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走过荆棘的旅程(六)故乡飘来的云

故乡飘来的云

————选自张书林自传《走过荆棘的旅程》

文/张书林

四月的珠宝沟,天空像一块蓝莹莹的玉似的,偶尔飘过几片云朵。沉寂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山上变热闹了。冰冷的空气里飘来丝丝缕缕淡甜的清香,漫山遍野开满了五彩缤纷的野花儿,暗红、鹅黄、粉紫等各色各样的花迎风绽放,和着有些暖醺醺的、醉人的春歌迎风招展,枯萎的叶子似乎也萌生了一层颜色,焕发了活力,小小的飞虫嗡嗡嘤嘤地绕着野花不倦地调情,盎然的生机从松花江岸蔓延到了山顶。小溪、河边、江岸到处都是红彤彤的红柳,这红映衬得蓝天、水流似乎要烧起来了。屋后小小的菜园子绣满了野菜,院子当中一棵沙果树在风中翻滚着自己的叶子。

轻度脑血栓剥离了母亲红润的面庞,也带走了她健壮的青春,母亲的一条腿知觉不灵。每天母亲和衣而眠,为的就是不麻烦孩子,不耽误孩子们白天外出打工和上学的时间。每天早上临走前,我们把母亲搀扶起来,看着母亲锻炼一会儿,吃完药,我们才放心地匆匆出门。三弟要上学,必须出门左转;我要去赚钱,有时要右拐,有时也跟三弟同路。

不能出门的母亲啊,我不知道你是怎样度过那些艰难的日子的,我更不知道你是怎样打发那些无聊的时光的,在那些困苦的日子里,在那些野花盛开的日子里,你是不是也曾一个人在内心深处数着黄昏日落,数着一分一秒流逝的光阴,数着我们迫不及待到来的脚步声?我只知道,当我们三个孩子跟母亲告别时,她的眼神里的光彩会黯淡下去,可她还是握着我们的手,嗫嚅着嘴巴告诫两个弟弟要好好读书,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又再三叮嘱我出门注意安全。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像秋天枯树干裂的皮,像瘦骨嶙峋坚硬的铁耙。可是我握着这双手,却感到她又是那么有力,那么温暖,让人觉得安心熨帖。

我们出门后,身后昏暗的茅草房陷入巨大的寂静。母亲没有任何的娱乐,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甚至没有人能陪她做做伴、说说话。天空中偶尔飘来几朵洁白的云,居高临下打量着这个昏昏欲睡的老妇,不一会儿,又无聊寂寞地飘远了。

我察觉到母亲近来睡得很不安稳。有时睡到半夜我一个翻身就听到她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这声叹息击打着我的心湖,随着脸上的泪水深深扎进我的心坎,心中的一角跟着变得沉重而生疼。我常常想母亲这一生过得是多么艰辛和不易,她柔软的肩膀因生活的磨炼变得坚硬,而她这么善良热情的一位女性,为什么不能安享晚年呢?有时候,我远远地望着青蓝色的天空挂着一汪清明的月牙儿,就像看着母亲笑眯眯的眼睛,我不由得祈祷起来:老天啊,保佑我的母亲能永远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保佑我的母亲要坚强地挺下去!有时候,想着想着,我的鼻子就有些发酸,我就蹑手蹑脚地从三弟脚边溜下炕,到院子里独自坐一会儿,让南来的风抚慰我内心的忧伤,吹干我心中的眼泪。

我知道母亲这声声叹息的意义。我的母亲,这位一生不想给孩子添累的善良的女性,在一个又一个孤独无声的白日,她饱含期待地等待着黄昏的来临,等待着我们的归来。命运把她陷入一个孤独和贫穷的境地,她无力挣扎,只能靠这种等待的力量勉强支撑走过一个个单调而重复的日子。

我母亲曾经跟我们说过她早年在平度老家的生活。也许我们都该回平度老家看看!那里还有我们的亲人——我的舅舅一家,这也是除了我们,母亲在这个世界最后一个亲人了。现在我们生活渐渐上了轨道,可回去之后我们又该从哪里开始呢?

一天吃罢早饭,我去刷锅洗衣。我的母亲似乎嗅到了什么惊喜,她似乎听到了院外谁在呼唤她,她的眼睛里焕发出一丝神采,她慌忙坐起来,喋喋不休地要我们扶她到屋外坐一坐。

珠宝沟的天空蓝汪汪的,又绿油油的。好像幽深的长白山天池。平度老家的天空是否也这样纯净、明亮?林子里的老树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城外那条长长的林荫道,现在应该已是一把巨大遮天的伞了吧?老家房梁上的燕子现在怕是早就归巢了吧?

不知何时吹起了南风,天上的云彩也随风轻轻移动,母亲一动不动痴痴地望着天际的云,看了好久,抬起手数着涌动的云,喃喃自语:“这一片也许是那儿的云朵呢?”

“娘,您说什么?”小弟有些纳闷。

“傻孩子,娘在想屋梁上做窝的燕子呢!”母亲抬起手抚摸了一下小弟柔软的头发,充满慈爱地看着他。

“燕子,什么燕子?”小弟更疑惑了,“这儿哪里有燕子?”

