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擒将图》关云长绑了谁?锦衣卫画笔下的靖难、藩王、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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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年到底发生什么事?让锦衣卫指挥使出身的画家商喜,画了这样一张中国艺术史上的“孤品”《关羽擒将图》?

❖《关羽擒将图》商喜 绢本设色 长200厘米 宽237厘米

如果说明清画坛的主流是写意的文人墨戏,那这张画倒是实实在在不合时宜,它绝不是文人在小房间里自娱的雅赏——这可是一副宽达两米三、高两米整的巨作。

我们大可遐想当这幅画挂在墙上展开时,将有如一面金碧辉煌的战旗凛凛生威,其雄壮之感当得上一句“画中关云长”。

国宝背后是谜团——关羽擒拿的到底是谁?商喜为什么要画这幅画?为什么说这幅画是“上无传承脉络,下无追随者学习”,在故宫库房中沉寂了百年之久?

我们得先穿梭在各个版本“三国”文本、以及明朝“靖难之役”后诡秘错综的内外局势。

1.

>>>关 公 绑 了 谁 ?<<<

先从历史记载中的第一张关羽绘画说起。

史书记载最早的关羽图像,其实大家肯定都曾耳闻:水淹七军后,“魏文帝使豫于陵屋画关羽战克、庞德愤怒、于禁降服之状,禁见,惭恚发病薨。”就是说曹丕派人在曹操陵墓的墙上,画上关羽战胜,庞德愤怒宁死不屈,于禁苟且偷生的画面,于禁见后心中郁郁随后病死。

这一历史场景,跟我们将今天讲的《关羽擒将图》太接近了:关云长有义有怜,望着右下角被扒光铠甲绑起来的猛将庞德,关羽身旁是持剑愤懑的关平,左下角拿大刀的黑脸汉子周仓无疑。

咱们再去小说里找找对应的文本。

回望历朝历代的三国志文献,关于“水淹七军”这事,《三国志》、《全相三国志平话》、《三国演义》里均有记载,但史书里普遍比较简略,唯有《三国演义》里有详细的铺陈:“ 庞令明抬棺决死战 ,关云长放水淹七军 ”中,记述水淹七军的地点是“樊北十里山谷”、“瞥口川险隘之处”, 关公审庞德,是在谷中“高阜去处,升帐而坐”。

这跟《关羽擒将图》的背景不谋而合,身后正是峡谷清泉,有数道水流涌出,关羽坐在高台上审问庞德。小说里庞德也是身无寸甲,奋斗到最后一人在水中被周仓生擒,这也跟画面上狼狈至极的被擒者一致。神态上,小说里关公对庞德有怜悯之意劝其归降,庞德则咬牙切齿、宁死不屈,与画面同样一致。

《关羽擒将图》,画的就是关羽生擒庞德——这个声音看似可以盖棺定论。

但还有疑问的空间:如果是水淹七军,画中没有同样被俘的猛将于禁啊,商喜可是连周仓、关平都一起画了。以皇家绘画的严谨、细致程度,当然不会出如此大的纰漏,只能视为商喜故意不画、或压根就不是画的庞德。

并且,如果拿《三国演义》的场面佐证画面,咱们还得问问商喜那个时代《三国演义》写完了吗?流入宫廷中了?和更关键的:商喜敢不用正史,照着民间文学画一幅费心费力的宫廷绘画?

回头看看正史,《三国志》里就“水淹七军”这事没什么细致描写,《三国志·关羽传》中只记载了关羽打败、杀死庞德。《三国志·庞德传》“水盛船覆,失弓矢,独抱船覆水中,为羽所得,立而不跪。严辞拒降,遂为关羽所杀。这显然与我们今天讲的画有相当的差别。

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商喜生卒不详,在韩昂《图绘宝鉴·续篇》里记载,商喜“ 字惟吉,善山水、人物,超出众类。....今孙祚,字天爵,能世其业。《图绘宝鉴》成书于正德十四年(1519)年,而《明实录》景泰元年(1450)三月记载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商喜之子商英承袭了商喜的职位,31年后的成化十七年,商喜的孙子商祚又接了他父亲的职位。因此,商喜大致去世于1450年左右,那么,按年龄来推算,商喜的生年大致在1400上下比较合理。

《三国演义》已知最早版本为1522年嘉靖壬午刊刻的“嘉靖本”,这跟《关羽擒将图》相差近一个世纪。因此,很难拍板定论说商喜就是按照《三国演义》创作。虽然可以怀疑《三国演义》、或者更早的三国故事、戏剧有流传到宫廷并大受欢迎的可能性。但历史毕竟不能建立在假设当中,在更丰富的考古证据出土之前,我们还得再看看其他的解释。

2.

