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纪行之七)在火海中沐浴

我们去大理的时候撞上了白族“火把节”。我以前只知道彝族有火把节。我的孤陋寡闻让开车的曾师傅颇觉意外,他告诉我们,白族火把节的历史比彝族还悠久。

我查了一下,果不其然。白族的火把节源自一个悲惨的故事:唐代有个诏主夫人的丈夫被人烧死,她因为长得美貌,被仇人看上。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美貌是美貌者的火引子”。不甘就辱的诏主夫人跳进洱海自杀——我纳闷她为什么不假装就范,然后将计就计干掉对方呢?诏主夫人是农历六月二十五沉水的,为了纪念她,那天就成了火把节。

我出行自然没看什么农历。去大理前也没有做所谓的“攻略”。旅游图的是散心,谁还弄个计划,像行军一样步步为营?旅游之所以有趣,是因为有各种遇见。所以在大理古城逛街时,看到墙上贴的火把节交通管制的告示,我们都像走路捡到宝,有些喜出望外。但因为看不到大张旗鼓的宣传,以为不过是小打小闹过家家罢了。

火把节的氛围直到过节那天才感受到。当天一早我们去了沙溪古镇,刚出古城不远,进入洱源县境,看到路边小半幅道路被彩旗拦着,路边的村道口立着一个两丈高的彩色大火把,当然是没有点着的,活动要到晚上才开始。同样是纪念先人,龙舟节属于白天,火把节属于夜晚。火把的意义就在于照亮黑暗,顾城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黑暗给了火把辉煌的生命,它用它刺穿黑暗。对于一个火把来说,点着才算活着,就像咖啡需要泡着,马达需要响着,鸟则要飞着。

那个大火把插满彩旗,从上到下缀着密密麻麻的梨子,像动漫片里造型夸张的果树。停车拍照时,一个姓刘的老太太满脸自豪地伸着指头告诉我们,搭这火把花了两万元。曾师傅后来说,火把节的钱不需要摊派,当年谁家里结婚、生子、建新房,有喜事的村民自愿认捐,对他们来说,出钱办火把节是一种荣誉。我相信这才叫“自愿”出钱。

村口的火把

在沙溪古镇时也看到广场上扎火把。那支火把用的是一根砍下来的松树,留着顶上的树枝,跟洋人用整根冷杉过圣诞节一样。司机说沙溪的火把节要比城里更传统和地道,但我们还是赶回了古城。进城时看到人们像惊扰的蜂群已经“动”起来。古城东门外的空地立起了一个大火把,一些人正在拉警戒线,不少游客围着拍照。

大理火把节的主场在苍山门外。晚上七点多,我们随着人流沿着石板路倒流而上,从“苍山门”出来,像是猛然间到了一个大广场。人们成群结队,举着还没点着的火把涌过马路。路两旁不少摊子,摆卖火把、松明和一袋袋的松香粉。

那些劈成手指大小的松明,我太熟悉不过了。它们取自松树割油脂的地方,油汪汪看上去像湿柴。因为油脂多,它们一点就着,一着就不灭,生命不息,燃烧不止,不化为灰烬绝不“善罢甘休”。小时候我曾经用松明捉青蛙黄鳝。农历三四月乍暖还凉的夜晚,田野里疏疏落落,闪烁着捕捉青蛙黄鳝的火光。在松明火把的映照下,田埂上引吭高歌的青蛙、秧根浅水下懒洋洋睡觉的黄鳝暴露无遗,手到擒来。

我们向苍山方向走到约一半的时候,前面已经水泄不通。街道两旁间隔十来米就有一支大火把,像华表一样一左一右竖着。它们身上彩旗飘动,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像马渴望骑手,像新娘渴望掀开盖头。

