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东方樵的散文《醉酒》

醉酒  

烟，酒，茶，男人最重要的这三件事，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与烟、茶原本就没有缘分，而酒，这前半生“命中的女妖”，也于二十年前离我而去。

年幼之时，就知道酒是奇物，那得之于乡村米酒的铺垫，也得之于二舅、母亲的启蒙。二舅曾对我讲，他年青时与文朋诗友饮酒谈诗，常常饮谈一个通宵，不知东方既白。那样美妙的夜晚让我童年的心渴慕不已。母亲则常在耳边唱一首俚歌：莫打酉时妻，莫喝卯时酒，喝了卯时酒，昏昏醉到酉。“酉时妻”何以不宜打那时自然不懂，但我明白喝“卯时酒”会整天晕晕乎乎的。

刚满八岁，我就开始进入“茶碗常贴头上过，酒壶频向耳边洒”的做客场景，俨乎其然地与大人们同席饮酒。在堂姐夫家，第一次饮了白酒，人生大小“七十余醉”也由此首开纪录（惭愧，与飞将军李广平生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有天壤之别）。少年醉酒，多因虚荣。那次第一杯辣酒入喉，年长的客人都一个劲地撺掇：还饮一杯无？有人拎起那个肖似“阴囊与阳具”的粗陶小酒壶，又斟满一杯，我一口干了。他们见状，纷纷往我头上戴高帽子，我呢？头摞高帽，越喝越逞能。第三杯，胸口有点烫，撑着！第五杯，脑壳有点晕，撑着！第七杯，舌头不好使了，还是撑着！第十杯，像是要吐了，继续撑着！十杯过后，桌子、房子开始旋转，还苦撑到第十三杯……最终，被淘汰出局，昏天黑地地倒在堂姐夫家的大花床上。堂姐不知给我灌了多少盐茶水，人才从醉乡蹒跚而回。那次饮酒，虽有善始没善终，但博得“人小海量”的美名，别提多么志得意满。

青年醉酒，多因侠气。当建筑工人那年人在丰山，同事绝大部分是湖南人，湖南有个说法，即“酒醉英雄汉，饭胀死呆坨”。他们听说我能饮，某晚就与我打赌。一个拿了瓷缸，去供销社灌了一斤劣质白干，另一个端了菜碗，去食堂打了两个小菜。看了那不够三筷子的下酒物，人真有些泄气，但既是吹过斤把酒不在话下，就绝不能反悔，就是毒药也要喝了，这点豪气没有还算什么“大侠”！班组同事围在旁边想看“英雄”如何变成狗熊，没想到我先慢后快，最后硬是喝茶一般咕噜咕噜倒进了喉咙，喝完还装着没事人似的与大伙吹几段牛皮，纳了好一阵子凉。夜深上床只觉天旋地转，似有成千上万只黄蜂把脑袋蛰成腐木，五脏六腑如烈火浸浴，鼻孔呼出的气几乎能点着火。酒醉心明白：呕出来人不吃亏！但呕不出来，也不能呕出来，呕出来哪算英雄？妈呀，次日起来跑步上操，头重脚轻，浑身关节无一处不疼痛！

壮年醉酒，多因友情。到人家做客小醉，在家里待客大醉。做客喝酒再尽兴，也知惜量，不出大丑。而尽地主之谊就不同了，要是酒没有喝出气氛，客人未能超常发挥，就显得待客不真诚、不热情。俗言主不请客不饮，主人不奋不顾身地作出表率，怎么能调动客人喝酒的积极性？更何况我本就是个嗜酒之徒。来人若是“酒平”居己之下，我还能幸免于醉；若是曾经沧海的饮者，那必定醉得一塌糊涂。往往是前脚刚把客人送下楼梯，后脚就退到卫生间呕天呕地，把苦胆都吐了出来。每次几乎在死亡边缘挣扎，大有刘伶“一醉三天不还阳”之势，那个可爱又可怕的“酒”字在脑海中一刻不停地飞旋，酒的烈焰在全身脉管中奔窜，一直烧到神经末梢，似乎要把整个躯体烧成木炭！蒙田说“醉死的死是最完美的死”，我到底有些害怕。

酒之于我，的确有些像古希腊神话中的塞壬女妖。人明明知道醉酒的滋味不好受，但总摆脱不了酒香的诱惑。尤其是在乡村的年月，如果哪天接到上谁家喝酒的邀请，就觉得那天的阳光中都飞舞着金子。古人言“花看半开，酒饮微醺”，那在我是不够味的，非得进入进入超饱和状态，往往由清醒的“婉约派”渐渐喝成癫狂的“豪放派”，到了那步田地，人就像彻底换了个人。李白喝醉了酒，宣称能够为故人“捶碎黄鹤楼”，我虽没那么牛逼，但自分变得慷慨之至，谁若向我索要地球我也会给他；豪爽之至，为了友谊叫我下地狱我也会干；健谈之至，话题信手拈来而且妙语连珠；得意之至，平日的假面具挣脱个一干二净。只有到那时，我才觉得找到了真实的自己，那个神采飞扬的自己才是最满意的自己！然而，过了这个界线，就什么也不是了，塞壬女妖让我的良好自我感觉飘上云端之后，很快就把我的肉身连同灵魂捺入烂醉的深渊……

在不惑和知天命之交，我命运中有一道过不去的坎。那年年底，正准备去北京参加一个创作会议，一位学生力劝我不要去，说他刚好请人为我卜了一卦，那人说我最近弄不好要残废。我本素来不信算命、抽牌、卜卦之类，但怕路上万一出事应验了不祥预言，因之放弃了赴京计划。谁知没过几天，在单位楼梯把全身骨骼最要害的部位“咔嚓”摔断。不少医生和熟人说酒是活血之物，劝我为康复计须多饮酒。待股骨头坏死后，去找全国著名骨科专家冯成林诊治，他在我的病历上写了四个大字：“终生戒酒！”这时，我才知庸医误人、俗见害人，下决心远离壶中日月，我爱美酒，我更爱生命！从此，无论在任何场合，无论遇到什么酒，一例绝不沾唇。塞壬女妖的背影遂在我的生活视野中渐行渐远。

有近四十年酒龄的我与酒断缘，确实很难受。但别无他法，只有像吃不到葡萄的狐狸那样自劝：琼浆玉液纵使能给人妙不可言的高峰体验，那也只是虚幻短暂的，决不可能持久。既然物质的酒浆无福消受，那就退一步吧，去寻觅另一种酒浆——一首好诗，一支妙曲，一幅名画，一篇美文，一本奇书……甘让这些喝不够的“美酒”，泥醉余生。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汉设计工程学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多篇作品入选《读者人文读本》等各类选本，《遍地黄金》被编入湘版五年级语文教材。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