望着苍茫大地,心中无比想念那位老中医,只可惜,六年的岁月轮回,老中医早已不知去处。而我也从家乡的小县城来到了市里。这时,有人给我推荐了井冈山大学附属医院的一位姓郭的名医。

网上一查,来头还真不小,郭医生系科副主任,主任中医师,副教授,江西省中青年名中医培养对象,医药学会副秘书长,政协委员,吉安第二届十大名中医之一。我看着电脑屏幕上郭医生头顶上的光芒,我相信我的这点咳嗽,对于他来说是小病一桩,手到擒来。但在找他之前,我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自己的这次咳嗽与六年前的不同,六年前,我只是单纯的咳嗽,而这一次,竟然咳得我走路发虚,两肋生疼,腹胀难忍,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自己原来一个天天跑步的人,现在连上个楼,都气喘吁吁。除了咳嗽,我还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从深夜的二十三点,一直到凌晨两点,我都是躺着两眼望着深沉的夜色,难以入睡,一睡又觉得全身生疼,四肢发麻。

在疫情期间,走进医院看病,就像是要通过一道一道的封锁线,等到我坐到郭医生的面前,早已经是气喘如牛,说话都是喘着气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说。郭医生倒是见怪不怪,他先给我左右手把了把脉,再给我看了看舌苔。仍是眼神坚定的在电脑上敲打着处方,看着他,我忽然有一种穿越了六年,面前又坐着那位老中医的感觉,我的内心莫名的生出了些许期待与心安。

我看着郭医生在电脑上敲打着药方,同我说,没什么大事,能调理回来!我看见他在我的名字下,写上“咳嗽病、肺脾气虚证、痰饮内停证、风寒外袭症”,他用了黄芪、防风、炒白芍、干姜、姜半夏、桂枝、蜜麻黄等中药来给我治病。

六副药,一天一副,早一次,晚一次,用沸水冲服。六副药下去,我想要看到的效果,却没有出现,但我仍坚信,好饭不怕晚,用药不怕迟,只要是中医对我用对症,病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又一次走进井冈山大学附属医院,坐在郭医生面前,他仍是给我左右手把了把脉,看了看舌苔,问了我几句,然后处方上写着的仍是咳嗽引发的阳虚症,还是六副药,不变的是黄芪、干姜等一系列中药,但加了薏苡仁,陈皮等。

又六副药吃完,腹胀倒是没有了,但气喘却比以前更加厉害,走路都喘,我第三次走进了井大附属医院的大门,进了郭医生的办公室,我问郭医生,真的能帮我调理回来吗?郭医生看着我肯定的说,能!

听着他的话,此时的我,心里忽然间没有了当初的坚定,我发现自己身体越来越发虚,更可怕的是我睡一觉醒来,眼睛有点肿,脚也有点肿,前列腺更是肿得我莫名的心慌。但听了郭医生的话,我仍在心里认定他是一位名医,他不会害我,他一定是心里有数,才会这么说。何况,他见过多少病人,又治好过多少人,没有把握,他凭什么来安慰我,没事的,能调好?

我拿着六副药,心里暗暗问自己,如果这六副药再没有用,我该怎么办?

大哥打来电话,让我回遂川去给爷爷奶奶,父母上坟挂纸。坐在车上,我喘气呼呼直响,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大哥说,你怎么会这样?我苦笑着说,没事的,正在让中医调理。大哥说,可得调好来,快过年了,别出什么事哟。我吐出一句,会调好的。话飞到了空中,我发觉自己说出的这句话,怎么那么那么的没有了心劲和底气。