>>>偷 赤 兔 的 人 <<<

商喜为什么要画这幅画?身为宫廷画家,创作如此大尺幅的作品,当然不会是一件自娱自乐就能解释的。

纵观现存的关羽图像,自南北朝开始关羽逐步从武将封神,主要传播媒介是语言和文字,图像崇拜相对极少,咱们平日里最常见的关羽形象就是作为神像雕塑而存在,在姿态上也大多为端坐、读书、或持刀站立。

从这个传统中,再看《擒将图》这样一张高品质的、情绪饱满的、富有故事性的关羽绘画。我们可以说这是一张“孤品”,是个无法归纳、总结的孤例,一张不合时宜的作品。因为它向上找不到一个有血脉的“关羽图像”脉络传承,向下也没有后来人学习模仿。

它迥然有异于当时主流写意水墨、山水绘画,就好像硬生生的从那个关公庙里,把壁画整个搬下来一般。商喜在工笔重彩之上附加了刚毅潇洒的线条,配合上金粉勾画的铠甲,整幅画富丽堂皇、震撼人心。

为什么会诞生这样一张特别的作品?

常见的说法当然是这幅画创作出来,就是为了鼓吹《三国演义》中的天命正统、王道仁义、大臣们忠诚勇武的观念以巩固王朝的统治。

但咱们或许还可以从画家的身份上看一看。这幅画虽然藏于故宫,但并未见于任何宫廷的著录、书籍中,仅仅是在画的背面有题签“商喜真笔”,由此徐邦达、王以坤、刘九庵共同鉴定为“ 商喜絹本人物画一级乙”。

再回首商喜的绘画,除了《关羽擒将图》,还有一张《明宣宗行乐图》和一系列宗教人物画,另一种可能性是,商喜本人是来自民间的职业画家,以人物画、壁画、宗教画进入宫廷画院,这也是《关羽擒将图》威风凛凛,迥异于同时期文人士大夫手中那些写意人物画的根源所在。

明代李开先《中麓画品》中评论:“ 商喜 , 如神庙塑像,四体矩度, 一一肖似,然颜色既乏生气,胚胎复似瑾泥。”也就是说,在他看来商喜的画看着简直就跟神庙里的神像一样。这样一个画如雕塑的观点,应当不是李开先信口开河,因为传统画论里几乎无人来用雕塑做比喻。

恰好明朝北京天坛北有一著名的关羽像,在刘侗等《帝京景物略》里是这样记载的:天坛之北药王庙 , 武清侯李诚铭立也… …东关庙一楹,俗传吴将姚彬盗公马而获,强不屈,庙塑缚彬像,臂弩出于缚。公戎巾服,作色,左顾彬。彬反面,色不屈。侍将七,怒色,视听指归乎彬。捶者嗔彬,色作努,缚彬者仰公而色然受命。马回望公,其色喷沫。人曰隋像也,呼姚彬关王庙云。

这一场面,实际上也与画中同样非常相似:关羽 “左顾彬,彬反面”,姚彬“强不屈 ” ,“捶者嗔彬”“臂弩出于缚”“缚彬者仰公而色然受命”。

关羽审姚彬”的故事大家可能相对陌生,因为并没有在《三国演义》和《三国志》中出现,而是作为一个传说,在明清之际的戏剧中大量出现,尤其是京剧中的“姚斌盗马”。故事大意为吴将姚斌外貌看起来很像关羽,因为其母亲病重需要马肉(戏剧中为马肝)来治病。姚斌听闻赤兔为天下第一马,因此自己化妆成关羽的模样来盗马,却由于南北口音问题被周仓识破,后来关羽亲自审问,姚斌据实相告,关公怜其为人收于账下。

但这一说法亦有硬伤——“赤兔马”这一推进剧情的关键所在并没有在画中出现。而姚斌就因为长得像关羽才大着胆子去盗马,那在《关羽擒将图》中,两者的面容完全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这显然也不合这一故事的逻辑,若是不因为马、不因为长得像,姚斌岂敢盗马?

当然,这一推论也足以从另一个角度说明,《关羽擒将图》并不只是“庞德说”的主角戏,或许在《三国演义》、《三国志》的文本外,如同汪洋大海般的民间戏剧、传说,才是这张画的真正源头也未可知。

3.

