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电视剧《赘婿》的热播，许多人才猛然发现“赘婿”题材在网文世界里，已经霸榜多时。
有人觉得像《赘婿》这样的故事有趣，有人觉得原著网文和剧作都过于粗糙，但无论如何，它都是2021年流行文化里的重要一环，理解“赘婿流”叙事为什么会广受欢迎，也就是理解了当下社会思想脉络的一部分。
网络小说的免费、智能手机用户的“下沉”、家庭关系的重塑、男性与女性力量对比发生的变化……都是“赘婿”题材流行的原因。
今天，我们进入“赘婿”的世界。
坐花轿出嫁，受仆人轻慢，被妻子扭送进男德学院，每天背诵“妻子远庖厨，夫君扫厅堂；妻子三竿起，丈夫煲好汤”的校训——穿越之后，这位当代金融巨子发现自己身份已换成了宁毅，成了江宁布商苏家的上门女婿。父母双亡，债台高筑，被所有人看不起的赘婿，从绝境中开启了逆袭之路：借用“拼刀刀”和大数据分析的思路，为妻子的布料生意纾困解围；不断打脸苏家长辈，掌握家庭主权；参与政治斗争，搅动时局变化。上映19天，由爱奇艺独播、郭麒麟和宋轶主演的网剧《赘婿》在全平台正片有效播放市场占有率达14.86%，关键词“#赘婿#”的微博话题讨论次数突破141万。2月14日上线至今，《赘婿》成为事实上的开年第一爽剧。这部爽点密集的网剧，脱胎于“愤怒的香蕉”于2011年开始创作的网文《赘婿》。这部作品在起点中文网首发，至今仍在连载。从2020年开始，赘婿题材的网络文学以影视化方式频繁出圈。以“歪嘴龙王”为代表的赘婿短剧爆火，B站UP主将其作为鬼畜素材，形成了广泛而热烈的二次传播。这部系列短剧是某阅读App为推广赘婿流小说而拍摄的广告，剧情简单粗暴：落魄男主入赘豪门，或被妻子扇耳光大骂，或被岳母肆意凌辱，受尽打压后王者归来，揭开自己隐藏的富二代、神医或商业巨头等身份，女方全家悔之晚矣，变色求饶。每到这时，赘婿都会露出邪魅的歪嘴一笑。在《赘婿》和“歪嘴龙王”系列大火时，我们应该回到“赘婿流小说”这一起点，看看它为何而生、因何而红。在多个主流阅读App的男性频道（以下简称“男频”）中，赘婿文总在排行榜前列。截至3月5日，番茄小说男频排行榜第一位是《上门龙婿》，热度超过2427万；《龙王医婿》《赘婿重生》《超级狂婿》《超级上门女婿》等赘婿小说也进入榜单前十位。在掌阅、咪咕阅读、米读小说等平台，赘婿文的排名一样居高不下，甚至在喜马拉雅App有声书的热播榜单和畅销榜单，也出现了多本赘婿题材小说。2019年11月，头条小说发布了第十期热搜榜，提到“女婿文包揽前三名”。2020年9月，疯读小说阅读报告显示，“赘婿类小说在近一个月的增长榜单TOP10中占据30%，甚至包揽榜单前二，说明了这一题材的号召力”。该平台月度排名前五的小说中，有三本是赘婿题材。有人称2020年是“赘婿文元年”，这一说法或许一基于“歪嘴龙王”爆红，但其实并不严谨。早在10年前，赘婿文就已经出现在多个付费阅读平台，被业内人士称为“老白”（即付费用户）的资深网文读者早已接触过。只是，当时赘婿文传播范围局限于网文圈，并未像今天这样有如此广泛的影响力。业内人士普遍认为，赘婿文破圈的重要原因，是免费阅读模式的崛起。
《网络小说生产》
林俊敏 著
花城出版社，2020-2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邵燕君解释，以前网络文学的盈利模式是付费阅读：虽然90%的人看的可能都是盗版，但平台盈利源于付费用户。随着新媒体文和免费模式的推广，网络文学近年吸引了大量“小白”进入，用户明显下沉。这群人初次接触网文，容易被基本款、低门槛的“小白文”吸引，而赘婿文是其中最受欢迎的一类——这也是2003—2006年网络文学诞生之初主要流行的爽文类型。疯读小说资深男频编辑山竹提到，2019年是网文免费阅读模式的元年，“赘婿文趁着这股免费阅读的东风，真正流行起来”。但网络文学类型繁多，屌丝逆袭的套路也不鲜见，在新用户中流行起来的，为什么是赘婿文，而不是其他小白文？山竹认为，原因可能在于选择免费阅读的用户年龄偏大，他们此前虽然没接触过网文，但属于大龄小白读者，有充分的生活经验，能体察生活痛点。在情绪大于逻辑的无线风网文市场上，以家庭关系为圆心的赘婿文恰好迎合了这部分读者的喜好。在疯读小说平台上，编辑们发现，关注赘婿内容的读者以男性为主，平均年龄41.4岁，超过50%的读者年龄都在40岁以上。他们很多都是已婚或中年男士，个人收入和家庭收入普通，生活节奏比较稳定，每天有较多时间阅读小说。在山竹看来，赘婿文大都有以下特点：主角是上门女婿，以此身份建立核心冲突并贯穿全文；主角最开始的生活一定会受到女方家庭的打压；主角实际上是个大人物，能力很强。