在往年,我可以一口气提着祭祀品,从山下走到半山腰上,我爷爷奶奶及我父母的坟墓前。可今年,我走两步就得停下来喘气。当我跪在爷爷奶奶,我父母的坟前的时候,不由得潸然泪下。我跪在爷爷奶奶的坟前,心里同他们说,你们都看到了,我才五十岁,就像是半条命的人一样,我是不想死!可如果病魔要我死,老天爷要我死,我也只能随你们而去!只是心有不甘,我还有那么多的事,还没有做,我还有……泪水一遍又一遍滑过我的脸颊,我从来没有如此脆弱过,唯有这一次,我发现,病魔真的让我感觉到又无力又无助。我才走几步,就摔倒在父母的坟前,我喘不过气来,我同父母说,你们看到了,你们看到了,今年不知道什么烂病纠缠上我,也不知遇上了什么鬼,变成现在这样,如果你们……我说不下去,我心里觉得又委屈又难受,我从来只过自己的日子,从来尊天敬地,真心待人,忠人之事,成人之美,现在却成了这样,我……也许,只有在父母面前,才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孩子,还内心充满委屈,才觉得生活不公,我在父母坟前,任凭泪水一遍一遍湿透了我的脸……

从县里回到市里,我碰上了黄哥,黄哥是吉安市恢复高考后的考上的第一批北大学生,他见多识广,还有同学是非洲的大总统,所以,他看见我,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回事,一个人都不像了?我说,这个冬天我受了风寒,老咳嗽,现在在让中医调理。他说,调理怎么会气虚成这样?我说,我也不知道。他说,你不能不知道呀,身体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何况身体都已经虚成这样了,怎么还调?听我的,明天去吉安的上海东方医院,挂专家门诊看。他还不放心,在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别不当一回事,听我的话,明天就去东方医院,找专家看看。

后来,我才知道,黄哥有一位朋友,同我一样,坚信中医能把自己调理好,一直调却把命给调没了。所以,黄哥才会坚持一定要我去看西医,去会让我去挂上海东方医院的专家门诊号。并对我说,也不看什么病,能调不能调?有些病,就得西医看,做了检验查出来才行!

上海东方医院吉安医院,是一家才开五年之久的三级综合医院,它离我居住的地方,才两站路。我在咳嗽之初,曾在里面开过一次药,那是一位年轻的西医,他给开了一些消炎药,但吃过后,咳嗽仍然没有一点好起来的迹象。

这一次,我花了二十五块钱,挂的是上海来的呼吸内科主任的号。一走进病房,一说到自己的咳嗽,这位姓梁的专家马上说,你这不是肺上的事,你这是心脏的事,你看你气喘吁吁,嘴唇发紫。然后他把我的裤脚拉起,用手轻轻按了一下我的小腿,马上说,腿还肿得厉害,你很麻烦呢!我帮你开个心脏的彩超,你快点去缴费做个彩超,做个心电图吧。

我一个人躺在做彩超的冰冷的床上,女医生将冰凉的液体挤在我的胸部上,我的呼吸仍是那么的急促,而女医生见怪不怪,她让我左躺一点,右躺一下。当做好之后,我问她,怎么样,她说,你麻烦大了!

我的头“轰”的一下,汗毛都竖了起来。我去做心电图,量血压,血压高得吓人。

拿着检验单,看着检验单上写着:“全心扩大,左室肥大,三尖瓣中大量反流,估测肺动脉收缩压53mmHg,二尖瓣中大量偏心反流,左室收缩功能明显减低,心包少量积液。”

看着手中的检验单,医生要求我住院,可我仍然不想住院,在我五十年的过往中,我还没有住过院,我仍想着让医生开些药,让我回家,我相信老天爷仍会眷顾我,任何医生只是治得了我的病,治不了我的命,如果老天爷真正要我去,我会笑着迎接它给予我的一切。这是我半百年纪,对待生命的态度,我已经不想同老天爷争执什么,它给什么,我都会接。可医生却不肯,他说,你可以不对自己的身体负责,但作为医生,我必须要对你的身体负责,你必须住院!

我说,我不想住院!

上海的专家医院发火了,他对我吼,你走出去,出了事,你可以认为这是老天爷给予你的结果,但我会觉得失责,我会良心不安,我会睡不着觉!

缴费,办住院,上二楼,心血管病房,十四床,成为了我住院的床位。

十三床上,躺着一位八十岁来自井冈山的退休干部,心血管病伴随了他有三十多年,他的口袋里随时都备着速效救心丸。医生要他做造影,他不肯做,说八十岁的人了,死就死!还做什么?何况做之前,还得去做核酸检测,核酸检测要自己掏五十块钱。他说医院是乱收费,胡搞。电视新闻里天天说,做核酸检测国家出钱,现在医院怎么能收老百姓的钱,老百姓的钱容易来吗?