>>>大 明 战 旗 ?<<<

再回来看画。传统中国画中,极少有《关羽擒将图》这样强烈的冲突性瞬间,整幅画更像是在传达人物之间的情感冲突——画家并不是为了直接的把故事画的明明白白,更像是聚焦在了一个舞台上,非常罕见地塑造方式。

那么,画家刻意选取庞德被缚时双方激烈对峙的场景,是否试图在故事本身之外说明什么呢?

按照外国学者Oliver Moore的观点,这一画作可能是明成祖五次亲征蒙古的纪念,鉴于明宣宗同样参与了宣德三年亲征兀良哈部的激战,“帝亲射其前锋,殪三人,两翼军并发,大破之。寇望见黄龙旂,下马罗拜请降,皆生缚之,斩渠酋。”也就是说,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明宣宗出于纪念,命令画家们描绘胜利者俘虏敌人的瞬间。

但这一说法的问题是,俘虏未免太难堪,献俘虏的场面太寒掺,有失天朝上国的风范。宫廷画家创作这种正式的战争场面是有其自己的传统和礼仪在的,花了这么大力气仅仅是为了纪念,有种力气用错了地方的不协调感。并且,《擒将图》中的被俘虏之人身无片衣,完全没有蒙古人身份特征的相关指涉。

更合理的解释出自中国学者邵彦的观点,整幅画应当称之为明宣宗的战旗与劝降信。

纵观明宣宗朱瞻基的一生,最重要的一次御驾亲征应当是宣德元年平定汉王朱高煦叛乱。那善使刀剑的,必死在刀剑之下——当年明成祖朱棣起兵夺取皇位,虽然美其名曰奉天靖难,但本质上还是一场藩王叛乱。等到朱棣晚年之时,也同样面临着朱元璋的困境:柔弱的太子和强大的外藩。

嫡长子朱高炽为人端重沉静,儒雅仁爱,也即是后来的明仁宗。而朱高煦为朱棣次子,曾随其父靖难南下征伐屡立战功。在图谋夺嫡失败后,被明成祖徙封乐安州(山东广饶)。

等到仁宗驾崩,太子朱瞻基继位,朱高煦起兵造反。起初宣宗犹豫不决,一如当年的建文帝朱允炆,随后在大学士杨荣等人力劝下,宣宗御驾亲征率大军迅速合围乐安城,朱高煦就此投降。

就像《擒将图》一样,明宣宗将朱高煦这猛将抓回北京后废为庶人,圈养在西安门内,“其饮食衣服之奉,悉仍旧无改”。到了宣德四年,宣宗去探视朱高煦,结果却遭到了袭击,盛怒之下朱高煦惨死:“上大怒,亟命力士舁铜缸覆之。缸重三百斤,庶人有力,顶负缸起。积炭缸上如山,燃炭,逾时火炽铜镕,庶人死。诸子皆死。”就是说,明宣宗被朱高煦绊了一跤后大怒,将朱高煦关在铜缸里,用烧融的铜汁将其直接融化。

这一系列行为,实际上跟《关羽擒将图》中的场面非常接近,很可能就是隐晦的表现朱高煦被擒拿的事实。

鉴于明成祖以藩王纂逆得位,基本摧毁了明朝皇位传承的宗法制度,因此藩王们蠢蠢欲动,野心勃勃。朱高煦只是其中的一只出头鸟。宣德年的明朝宫廷需要一种慑服藩王,而又不过分渲染老朱家骨肉相残的宣传方式。在这一背景下再次观察《关羽擒将图》 ,就可以解释它为什么以隐喻而非直接记录的手法表现平叛事件——借古喻今,替换了现实中有头有脸的各个朱家子孙,同时又避免唤起当年靖难之役的血腥回忆。

画出来当然就是为了给别人看的——这幅画一定会由皇帝展示给大臣、觐见的藩王们,鉴于这幅画是极为特殊的超大尺寸卷轴画,它是可以悬挂在屏风、墙壁上的,充当帝位不可侵犯的无言宣告,或是经由使节传阅给诸王,以儆效尤。

这也是为什么关羽擒将图如此戏剧化、饱满、尺幅巨大,视觉层面极为震撼的原因之一。

这一观点,应当是就目前而言最为详实的。从这个角度去理解,无论是擒庞德还是盗马贼、亦或者朱高煦,都变的无关紧要了——关键总是画家为了什么而画。那么,《关羽擒将图》本身,就成了宣德朝削藩的一个视觉辅助和图像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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