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微型小说方阵 陕西卷》(吴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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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当代微型小说方阵 ★

陕西卷

1

实力展台

声明:为了保持选本的原汁原味,本书稿目录和正文保持了2010年选编时的现状。6年过去,“金牌作家”京夫先生已经作古,当年的“明日之星”已成“实力”、“金牌”也未可知。但请理解编者当年的一片苦心,如今的补牢之举。敬请对文本的不足一笑而过。且看且珍惜。

【吴相阳】 镇安人。1967年10月出生。大学文化。1991年至今先后在教育战线和新闻领域工作。镇安县作家协会会员。现为镇安县广播电视台记者。曾在《文学报》、《青年作家》、《世界》、《微型小说选刊》发表《忘性》、《脚夫马五》、《夜半钟声》等数十篇小说;在《陕西日报》、《散文》、《中国校园文学》等发表散文多篇。散文《高高的红椿》获"太阳神杯"全国散文征文大赛二等奖,《文溪幽咽声》、《落雪黄昏》获"爱的故事"全国征文比赛三等奖。小说"脚夫马五"获《百花园》杂志"全国小小说大赛"优秀作品奖。

摇   椿

我们陕南农家喜欢在茅坑边栽一株两株树,或白杨,或红椿,据说是能辟邪气。我家屋后也有一株,是那种细皮红椿,枝叶稀疏,身段高,夜晚瞅去,像顶着空中的几颗星星。

记得儿时日子苦,队里分的粮食颗粒像是能数得清似的,春天锅里少不了母亲从荒坟地或是山洼里挖来的野菜;十冬腊月,野菜是没有了,只有晒干了的萝卜缨子。一年四季嚼不完萝卜野菜的涩苦滋味,八岁的我,竟像一个干巴的小老头了:黄脸、黄发,尖尖下巴颏。母亲一次摸着我的头顶叹气说:“你矮妈也矮,该想个法子让你长长身个。”看到母亲眼里焦渴的光,我头垂下了,久久不敢抬。

生日这天,母亲引我到屋后,摸着那时只有铜罐粗的红椿说:“过生日了,正是摇椿带你长身个的好时辰。”我很好奇:“摇椿能顶用?”“怎么不顶用?”母亲说,“你大舅像你这么大,跟你一样高矮,后来摇了椿,一年一个样,你看现在进咱家门还要弓腰呢。”我羡慕大舅高高朗朗的身个,我对摇椿那一刻也就非常神往了。

我的生日正是腊月的短日子,母亲说完话,就张罗晚饭去了。我站在茅坑边,一动也不敢动,我仰头看着这株微透血色的红椿,不知该给它说句什么心里话。平日,我想它是靠茅坑的气味熏大,最瞧不起,有时尿尿不愿撒到坑里,就浇在它身上,上坡割柴的时候,也顺带用镰刀在它身上剜一个口,看口上的汁水一滴一滴渗下来,把乌紫的树身打湿,羞它。不想这么一株小小红椿,竟能帮我长身个。我担心它记气、捣鬼,颤声颤气对它说:“我往后给你穿红绸子,我们和好吧。”

饭好了,是花卷,我最爱吃的。母亲说:“这馍馍你可要尽肚子装,吃好才能摇好树。”母亲还做了六盘菜,我只记得两样:炒灌肠、油泼豆腐乳。六盘菜是祭天祭树用的,取“六六大顺”的意思。为这顿饭,母亲将过年用的面粉、蔬菜、香油几乎用了一半。

山背后刚露出一弯月牙,母亲就搬出一只擦得乌亮的瘸了一只腿的八角小桌,放在小红椿的正前方,摆上菜肴,祭祷天神和树神。咿咿呀呀的祷告声散布到清冽的空气里,我半句也听不懂。我只照着母亲的样子叩了头,作了揖。仪式完了,我带有几分庄重地走过去,搂紧了铜罐粗的红椿,一个指头尖儿还触到了先前剜下的小疤。我唱着母亲一遍一遍教我的古旧歌谣:

“红椿树,长颈巴,

带我一起爬天吧。

莫嫌我瘦,莫嫌我矮,

给你戴朵大白花,

白花是啥?