母亲笑了,只是她的笑很干涩,透露出一股苦味儿。小弟不再说话了,他静静地看着母亲;而我的母亲仍旧痴痴地望着天边的云彩,好像在等什么消息似的。

我洗完衣服就出了家门。我们把母亲扶回炕上,小弟送我出门,私下跟我说了这件事,我当然知道母亲心里在想什么。在千里之外的老家,那里有和这里一样一望无际辽阔的沃土;那里也有河流,只是不像这里这么辽阔;那里也有冬天,只是不像这里这么漫长和寒冷;那里的春天很温暖,老人们最爱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惬意地晒太阳;那里啊,那里可能还有母亲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我的舅舅。只是啊,我们离开家这么多年了,老家,还是母亲想象中的那个样子吗?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我这头犊子却在母亲的热望和不可确定的现实之间犯了难。回去吗?我们现在一家老小一无所有,万一回去后情况比这还糟糕,我们该怎么办?万一路上,母亲支撑不住,我们该怎么办?我现在到底应该怎么选择?

回顾往昔,我这一辈子似乎从来没有遇到什么事情比这个问题还要让我难以抉择。当时我在稚嫩的脑子里固执地认为:回去与不回去事关整个家庭的生死存亡。在我心里,仿佛这一步走错,我们全家人将万劫不复。现在,当我回想起来,我应该欣慰: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真正成为一个有判断、能决断的人。

母慈子孝,母亲一生中遭遇太大的苦痛、太多的苦难,做儿子的我如果能为母亲排解一点忧难,能让亲人在有生之年了却平生所愿,这不是世间最快乐的事吗?就算母亲不能平安抵达那个地方,她不也是活得有憧憬,有幸福可言的吗?更何况,现在国家实行改革了,我们的前途虽然未可知,但这也许是个机遇,既然什么都说不准,都不确定,我们就应该去尝试。就这样,在自我的反复权衡下,我内心中有个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强烈:回家去!回老家去!回平度去!我们一定要回去!

我跟三弟商量了这件事,善解人意的三弟未听我说完,就快活地拉着我的手说:“我以为你不提回老家的事情是不舍得这里的山,这里的水,是担心母亲的病;不过,看来我们兄弟两个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也都想通了!”

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三弟再也无心听老师的课,敏感善良的老师在课堂上发现三弟的不专心,曾课下找三弟谈话,三弟心里实在愧疚极了。最后,当三弟哽咽着跟老师道别,解释要举家搬迁回老家时,老师一脸的惊愕和惋惜。她又讶异又有些震惊,她看着还是个孩子的三弟,以为他在开玩笑,可是见三弟态度坚决,才有些了然。她不知道是否应该挽留,就拍着三弟的肩膀,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这样一个靖宇二中的模范学生,真是太可惜了。”三弟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又跟其他老师一一告别,就这样,三弟一生中所接受的为数不多的东北教育在此就画上了句号。

我们好像是在做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而要做成这件事,光有热情是不够的。

从东北靖宇县珠宝沟村到平度蓼兰镇韩丘村,路程一千八百公里,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单凭力气走回去,要走到猴年马月?更何况母亲身体不好,还需要吃药,单凭我们像父辈那一代人闯关东那样来去全凭脚力,简直是天方夜谭!我们必须要筹钱,必须要千方百计去筹钱,有了钱我们就可以坐车回老家了。

为了筹集回老家的钱,我们和母亲商量把珠宝沟的房子卖了,卖得两百元钱。母亲拿出账本,让我们把所有债务一一还清,当我们捧着钱来到这些人家,他们压根忘记我们从他们那里借过钱。我们说明来意并将钱全部奉还,他们反过来要把这钱当成我的盘缠。我们婉言谢绝了,这是母亲为人处世的原则,也是我们做人做事最基本的道德。这样,两百元钱就已经所剩无几了。我给在外地打工的哥哥写了封信,告知我们回老家的决定,哥哥不置可否,给我们寄来五十元钱。靖宇县民政局和花园镇得知我们家的情况后,为我们申请救急金一百元,加上我和三弟卖柴火积攒的二十六元钱,好心邻居筹集的七元钱,勉强能够支撑全家人省吃俭用到平度。

房子卖了,能带走的东西就不多了:一个没有拉链的提包,一个军用的水壶,一个我上学用的书包,上面“为人民服务”的几个大字让我禁不住难受和心酸,还有六副碗筷,再就是全家人几件带补丁的衣服。我们把一床被褥叠起来,放在旧帆布袋里。这就是我们闯荡了十几年的东北所剩下的全部家当。

行李收拾妥当,我们站在屋外静静地打量着这间昏暗的茅草房,眼神充满留恋和哀伤。堂厅被烟火熏得黢黑的房梁,房顶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触不可及,现在我和三弟只要略微一抬脚,就能够得着。为了让母亲开心些,我们掮着小弟,他笑嘻嘻地去够房梁,冷不丁往我们脸上一抹,我们登时变成了大花猫,乐得母亲哈哈大笑。我们静静地抚摸着昏黄的墙纸、凹凸起刺的墙皮,看着窗户上新贴的剪纸,投射着日影的大炕,望着院子里那棵孤独的沙果树,那绕了一圈整齐的篱笆,心里真是难舍难分……现在,这几间见证了我们兄弟几人成长、见证全家人红白喜事的土房子,充满烟气息的土房子,从今天起就不再属于我们了。在东北,我们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

作者简介

  张书林,笔名张树林,山东平度人。李园街道南关村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平度市工商联合会副会长。平度市作协副主席,青岛市作协会员,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新西兰诗画摄影社荣誉副社长,新西兰文联文学部部长,新西兰作家协会会员。

自幼热爱文学,多年来业余时间笔耕不辍近百万字。作品曾发表于《时代文学》《参花》《教育博览》《中国新农村月刊》《山东青年作家》《齐鲁英才》《新韵》《春泥》,新西兰《先驱报》《信报》,美国《新报》。出版散文集《时光的渡口》和长篇文学《走过荆棘的旅程》等。

2020年7月由山东青年作协,青岛作协,平度作协在青岛平度市成功举办了“新时期青年文学创作暨张书林新书研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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