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娘最后的笑话:“笑话笑话一大掐,锅台角上种了二亩瓜……”

王大娘——靴城旧事(7)

我们家是最早搬入保定市相府胡同4号院儿的,当时整个院儿的房子都空着。但父母却没有选宽敞的北屋,而只选了1间10平米的西屋。因为北屋的房租太贵了,1间就要五万元(当时用旧版人民币,1万元相当于新版1元)。而且北屋是对三间,两边的房子要共用中间房子的门出入,所以最少要租一间半。父亲那时才挣三十多万,舍不得花这么多钱租房,就租了那间每月三万元的西屋。

我们入住后一个月,大概在1954年6月,有户人家租了北屋西边的一间半(东边临着胡同,稍乱)。他们是祖孙三代:公公、儿媳和大孙子。听说还有一个小孙子在老家。由于是祖孙三代,他们只能多租一点儿房子,公公就住在了中间屋子西边一侧。

搬来后得知,他们的老家也是饶阳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况且他们所住的北韩村离我们所住的东关村不过20多里路,所以我父母和他们近乎得不得了。这家人是儿媳当家,她比我父母大十岁左右,父母似乎可以叫她婶子,可不知当初她们怎么商量的,没有这么叫,而是叫了嫂子。

听说这位儿媳姓范,但父母让我叫他王大娘,因为她的丈夫姓王。她的丈夫已经去世,什么时候去世的就不知道了。

王大娘的大儿子比我大十一岁,本有当叔叔的份儿,可上边那么排了辈儿,他也就只能委屈着当哥哥了,我管他叫全哥,或北屋大哥。

王爷爷和全哥都在理发馆上班,是计件工资,收入算是高的。所以他们才有能力租下北屋。

继他们之后,又有5家人搬入,除了喜子家像市里的之外,别的家儿都像农村的。喜子家住了北屋东边的一间半。

王大娘只有三十六七岁,但看着却像农村的老大娘。她像我奶奶一样地挽着纂儿,有时纂上还套着黑线的小网兜。穿着尖尖的黑布鞋,因为她裹了脚。旧时把这种脚称'三寸金莲',好像是宝贝一样,我却看它不好看。她还像奶奶一样,一年四季都穿自己做的大襟褂子和缅腰裤子。那种褂子似乎只有黑色和蓝色,没有肩,前身就是一整片布,扣子系在旁边,是自己盘的布扣。缅腰裤有很肥的裤腰,穿上后要把富余的裤腰折起身前,再用布条的腰带系上。我小时候穿过这种裤子,很难看的。

王大娘胖乎乎的,说话高声大嗓,还尽说吓唬小孩儿的话,爱骂'你娘个纂儿',可其实她是一个很心善的人。

我常到王大娘家里玩,也能感觉到她喜欢我,她家有什么好吃的,她都会给我吃。比如老家来人带来的花生啊,红薯干啊,晒干的腌萝卜丝啊。这类吃食有时我家没有,即使有也感觉远远不如她家的好吃。

我特别愿意往王大娘家跑,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她会讲笑话儿。

她给我讲的笑话很多,记得有一个特别逗乐:有个财主过寿,三个女婿各送了一坛酒。财主是个财迷疯,感觉喝这么纯的酒太浪费,把三坛酒倒入大缸,又在里边掺了一坛水。寿宴时,四个人都喝着酒没味,可谁都不敢说,因为三个女婿送的也是水。大家都怀疑是自己掺水让酒变了味,便都夸酒好。长工听他们一个劲地喊'好酒',忍不住到酒缸那儿去偷尝,可'酒'一进口便'噗'地吐了出来,原来财主的好酒就是白水。