像个馍娃。

吃下肚,

去撵天狗------ ”

唱呀摇呀,可红椿一动都懒得动,连上端枝缝中的一颗不起眼的小星都不肯躲到树背后去。我想这肯定是红椿捣的鬼,心里恨恨地诅咒了一句。母亲像是窥见了我的心思,说:“摇椿可要心诚呀!”那小星好像幸灾乐祸地嘲笑了我一下。眼中倏地就噙了泪水。我狠狠心,身子双臂一齐动,可突然感到腰子的揪疼。我滑了下去,噙着的泪流了满脸满腮。母亲急急地蹲下身,摸着我的腰腔说:“怕是饭吃多了撑成这。痛痛不要紧,明年你的生日就长得又高又壮,跟你大舅一样。”在朦胧的月光下,我看见母亲瘦黑的脸上漾出了一丝微笑。

第二年、第三年------我还是又瘦又矮,可是母亲却坚信天神和树神的公允与无欺,坚信有一天我会又高又壮。

许多年后,日子变好了,我由瘦小变得壮实了。我想起儿时的诺言,给红椿穿红绸子是难以实现了,那么,给它戴朵歌谣里所说的纯净白花总可以的,要戴就选择在那有浅浅疤痕的地方。

高高的红椿,永远都是年轻的。

      

选举会散了,人们三三五五说说笑笑回到各自的家,月光清凉,把老恒叔的影子拖得老长,老恒叔踟蹰在村后的土梁上。那一道道梯田、一排排树木,是自己多少年来带着大伙儿流血流汗换来的,如今却得交给“小毛驴”———那个三十啷当的刚被推举为村支书的毛头小子掌管了,而自己这个“三朝元老”却被遗弃了。是真老了么?——不!他自信身板骨还硬朗得很;是发展村里经济不行么?———不!先种好地,宁稳勿躁,这条经验杀头也不会错!一想到这里,老恒叔心中就格外不平静了。

像是什么流动的声音在耳边响过,沉闷、急躁,一股土腥味塞满鼻腔。老恒叔本能地大吃一惊,他抬起头,他看到了一片在月光下泛着寒光的白花花东西向村里弥漫而来------老恒叔意识到多少年没有发生过的雄河上游突降暴雨、下游拐弯处决堤的险象今夜悄然发生了。眼下,水势虽慢,可随着河堤决口的越来越大,后果不堪设想。一时间,老恒叔有几分麻木,甚至有几分幸灾乐祸,“小叫驴,平日里只会摸着媳妇的奶子睡大觉,这下看你鸡飞狗跳------”念头只一闪,老恒叔狠狠骂自己道:“人命关天,你老王八还逍遥个甚哩!”老恒叔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情急之下“噌”地蹿出老远。

村里仍静悄悄的,白天打场收麦太劳累,夜深清风明月太舒畅,村里人都睡得香香甜甜的。

老恒叔如风样向村头的大槐树奔去。老恒叔知道那树丫上挂一口铁钟,多年前,一遇上重大紧急情况,就有专人敲响铁钟,钟声若宏亮悦耳,有悠扬之声,人们会立即集合起来,钟声若沉闷急迫,有肃杀之声,人们会立即向高处疏散。可是多少年了,旧历变黄历,铁钟废弃不用,早已生上了一层红锈------“哼,有谁还记得铁钟的用途呢?”老恒叔迈步经过“小叫驴”的家门前念头一闪,心里轻蔑地一笑:“小叫驴,换上你,也晓得去敲那口钟告警么?”

水已漫进村头,这时的老槐树像一个孤零零的老人,茫然无措地立在水中。朦朦月影中,老恒叔看见了一个壮实的身影先他几步抢到钟下。“小叫驴,算你厉害!”老恒叔辨出来人正是“小叫驴”。“你来,我走,看你敲出个鸟钟声。”老恒叔转过身,双腿却不听使唤,只听胸腔里蹦出的一个声音骂自己道:“老王八,堂堂村里的硬汉子,啥时窝囊成了小媳妇------”

“老恒叔,快来!”那“小叫驴”瞥见了老恒叔,急急叫道。

老恒叔赤紫着脸,走过去。老恒叔注意到“小叫驴”和自己一样急灯瞎火,赤手空拳,这钟拿啥敲?

