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殿堂】乾坤清气,漫天浮动古馨香
元末明初有一位读书人,因为画意高超,画技精妙,当时很多权贵都以得到他的亲笔画为荣。甚至连农民起义领袖张士诚的弟弟张士信,也都慕名而来。有一天,张士信让人带着上等的画绢与大量的钱币前去寻他,命其作画。不料读书人将画绢撕裂,钱币退回,坚称不会为豪门贵族去作画。——虽说是农民起义领袖,但我们都知道,起义后期他们的生活也开始奢华。张士信虽然很生气,但也无可奈何,毕竟此人声名远播。忽一日,读书人泛舟湖上,恰好这一日张士信也携伴出游。张士信发现他在此地,就让人狠狠揍了他一顿。本以为读书人经不起鞭子板子,却不料从始至终他一声不吭。张士信自然也不能真的打死这位“文化名人”,最终放其归家。有人问他,为什么挨打的时候既不求饶,也不叫嚷。他很诧异地看着对方,说:“一出声,便俗了。”后来,他作诗一首以述其志:
白眼视俗物
清言屈时英
富贵乌足道
所思垂令名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对于世间的浮华名利,我付之以白眼不屑;俊逸清爽的言论,令时下精英倾心敬佩。名利富贵这件事儿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想要做的,是希望流芳百世。
精神上如此,生活中也是如此。
为躲避战乱的他,最终在乡间隐居了下来。有一天,故友前来拜访;听说他有一间阁楼十分雅致,希望能借住一晚。虽然心内不情愿,但不便拒绝,就留宿了朋友。可阁楼毕竟是心头所爱,平日里布置的物件儿也都是自己的珍藏,一尘不染。夜里,他听到友人起床,在屋外咳嗽了一声,似乎还唾了一口,心里更加纠结。第二天一早,他立刻让家人在阁楼周围寻找,家人转了好几圈也没有找到;他不死心,自己亲自去找,结果在自家院子里的梧桐树下,看到了吐痰的痕迹。见此情景,他立刻让家人挑来水,清洗梧桐树......
这是两件真实发生过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正是号称“元四家”之一、元末明初最杰出的画家倪瓒;号云林子,故此也称之为倪云林。我们都知道,很多读书人,对自身名节都十分爱惜,洁身自好成了共同的选择。自倪云林之后,文人更是将“洗桐”,视作洁身自好的象征。与他同时代的曹善诚,因为敬慕倪云林此举此心,就在自己的宅子旁边修建了一座梧桐院;院子中也种植了上百棵梧桐树,早晚冲洗,名之曰“洗梧园”。就连清朝的康熙皇帝,都有一方印玺,名之曰“洗桐山房”,足见对其人其作的喜爱。
至于倪瓒洗桐这件事,后代画家更是多次演绎,诸如明末的崔子忠、陈洪绶,现当代的傅抱石、李可染,都曾将云林洗桐入其画作。
崔子忠最擅长的便是人物画。他的《云林洗桐图》,清新雅致,人物风格飘逸。
画面中,倪瓒伫立在左侧的假山之下。他戴着士子冠,长须飘飘,从容恬静。身旁女子从衣着来看,应当是其姬妾;其后一位是手捧香炉的仆从。顺着倪瓒目光所及,是一棵青碧梧桐,一个男仆正拿着刷子一样的东西在刷梧桐树;另一位在旁边将水倒在一个大的容器里。无论是香炉还是铜盆,无论是倪瓒还是姬妾,都透着一种古雅的气度;而院中那棵斑驳的梧桐树,挺拔的枝干,透着沧桑,也透着某种坚持。
或许我们难免会觉得,倪云林是否有些“矫枉过正”了;但在那“万古如长夜”的年代里,不是因着对自己名节的珍视,坚守着不可逾越的底线,他或许也不会被我们铭记至今。
崔子忠之外,现当代画家李可染所作的《倪迂洗桐图》,则有着另外的意趣。
独具匠心的画家,显然有着自己的想法。同样是表现倪瓒高洁的品性,从人物形象到画中器物,崔子忠用精细笔法勾勒;李可染则用干净爽直、寥寥数笔的线条,描画其中倪瓒与男仆。我们当然知道,现实中恐怕崔子忠的倪瓒更接近本尊;但看李可染所绘倪瓒的沉静如水,眼神中波澜不兴,是不是也格外的神清气爽?或许,还会有会心一笑。
虽然“洗桐”的美好寓意自倪瓒而来,但“梧桐”的不凡,却是中国文化自古有之。譬如高贵无比的神鸟凤凰,就有着“非梧桐不栖”的传说。文人的诗词中,若想抒写自己高洁的品性,“梧桐”也是必不可少的意象。唐初宰相虞世南,就曾有一句“流响出疏桐”,将蝉与桐的高洁融为一体。宋代词人李清照的《念奴娇》中,更是有“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之句;其中的“新桐初引”,则是直引自《世说新语》,赞的便是读书人的高洁。