由于我总缠着她说笑话,到后来她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大概是实在没词了,便总给我讲同一个笑话,我记的头两句是'笑话笑话一大掐,锅台角上种了二亩瓜'。后边的就记不住了,好像大意是:有个小偷来偷瓜,瞎子看见了,聋子听见了,哑巴去学(xiao,二声)舌,瘸子去追他。一追追到干巴井里,揪着小辫把他从水里薅出来。原来是老绝户家的秃小子。因为她一讲上两句,我就知道后边的词,便嚷嚷:'不听,不听,讲别的。'以致现在都无法想起这个笑话后边的原词。

把她缠烦了,她就说会一些似乎是针对我的歌谣,比如:'小小子,坐门墩儿,啼呼妈呼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做嘛儿?做鞋,做袜儿,打通腿儿,说话儿。' 又如:'麻野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娘背到山沟里,把媳妇抱到炕头上。仨烧饼,俩麻烫(油条),媳妇媳妇你尝尝。'

除了会讲笑话儿,她还会讲抗日的故事。我们饶阳是老抗日根据地,抗日的故事不少,但我母亲不会讲,可能那会儿她还太小,没记住。王大娘知道不少,而且她讲起来好像都是亲身经历。

不过她讲抗日战争可不说'抗日战争',而是说'闹日本子的那会儿'。讲起来,什么区小队、妇联会、青抗先、儿童团,似乎都和她有关联。但我始终不知道她到底在哪个组织的,干的什么工作,任的什么职务。反正听得出,参与了她就自豪。

当然也有苦难,她经常提到的一段儿,就是日本鬼子扫荡时,她和乡亲们如何逃往村外,如何苦不堪言,如何险入魔掌,但鬼子最终没有抓到他们。

王大娘还教过我一首歌,好像是儿童团唱的:'同志我问你,你到哪里去?有一张小护照你可带着哩?拿出来看看,拿出来看看,你才能过去。'唱的时候,我还真的没理解是什么意思,因为一直不知道那个小的'胡照'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还记得她教给过我两首这样的歌谣,一首是:'蒋介石你真混蛋,你不抗战,你光捣乱。'后边就不记得了。另一首:'锵锵锵,嘁锵嘁,打老蒋,我也去!'听着应该是解放战争时期的歌谣。

听王大娘说,她进过根据地办的妇女扫盲班,但我觉得她学习不怎么好,因为她并不认识几个字。

别看她不怎么识字,有时还对我进行文化教育。一开始是让我背'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后来,还教我加法,也是成套的,合辙押韵:'一加俩,俩加仨,七十二个加十八。'那时我刚上一年级,这个题还我算不出来,因为我只学了十以内的加减法。她挺奇怪:'怎么这正规学校,教得还不如扫盲班呢?'

她还给我出过一道我不会计算的题:几个小孩去赶集,半道买了一兜梨,一人一个多一个,一人两个少个梨。她问我几小孩几个梨?我不知道怎样例算式,就胡猜,最后还给猜出来了。当我兴奋地告诉她是两个小孩三个梨时,她终于表扬了我:'真是不赖呆!'

大概搬来一年之后,王大娘当上了婆婆。全哥找的媳妇和他是同行,也在理发馆工作。闹洞房的时候,王大娘还不让我进去,说:'小孩不能看。'她越不让我看,我越想,就转了一圈儿又溜回来,偷偷摸摸地钻到门口,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往里看。屋里摆着条板凳,全哥和新娘一人一头站在板凳上,好像要表演什么节目。就在两人都向中间走的时候,王大娘看到了我,又把我轰走了,我只听到了屋里的哄笑,不知道进行了什么精彩的表演。

现在想起来全哥结婚是很简朴的。婚前屋里南北各搭了一张床铺,西墙中间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两边各放了一把椅子。婚后,只在东墙边多了一张理发用的旧的绿桌子。新娘长得很白,说话也很和气。母亲让我叫她嫂子。