在对赘婿文进行筛选时，他经常会给出“开篇节奏太慢，人设太大众化，情节爽点太差，要更贴近生活” 的修改意见。曾在米读小说发表过《最强狂婿》的作者沧海刘阳（化名）说，以前写网文时，同行们信奉的是“黄金三章”，用三个章节讲一个完整的故事。但近几年，为了留住注意力极易被分散的读者，“黄金三章”缩短成“黄金一章”，这个变化在赘婿文里尤为明显。“在一章里甚至要讲三个故事，而且要留下悬念勾住读者，让他去读下一章”，沧海刘阳说，赘婿文要求频繁地、接连不断地制造虐点和爽点。邵燕君和学生们此前讨论过，赘婿文里的打脸速度和频率越来越快了。在“歪嘴龙王”里，这种打脸甚至不是抽象的打脸，而是真实的甩耳光，“几分钟一个短句，短句后就是扇耳光，啪啪打脸”。邵燕君认为，现代社会的重压，促使大家寻求轻松、具有情感抚慰性质的内容，“快感更加被突出到一个绝对价值”。时下流行的甜宠文、赘婿文，不太注重逻辑和事实依据，只在乎频繁、真实的爽快感，仍赢得了许多人的喜爱。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蔡翔宇在论文《假升级、真打脸：逃离不了家庭的赘婿》里总结，赘婿文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升级的无效化。升级或许存在，但缺乏意义。因为男主本身足够强大，同时反派足够弱小，无论升级与否，只要男主出手都是碾压性的胜利。这是一种彻底的“不劳而获”“机械降神”，或许也可以说明，喜欢这类文章的读者已经无意于努力与阶级的攀升，等级在他们的环境中已经板结，他们无法再对升级共情。二是逃离不了的家庭。赘婿文的主角有些是隐藏身份或失忆的富二代，有的因仅剩的父亲或母亲病重需要钱才选择入赘，真正的父母双亡并没有作为绝对主流的类型存在。在一部分赘婿文中，男主原生家庭的影响甚至被摆到台面上，作为剧情的关键因素推动故事。邵燕君认为，赘婿文和往日的成长类小说相比，突出的是更为容易的放弃。“《平凡的世界》的主人公孙少平不过是做了个煤炭工人，终其一生仍是个普通人，但他完成了人格上的成长。”而赘婿文无意于在白手起家、历经磨难中实现成长，单纯地着力于“只打脸，不升级”的金手指模式——在赘婿文的世界观里，“通过奋斗获得成功”成为一句难以兑现的虚言，那就只能期待突然降临的好运了。“读者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不在意赘婿文情节的合理性，只要让我爽一爽就行。”邵燕君感叹。网络文学发展了二十年，人们依旧被屌丝逆袭的故事打动，说明整体社会心理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但在2015年后，邵燕君注意到，90后乃至95后网文读者不再像上一代人那样习惯接受苦大仇深的故事，而是更喜欢轻松搞笑的内容。“某种意义上这也是放弃，也许是嫌累，也许是觉得没希望，总之是放弃攀登。这和赘婿文有异曲同工之处。”另一重放弃是，以前的屌丝逆袭小说中，男主多将宇宙、仙界、商场等“外面的世界”作为主战场，赘婿文则将主战场安排在家庭这个微小的世界里。邵燕君说：“现在的赘婿流里，男主将重心转向家庭关系，最终希望的只是被家人看得起而已。”余欢水这样的“失败男人”角色，越来越多地出现在网文和电视剧中。/《我是余欢水》这也许和男性社会地位在近年的变化息息相关。在劳动力市场上，男性经历了职场失业或生意失败，很多人也接受了男主内、女主外的家庭模式。邵燕君认为，赘婿文反映了一种心理上的撤退，从在外面打拼，期望获得世俗上的成功，变成了希望获得家庭的认可。相比曾在网络文学世界里动辄目极宇宙、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想象力和豪迈感，这种转变大有悲凉之意。“非一线城市的中年男人，在平凡的岗位上看到了职业的尽头，无法提升也无意发力，甚至已经可以忽略日复一日的工作中的烦恼。但家庭关系的烦恼是长存的，即使可以回避自己的亲属，却也必须面对妻子原本的家庭，可平庸的成就不足以夸耀，甚至往往被同辈中相对成功的人踩在脚下。”至于为什么是非一线城市，蔡翔宇分析，因为人口的迁移与流动，一线都市中的小家庭往往与家庭成员各自的原生家庭相距甚远，见面的机会很少，加之独生一代的影响，与自己的同辈（在赘婿文中往往是恶毒的姐夫）一同在娘家见面的可能性更低。而二三线城市以下的成熟家庭，夫妻双方都在当地有关系较近的亲属，年节碰面较为容易，产生矛盾的概率更大。