的确不容易,我这才住进来一天,就花了将近三千块钱。我也不知怎么花的,只是检查检验不断,从普超到彩超,再到CT,心电图,血检,大小便。真正的给我用药,就是一罐降血压的药,加上心电仪器对我心电呼吸的及时采样。

十五床,是一位心脏衰竭很严重的患者,他姓郭,来自吉安县,六十多岁,走路都喘,更别说爬楼,他同我说,也是遇上鬼,走路喘,爬楼喘,睡觉喘,可我吹唢呐,哈欠都没个打,一点也不喘。他不但会吹哨呐,还会打金子,做金银器。这些都是他自学的。他说起他小时候,一条腿烂得都见骨头,差点要了命,后来又好了,只是脚短了一截,走路一瘸一拐,但他却从来没有怨恨过命运,他总是活出属自己的几分精彩。他还说,东方医院也在变相,他以前来的时候,这里是新医院,有新气象。卫生也好,医生也好,都让你感觉到好。现在,卫生间臭得要死,也没有人来扫,特别是医生,查房都是看不到人,就算看到也是三五句话,然后就是想着怎么榨病人的钱。他在东方医院住过几次院,我相信他有发言权。

我的主治医生是一位很年轻的小伙子,他进来用听诊器听了听我的胸部,就不见了人影,再见他,就已经是晚上查房的时候,查房也只是看我一眼,就走了。

十六床,是一位比我小的中年人,他是冠心病,去年在东方医院住过一次院,医生交待他来复查。他很听话,来了。哪知医生又要他住下来复查,说报销得多,他听了。这一复,全身检了个遍,还做造影,造影要五千多块钱,做完了,却是什么事也没有。他说,我就想不明白,现在的医生怎么全靠机器设备来查病,自己心里就一点谱也没有?

直到中午吃过中饭,我才听到护士喊我,量个血压。然后说,血压怎么会这么高?护士有些不相信的看着我,然后说,是不是你办住院走来走去,高了?那等下再量吧。

我希望再量一次,血压能降下来,很可惜,却仍是那么高。

你家人呢,住院不喊家人来照顾你?护士一边量血压,一边问我。我怎么说?同她说,我离了婚多年了,儿子在外地工作?

我说,又不做手术,我能照顾自己,没事的。

当我左手打上点滴,右手套上心电仪器,我知道自己有事了。我想要小便,却没有人能帮我,我只能先请十五床的儿子帮我拉上床边的围布,然后拿起小便器放在床上,自己跪着小便。从来也没有觉得小便,也成为拦在我面前的一件难事。我应该感谢十五床的儿子,他是一位退伍军人,十分乐意帮人,我不只一次请他帮我打饭,买生活用品。

好在,当天晚上,血压就降下来。第二天,就吃了几片药,我问主治医生,他说为了给你心脏减压,不用用什么药。好在,我也感觉到我的一切都在向好转,特别是我的气喘,就像是从来没有在我身上出现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更让我欣慰的,我除了血压高外,我的肝、肾、脾、胃及别的器官,一通检查下来,都是杠杠的,还挺好。

住过两天之后,我要出院,我不想这么呆子一样,坐在病床上。医生却说,你不该出院,你心脏里还有积液,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感觉自己能够好起来,并且越来越轻松。

今天,当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有人同我说,要去告这位姓郭的中医,是他误判,庸医害人。说实话,我其实也想不明白,明明是心脏高血压的事,他怎么就诊断不出来,把脉也把不出来?为什么我们看电视,看小说,写到中医,连人怀孕,喜脉都能把出来,他却把不出来?

可我却不想也不肯去找他,我想,那又何必呢?也许我人生就是要经历这么一次却难,要让他这样的中医磨一磨,才更让我明白,一个人在社会中行走,什么皆有可能,什么都会发生,真正要做的,还是自己能够理性待之,能够在看清楚方向后,有自己的选择和判断力,能在看病这件事上,争取时间,争取对症。

这一次住院,一个人的经历,让我直到今天,仍觉得这一切像是在做梦一样,离我很近,又离我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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