老恒叔一言不发,在水里弓起背,“小叫驴”明白一切,“老恒叔,你年龄------”

“妈妈的小叫驴,啰嗦的种!”老恒叔终于把憋在心里的骂出口。“小叫驴”一愣,随即跃上老恒叔的脊背。“小叫驴”不用拳头,而是用头颅向钟撞去。

“当——铿——锵——”钟声在槐树村的上空沉闷急迫地响起来。

弯成虾米样的老恒叔,听到早已陌生的钟声,两行热泪淌进冷冰的水中。


脚 夫 马 

走出区供销社的铁门,脚夫马五抬头看那日头,淡黄的一圈瘫在山顶。

“啐,妈的贺会计!”马五啐口唾沫,心里狠狠地咒骂着区供销社的贺会计。贺会计喝了酒,昏天黑地折断了马五的背笳系,背笳里装好的食盐洒得满地。马五揪住贺会计的衣领,眼睛血红。贺会计有些哆嗦,仍翘着下巴说:“马五,你个驮驴想打国家干部,找死呀?”“啪!”马五一巴掌磕在贺会计的下巴上。近十年了,再大的国家干部,见到马五都亲热地喊“马贫雇”,这么一个刚脱开裆裤的龟儿子竟呼他为“驮驴”,马五脸色青紫。马五匆匆整好背笳系,将散落的食盐包好,装进背笳,摇摇晃晃背起了。后面贺会计吆喝:“马五,今晚杀头都要赶到毛家坪,几百号人身上浮肿着,等着吃盐呢。”马五将庭院的石板踩得“咚咚”地,满院子爆响。

马五左手横抄扶手,右手拽紧背笳系,可是肩背一阵酸麻,如蜂蜇了一般,他忽觉有些气喘。往年,肩背百八十斤糖盐酒什么的,赶到六十里外的毛家坪,如风一样,荡荡悠悠,竟有几分微醺的醉意,今天奶奶的,瘫软疲乏抽了筋似的,老啦?马五只好把背笳靠在门市部的石坎上,用扶手撑着,晕晕地打视着眼前这条路:东头是车路,绵绵延延缠紧许多山,拽着县城,供销社的盐酒糖之类的货就是靠大卡车从县城拉向这,西头曲里拐弯一根看不到头的羊肠子小路,扯着毛家坪。许多年前,西头没有车路,马五就用背笳从从城里把烟酒糖驮向这,许多年后,西头没有车路,马五又用背笳把这里的烟酒糖驮向毛家坪。狗日的日子,刀子一样割人,直到割成一根肋子骨算啦。马五黯然神伤。

马五终于上路了。时值早春季节,路上荒荒凉凉的,一个行人没有。以往,即使是数九寒冬,马五走这条路,也大汗淋漓,今天不知怎么竟有几分瑟瑟的冷意。马五咬一口劲,用扶手当拐杖,一步步向山坡爬去。

来到旮旯处,马五瞥见一个小姑娘,肩背一只竹笼,一双小手抠着路边的石块,一摇一晃向旮旯上方爬去。昏天昏地,哪家的小妞子做甚呢?马五这么思摸,仄身窜上小姑娘的前方。爬过两个陡坎,马五忽然停下了:野山野洼,留下一个小妞子,马五有些不忍。回转头,小姑娘在陡坎下,正用求援的目光紧盯着马五。只一刹,马五的额上就被这目光扫得汗涔涔的。他放好背笳,大步走下去,几乎是将小姑娘和她身上的竹笼一起提上坎的。马五嘘一口气,又上路了,那小姑娘撵着马五的影子,马五快她快,马五慢她慢。马五想:剁不掉的一根尾巴,随她吧。

本是古历十四,不想日落后的天上慢慢织起了一层密密的云网,远近都有些混沌。马五忆起那根尾巴,马五停下来。那小姑娘却并不靠近,远远地立着。马五一时火爆爆地,喝道:“小妞子,吃了你?”小姑娘走近,不安地盯着马五。

“一个人哪去?”

“------”

马五凶神似的声音几乎把小姑娘吓愣了。

“你家长呢?”

“娘上日患了病,起不来床,弟妹在念书,爹早死了------”小姑娘的声音又细脆又清幽。

马五心头一震,“笼子里是粮食?”

“不,是炭。”小姑娘迟疑地说。

“到毛家坪?”

“嗯。”

操他奶奶,马五明白了一切。毛家坪那边扣掉全区的精壮汉子打仗一般架土炉子搞铁坨,搞着搞着就没了炭火,上面那些龟爷限定全区所有人家脱了裤子卖也得烧出木炭,限今天前把木炭送到毛家坪。这妞子一定是送炭去啰!十三四岁的小妞子,比自己当脚夫上路时还小几岁,马五有几分凄怆。马五终于走在了小妞子的后面,抵挡她背后的阵阵冷流。

先是起了风,接着混沌的天际降下一片片雪来。这鬼天气,说变就变,要是大雪封山前下不了山,困在山上可就糟透啦。马五思摸着。暼那小妞子,步子“咚咚”快了,“嘘嘘”的气喘声也一蹦一蹦叩击着马五的耳膜。马五的心便有点震颤。他吆喝小妞子停下来,将她的竹笼斜挎在肩侧,试着挪几步,竟凭空生了力气似的不大碍事。马五对小妞子咧咧嘴:“走吧!”