2020年，秦昊饰演的《隐秘的角落》中的张东升，可能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婿。/《隐秘的角落》
邵燕君问过番茄小说的工作人员“读者一般读几部赘婿文会腻”，答案是：大概7部。通常来说，一个三四十岁的男性读者第一次接触赘婿文，会发现作品的描述与自己的家庭结构、所面对的问题相近。被压抑多年的心理诉求和倾诉欲望迫切需要满足，但当他被满足到一定程度时，就会往前走，从刚接触此类文体的“小白”进阶为愿意为之付费的“老白”。33岁的“老白”老秦看完两三部赘婿文后，阅读爽感的边际效用达到顶峰。“故事情节几乎一致，总在重复，爽点的刺激性不如最开始读的时候，人会渐渐麻木。”刚接触赘婿文时，老秦每天能读将近200章，但没过多久，他便放下赘婿文，捡起最喜欢的修仙文。他觉得，赘婿小说确实能给无趣的生活带来一些快感，但里面全是幻想甚至狂想，修仙文则更贴近生活——通过努力修炼，主角便能成功，但在成功前一定会承受痛苦，付出代价。老秦更能接受后者这种朴素的人生观，也愿意陪主人公继续历练。尽管里面的腾云驾雾和打斗也属于幻想，但总归比赘婿文接地气许多，至少“经过痛苦才能成长的道理，能在现实生活里得到验证”。山竹总结，男频网文主打都市、玄幻、仙侠等题材，在这些题材下又可划分为系统、重生、神医、爽文等子集。男频网文创作逻辑则可以总结为三个共性：人物逆袭、金手指强、情节爽。“在人物上，以屌丝、大学生、小保安、外卖员等为切入点，写出逆袭的故事，既贴近生活，也符合大部分男性读者的阅读需求；在金手指上，得到一个神秘戒指、神秘功法或无敌系统等，都能改变主角的生活现状和未来。
《发明男性气概》
[美] 大卫·D·吉尔默 著，孙伟 / 张苗凤 译
浙江大学出版社，2021-2
稿费是第一生产力。2019年到2020年，上百部赘婿文一夜春风般出现在各大阅读平台。赘婿文之后，战神文开始流行，不过，后者现在也呈现饱和之势。2020年11月，北京大学中文系网络文学研究中心（邵燕君团队）和番茄小说协同开展了一次问卷调查，来自全国各个省份、各个年龄段的免费阅读受众参与了这次调查，回收有效问卷4863份。从基于性别的题材偏好分析结果看，男性读者显著偏好的题材为玄幻、都市修真、武侠、科幻、游戏动漫、历史、体育；女性读者显著偏好的题材为古代言情、现代言情。从人设偏好上看，男性读者显著偏好的人设有神医（对健康与能力的想象）、兵王（对武力与荣誉的想象）、神豪、女婿（对家庭地位与关系的想象）；女性读者显著偏好的人设有女强人、神医、总裁、学霸、团宠、嫡女、萌宝、王妃、公主。而天才和扮猪吃虎，是两个偏好度高且两性差异不大的热门人设。在这次调查中，邵燕君团队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趋势：男性和女性读者的阅读偏好似乎进行了反转，女性开始读那些宏大的男频小说，男性则开始走进着眼于家庭关系的情感类小说，邵燕君认为“两边可能都正在往中间走”。男频、女频的划分被打破，想象模式的互通预示着两性部分观念的汇合。“男性爽文一直以来的逻辑还是个人的成功和对个人价值尊严的获得，成就感是核心的要点。女性向爽文最初的重心是亲密关系，但也发展出了无CP或中性化的小说；男性这边则发展出赘婿文。”邵燕君说。
业内人士一致认为，该剧原作并非典型的赘婿流。邵燕君解释，赘婿流的主人公始终被钉死在赘婿这个身份里，他要应对的、斡旋的始终是他的家庭。而愤怒的香蕉写的，只是一个披着赘婿外壳的历史穿越小说。愤怒的香蕉曾告诉邵燕君，选择赘婿这个身份，并非想以这个身份为起点书写屌丝逆袭的故事，而恰恰是出于对屌丝逆袭模式的不认可，厌倦追逐金钱和成功的价值体系。他希望为笔下的新角色找一个最不用负责的、流离于世界之外的闲人身份，穿越到古代去。在他的想象中，赘婿恰恰是这样一种理想身份：他要让这个角色冷眼旁观，偏安一隅，独立于人世间的彼此倾轧和名利漩涡。随着后期的故事发展，主人公卷入国家大事，进入到人类文明的宏大命题中。在这个意义上，主人公早已脱离了赘婿的外壳。在网文这一视角下，我们似乎也可以看到这样一个事实：女性在长期的父权压制下，活成一个被父权社会期待的样子——在亲密关系和家庭关系里打转；男性其实也在长期的责任、权力、财富、成功甚至阳刚之气（理想男性模版）的教化中逐渐被塑形，欲望也被定制。但越来越多的人不愿严守在画地为牢的局限里继续生活。他们彼此交换了喜好，走进了未曾接触过的世界——借此机会，两性心理或有可能达成某种程度上的谅解。本文系网易新闻·网易号新人文浪潮计划签约账号【硬核读书会】原创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