卖火把的男人

不知什么时候,人们手里的一些火把被点燃了,很快,矗立的大火把也开始熊熊燃烧。没有人宣布开始,也没有人指挥,看不到搭起的高台,也听不到有人讲话指出火把节的重要意义,通过高音喇叭传达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乌泱泱的人聚集在一起,成为名副其实的“乌合之众”,火把杂乱无章地纷纷点了起来。

人们举着熊熊火把行进,像举着红色的旗子;不时有人围在一起,有游客,也有市民,他们引燃更多的火把,加入行进的队伍。有人往火把上抛撒松香粉,火焰腾空而起,人们发出一阵欢呼或者说是惊呼,因为实在危险,要是靠得太近,恐怕头发和眉毛也会被燎掉。

有道是水火无情,为什么人们一点也不觉得它可怕呢?是不是觉得人多力量大?法不责众,火也不烧吗?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嚎啕大哭,她穿的化纤紧身裤穿了几个洞。母亲不停地安慰她,作势要打旁边的一个男孩,我猜可能是小男孩顽皮,将松香粉撒到火把上,燎着了她的裤子。

我们在火把中穿行,前面还有更多的火把,街道两边,包括那些店铺门前的所有火把已经点着了,成了一条火街。我们扑进火海里,火在跳舞,火在打着唿哨,所有的人都在笑,在叫,在跳,在拍照。我看到一些老外兴奋地参与其中。火光辉映着人们欢天喜地、神采飞扬的脸。难怪飞蛾喜欢扑火,原来在火里这么快乐。到处是火,眼前是火,后面是火,旁边是火,头顶是火,脚下……好在没有火。不时有人自发围聚着一个火堆唱歌,火好像把他们的情绪点着了。

我们在火海中躲闪着,既惊讶又害怕,既开心又惶恐。一些年轻人开始“胡作非为”,他们将火把划着圈,激起一阵惊呼。还有人乘其不备,将松香粉撒到那些举在空中的火把上,一个火球弹起,像炸弹一样爆开。守在路边的警察赶忙上前制止。

我们转身打算离开,被烧着可不是儿戏的。俗话说,玩火者必自焚,但这种玩法,先焚的可能是围观的人。往回走的时候,游戏很快变了花样,有人将黑乎乎的火炭抹到别人脸上,开头是认识的人互相乱抹,后来就不分青红皂白。我们一边撤退,一边警惕被“伏击”和“偷袭”。

我想起那年在西双版纳过泼水节,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情形。人们开头用手从桶里舀水洒到你身上,这种“温文尔雅”只持续了片刻,很快就变得一片混乱。有人用大号的水枪乱射,用塑料桶乱泼。我从街上走过时,突然间一盆水从天而降浇到脑袋上,原来有人埋伏在楼顶。

原来上坡的人流,开始从坡上流淌下来。我看到几个青年追逐着一个小姑娘,要将炭灰抹到她脸上,她格格笑着躲进人群里拼命挣脱。你不知道她是享受这种追逐,希望被抹一脸灰,还是真的想躲开。以前有个朋友说,耍流氓是男女双方对亲热行为缺乏共识的结果。潮水般擦身而过的人群中,大花脸越来越多,一个个却满不在乎,像注射了肾上腺素一样兴奋。

我怀疑互相“抹黑”并不是火把节原来的风俗。也许参加火把节的人,特别是那些远道而来的游客,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通过这节日纪念谁,或祈祷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什么的,他们只是为了释放,为了“寻欢作乐”。

我见过太多的假民俗、伪民俗,它们被许多人津津乐道,当成了民俗的“正朔”。我不知道是否遇到了一个假的“火把节”。可能有人要问我,这样的火把节到底好还是不好。的确,我没有看到传说中的节日盛装,杀猪宰羊,也没有神往中牵着头戴“风花雪月”的白族姑娘的手,围着火堆跳舞的情形,但感觉这样的火把节其实也不错。这个像狂欢节一样的杂乱无章的火把节,让每个现场的人都感觉到自由和欢乐。

这许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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