很快,山谷的风搅着大团的雪把他们紧紧地裹住,路分辨不清了。他们被逼进了岩洞里,马五燃着一堆枯草,小妞子煨在火边,张望洞外,眼里溢满恓惶的泪。

“哭甚哩?”马五对这个倔倔的小妞子感到诧异。

小妞子不安地看着马五。

“哭甚哩?”马五有些焦躁。

“今晚赶不到毛家坪,春上救济粮就扣下了,家里没粮吃,娘会急疯的。”小妞子抖抖索索地说。

火快熄了,小妞子抚摸着竹笼里的炭,拿起又放下。

马五踱几大步,酒醉似的把背笳里的食盐扣在地上,“趁风声小了,你坐在背笳里,下山!”

小妞子倚着竹笼,一动不动。

“不走封死在山上!”马五低吼一声,几乎是提着把小妞子按进背笳。小妞子喊“不不!”挣扎着翻出身,双手紧紧拽着竹笼。

微光下,马五脸色青白,一抢身将小妞子连同她的竹笼塞进背笳,“扑”地将火堆踩得金星四溅。岩洞暗了。

他们下山了,风并不见小。看不清路,马五用扶手探摸着,小心翼翼。那年也遇上一场大雪,一步一滑溜,马五冷,冷得对雪山嚎嗓子,马五饿,嚎着嚎着就变得虚脱沙哑。下了山,马五嘴巴结冰张不开,背笳里的食盐成了雪坨。今天这一刹,也是大雪,可马五身上好象有一股融融的暖流,在血管里澎湃,推着他向前。是因为这个小妞子么?马五问自己,他不得而知。这一下,他忽地极想晓得小妮子的名字,住在哪里,可是背笳里却悄无声息。这妞子许是乏了,睡着啰。马五咧嘴笑笑。妈的贺会计,老子走时恨死你,这会儿能救一个丫头,谢你啦!杀头赶到毛家坪,先送小妞子吧,食盐天明再上山来取,管不得杀头啰。想着想着,马五倒下了,像坍塌的一座山。马五阖上了眼,嘴角蓄着笑,像刚进入了甜美的梦乡似的。背笳甩得老远,颠醒了熟睡的小妞子。

山里很静,风仍卷着雪。

写在后面的话

伺弄小小说(微型小说)断断续续近十年,期间写小小说,评论小小说,得过几次奖,出过几本书,做过杂志、网站编辑,这些事无论成就大小,总算有始有终,对得起自己;唯一说不起嘴,也对不起朋友们的是做了几部小小说(微型小说)书籍的编辑(责编或者副主编),编辑成书后,因为各种原因,出版无望流产。后来曾经联系几家出版机构,试图不出钱出版,终不得。于此,总是一块心病。16年夏,开通微信公众号,编发自己的微小说,反响不错。忽一日,想:把以前编辑的朋友们的文稿(书稿)连载发布,也算是对圈内朋友们一个交代。窃喜。

2010年,应北京某文化公司之邀,编辑《中国当代微型小说方阵  陕西卷》。目录已经在文化公司博客公布,后流产;经年,应西安圈内朋友之约,编辑《陕西小小说  市井》、《陕西小小说  情爱》两卷,刘先生编辑《陕西小小说  乡土》一卷。该书还是没有出版,可喜的是书稿犹在。年初,刘公先生约我参编《陕西 小小说20年经典》,虽然参加编辑了,心下还是惶恐。希望20年经典顺利出版,于陕西小小说(微型小说、精短小说)刘公先生功莫大焉。

陕西小小说创作在全国小小说圈举足轻重,而形成合力之势犹弱。陕西小小说需要鼓与呼!

我计划在公众号采取连载的方式编发我编辑的《中国当代微型小说方阵 陕西卷》书稿,以期展示陕西小小说界作者的优秀作品。主观上有两点:一是对陕西小小说的集中展示和检阅,二是对圈内朋友们一个交代和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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