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田:笔墨的书卷之气
手札,也称书札、尺牍、书简,是中国书法帖学的源头,魏晋以来的书法代表作品,手札占据了半壁江山。龙榆生先生对手札的最初形态进行了考据,他认为《春秋左氏传》中所言:“晋侯不见郑伯,以为贰于楚也。郑子家使执讯而与之书,以告赵宣子。”《文心雕龙·书记》说:“书者,舒也,舒布其言,陈之简牍。”其中所提到的“书”,就是手札。龙榆生简明扼要地告诉我们:“书信的效用,就是要把个人所想说的话,尽量写在文字上面,叫对方彻底了解他的意思罢了。”
《苦笋赋》黄庭坚(北宋)
书法的效用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或许看到过一些“无法读通的文字,或者是像字典一样排列成行的文字”,即使是著名书法家书之,也不会写出书卷气。一代具有标志性的文人书法家高二适说:“吾谓中国书史中有三大宝物,即司迁之文、右军之书、杜陵之诗是也。而杜诗造法亦与《史记》、王书同具一副机杼,转动回旋,强弱高下,无施而不可。而杜于声律之上,尤觉从容闲暇,虽司迁文章,奇奥不可尽与杜之五七言为比拟。然凡羲之之书帖诸笔法,则杜律无不尽收之也。”高二适从这样的角度看文章、诗歌、书法,印证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形态,书中有文,文中有韵,书法与文章互为一体,形成理性认知,铸成审美样式。
高二适所言,道出书法书卷气的真谛。
书法家的书卷气究竟是什么?回答这个问题,必须了解书法的本质特征。书法是综合艺术,它是文学、文字学、宗教、篆刻的共同体,文学是其灵魂,文学不在场的书法,是不完整的书法。同时,书法审美心理学也在告诫我们,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的关系,不是外在的关联,而是内在的互动;不是审美主体的一家之言,而是主体与客体的相互作用。书法审美对书法作品的要求是,书写性是外在的表达,是审美主体的视觉呈现。它要接续笔墨形质展现的文辞,深刻、隽永,尽览人生况味的文辞,是实现书法审美的高潮,就如同一部戏剧,开场与中场的情节铺垫,是为高潮部分服务的,观众的期待,恰恰是这一个“高潮”时刻。
书法的书卷气,与载道精神息息相关。首先,是思想深度和艺术感染力的体现;其次,是笔墨与文辞结合所生发出来的人格魅力,其中包括书法家的文化修养与艺术素养;第三,符合艺术规律的技术表达,专业判断。这是书法书卷气的衡量标准,也是书法艺术作品的衡量标准。从这个标准审视当代书法创作,我们会遗憾地发现,除了第三条有着清晰的表现以外,第一条和第二条极度缺乏。粘贴、拼贴,抄写一篇正确但无法读懂的诗文,甚至堕落到抄写字典的程度,并且还要贴上书卷气的标签,令人汗颜和痛楚。
当代书法家庶几是竞技书法评选的结果,重视书法作品形式,强调书法作品的视觉冲击力,割裂笔墨与文辞的美学关联,忽略书法作品的思想内涵,文心不在、痛感远去,扁平而苍白,自然不理解“一觞一咏”“畅叙幽情”的生命感受与艺术情怀。因此,有人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南社创社人陈去病、高旭、柳亚子的书法都不好,他们是文人,作为文人,书法写不好,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有文化的人不一定就能写好字?
提出这样问题的书法家,其心态诡异。南社创社人陈去病是诗人,书法也很高妙,书卷气浓郁。1909年11月6日,上海的《民吁日报》刊发了《南社雅集小启》,富有诗意的“雅集小启”出自陈去病的手笔:“孟冬十月,朔日丁丑,天气肃清,春意微动。詹尹来告曰:重阴下坠,一阳不斩,芙蓉弄妍,岭梅吐萼。微乎微乎,彼南枝乎,殆生机其来复乎?爰集鸥侣,殇于虎丘。踵东坡之逸韵,载展重阳;萃南国之名流,来寻胜会。登高能赋,文采彬焉;兹乐无穷,神仙几矣。凡我俦侣,幸毋忽诸!敬洁清尊,恭迟芳躅!南社同人谨启。”想一想,这样的文章,由书法书之,阅读与欣赏,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对书法作品的评价,离不开对书法家人格的追问。没有人格的书法家,其字俗矣。我们欣赏一幅书法作品,也是欣赏书法家的人格。李廷华论述高二适,道出原委:“当世纪澹定,人们回顾瞻望,泯除官阶地位、园地局囿,从具体之作品表现加以权衡,即不得不承认,高二适之书法艺术与诗词、文章淹贯融合,经年孜孜,成白首穷经之态;一朝奋跃,有万山回响之声,终为斯民之雄。即以书坛论,因为在‘兰亭论辩’中的力挽狂澜,则20世纪书坛无人堪比其砥柱中流之勇沉智深。衡之全文坛,亦无人可媲其翰墨琳琅之相得益彰。”
我们需要高度重视艺术作品的人格魅力。当代书法创作是技术主义滥觞的产物,张狂有余,思想深度缺乏,对形式的热衷,导致人格魅力的彻底丧失。竞技书法语境下成长起来的书法家,因其同质化的语言风格,对流行诗文的机械抄录,文化素养的低下,叙述的苍白,所“创作”的书法作品,已经堕落成手工工艺品,自然失去感染生命、陶冶心灵的审美功能。
进入竞技书法时代的书法创作,的确失去了传统书法的丰博、深厚,对书法家的要求不再以文人的标准视之,所谓的书法创作,就是单一的写字,从临帖到创作,认同字迹的厚薄、长短、轻重,形式至上,崇尚视觉冲击力,被动抄录不明就里的诗文,常常出现抄错字、落字的现象,甚至抄录格调低下、语句苍白的文辞,颠覆了传统的书法审美,弱化了书法家的文化形象,导致当代书法创作被屡屡质疑。书法艺术是综合艺术,文辞是基石,不能确定“基石”的位置和价值,此后的工作不管有多么精致也会飘摇,危机无时不在。同时,对于书法家而言,需要理解所要书写的文辞,理解了才能心领神会,才会达到文墨兼优的境界。
书法的书卷气根植于文辞,表现在笔墨。传统书法创作形态,文墨一体,不是文优字次,也不是字优文次,二者之间是文化整体,相互映衬,书法的审美能力才会形成。民国学者王西神在上海创办正风文学院,他对学生们讲:“单会写一手好字,文理不通(包括诗词),只能作书匠罢了,会被识者轻视的。”高二适是正风文学院的学生,他听懂了老师的教诲,明白了文学与书法的关系、人格与学问的关系,因此,才能在文化气氛晦暗的时期,引发“兰亭论辩”,让彼时的学术有了异同。
有些当代书法家知识结构狭窄,文化修养低下,自然不能创作出具有生命感染力和人格魅力的书法作品,而没有生命感染力和人格魅力的书法作品,自然不会产生书卷气。民国学者朱大可对书法有着深刻的认知,他说:“工俗不如拙雅,盖工可于字中求之,而雅非曾读破万卷书不办。”朱大可说到了书法书卷气的深处。从“工”至“雅”,当代书法家在这条路上还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
(作者:张瑞田,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