或许这正应了那句话:艺术家,很多都是偏执狂。这句话不知出处,没有一丝贬义:若没有性格中的这一点偏执,又怎会固执地精益求精?其实不止倪瓒如此,后世如我们之前提到过的米芾,当时便有人称之为“米颠”,桀骜不驯,又偏执近乎疯癫。据说米芾有一洁癖:待要作画时,必会洗净双手;洗手之后,必不会用毛巾擦拭,而是双手拍击,直到无一丝水分。米芾也曾有一女待字闺中,很多媒人上门提亲都不被允婚。直至某一年,有人为其介绍了一位进士,名段拂,字去尘。米芾听了名字后就大喜过望,认为这才是他要找的女婿。这显然有些疯狂,但其心性可见一斑。
北宋之后,中原已经不再是大宋王朝的天下;偏安一隅的南宋,风雨飘摇。在动荡的时局中,文人艺术家们,将内心的坚守与追求,通过自己的作品,传递给世人,传承给后人。比如南宋画家赵孟坚。
赵姓,在宋王朝算是国姓;赵孟坚,追根溯源,是宋太祖赵匡胤的第十一世孙。真正的皇亲国戚,遇到乱世,也抵不过漂泊惨淡的境遇。即便如此,他仍有很多作品流传于世。其中,他绘画之中最擅长、也最喜欢的意象,就是梅、兰、竹、菊与水仙,其中尤以水仙最为突出。他的作品,清而不凡,秀而雅淡。虽然身世漂泊,但他的作品中,却没有对自身境遇的自怨自艾;更多显示出的都是对故国的思念之情,以及绝不肯同流合污的不染之心。
画中之兰,如蝴蝶翩翩起舞;寥寥数笔,既清新明快,又洒脱不羁。定睛一看,似乎连兰花之根都看得一清二楚。这就是赵孟坚最具特色的“露根兰”,顾名思义:只画出兰花的绝尘之姿,并不着墨在植物最为依赖的土壤之上。看似有悖于常理,但却表达着特定背景下,画家内心的真实感受。以兰之无土,寄托着自己的亡国之痛;以无土之兰,表达绝不肯同流合污的自重与自尊。
其实用香草兰花来寄托自己的高洁品性,也并非是赵孟坚的首创。如果非要逆流而上去追溯,或许屈原才是这一类意象的真正鼻祖。在他的《离骚》之中,随处可见如“江离”、“辟芷”以及“秋兰”这样的香草香花,他更是将其着在身上,渗在灵魂之中。更不必说那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更是被后代无数文人引用。殊途同归,香草兰花,归根结底都是人们心中不能忘却的初心。
与赵孟坚差不多同时代的另一位宋末画家郑思肖,也称得上是创作兰花的高手。同样身处亡国之境,心存亡国之痛的他,最初名为“之因”。宋朝灭亡后,他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思肖——肖,乃宋朝国姓“趙”的其中一部分;又字忆翁,表达对故国的怀念;又号所南,表示日常起居,皆面南背北,怀念着故国家园。为此,“空谷幽兰”的意象,也经常出现在他的画作之中。
最初,郑思肖与大宋皇室后裔、同为画家的赵孟頫交从甚密;但当赵孟頫投降元朝并在元朝任职后,郑思肖便与之割袍断义。因其擅画兰花,当时很多附庸风雅的权贵都想得到郑思肖的兰花。可无论怎样的威逼利诱,他都不易其志,不改初衷。虽然他也经常绘兰,但画作每成便随手毁之,绝不肯轻易送给旁人。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现在很少能看到郑思肖兰花之作存世的原因。现存已知的《墨兰图卷》,藏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
简约的画面,兰叶几片,兰花一朵,形成属于自己的封闭空间,凛然而不可侵犯。干净爽利的画风,没有陷入亡国之痛无法自拔的凄凉哀婉,有的不过是不肯屈从的耿介清高。
或许身处浑浊乱世之中的画家们,对于“乾坤清气”有着不约而同的追求:宋末元初如此,元末明初亦如此。他们面对王朝更迭时百姓的流离失所,故国的分崩离析,总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这也正应了元代文学家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中的那一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正是秉持着对“清气”的追求,元末明初的王冕,终以墨梅的气节,而名扬天下。对他而言,元朝统治者固然是腐朽昏庸的,可继之而起的明朝统治者,也并没有焕然一新的面貌。为此,无论是元朝官场还是大明朝堂,都没有留下过他的痕迹。
他用一首《墨梅》,向世人表达着自己的追求:
吾家洗砚池边树
朵朵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
只留清气满乾坤
顿挫数笔勾勒,几枝墨梅跃然纸上,生气盎然;辅之以他明志而作的七言诗,交相辉映。梅之凛然不可侵犯,诗之高洁不屑世俗,是诗人的心声,是画家的写照,更是传承数千年,国人的根基与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