大概又在一年之后,王大娘抱上了孙子。王大娘的孙子叫小强。

大概又过了一年,也就是1957年,王大娘的小儿子也来到保定。王大娘管他叫'坏子',我猜着是'坏小子'的意思,跟'嘎子'差不多。听说,他在老家就爱'发废'(调皮)。不过此时他已经十六七岁,我觉得应该稳当一些了。很快我就发现我的猜测不准。一天,我在屋里玩儿,隔着竹帘看到他把小强的小竹车推到院子中央,并后退几步,开始活动腿脚。此时院里就他一个人,他要干什么?我很好奇,就站到竹帘前观察。只见他突然起步,飞身纵上小车,身段轻盈舒展,只可惜有只脚收得不利索,踢了一下小车。这一踢不要紧,身子完全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我担心他受伤,可他起来后龇牙咧嘴地揉了几下膝盖,就若无其事地回屋了。

坏子来的时候,谢姑姑正好从院子东边偏南的那间6平米的小屋搬走,坏子和他的爷爷住进了那间小屋。

别人都可以叫他'坏子',唯独我不行,母亲让我叫他安哥。后来,他参加了工作,单位是保定市玻璃厂。

我上小学之后,小伙伴越来越多,就很少再缠着王大娘让她讲故事了。不过有了困难还会去找她,认为她理所当然地要帮助我。大概在我上小学四年级时,母亲要求我试着做晚饭。因为1958年大炼钢铁时,父亲调到了炼焦厂,只有节假日才能回家,而母亲已在大跃进热潮中参加了工作,下班很晚,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很晚才能吃晚饭。

开始学做饭的时候,我干什么都要请教王大娘,好多时候她不但要过来指导,还得亲自给我示范。记得我第一次试着包饺子时,王大娘倒成了主力,拌馅,和面,都是她,我只是剁剁菜,擀擀皮。母亲下班后看到我包了饺子,非常激动,夸我长大了,可我心里明白,主要功劳都是王大娘的。

后来我去了内蒙兵团,返城后结婚又租房住到了农村,跟王大娘接触的就少多了,但只要我回家都一定会看看她。

他的大儿子给她添了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小儿子给她添了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她已儿孙满堂,其乐融融,而且孙子、孙女们都上了班,孙男娣女都供着她,她可以颐养天年了。

可有一次母亲却告诉我,王大娘的精神有点儿问题了,变傻了。我观察了一下,她就是不爱说话了,也没有更多异常,就不愿意相信。

直到1981年我又搬回相府胡同老院子住的时候(父母他们搬到了父亲从单位分的楼房),才确认她真的有些不正常了。比如,你和她打招呼,她会像看陌生人一样地看着你,并不答话,偶尔说话也是颠三倒四的。现在想来应该是有了老年痴呆的症状,可当时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就觉得她有点'傻'了。

搬回老院子后,我延续父母的习惯,从不锁小厨房的门。可有时会发现,小厨房里的食物莫名其妙地少了。我跟父母说起此事,他们说没准是北屋王大娘偷着吃的,她以前就这样做过。后来,我还真的碰到一次。她看我回来了,眼里充满惊恐,怯怯地说了一些含混的话,就低头走出了小厨房。

听嫂子说,王大娘已不知道饥饱,哪怕刚吃过饭,她也说她是饿的。我就亲眼看见过,她刚撂下饭碗儿就冲着全哥说:'你摆(饿)死我吧!'不明就里的人会以为全哥没让她吃饭。

她的自理能力越来越差,连自身的清洁也要嫂子帮忙,她再不是以前那个干净利索的老太太。

她还经常半夜起来在院里活动,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比如悄悄扣上我们屋子的门吊扣。结果早上起来我无法打开屋门,只好捅开钉在木窗户上的胶片片基(用胶片片基代替窗纸,屋里会亮堂些),从里边伸出手来费力地把吊扣打开。

全哥也带她去医院看过,好像没有什么效果。

大概在1982年,王大娘去世了。全哥找了汽车,把她拉回了饶阳老家。

1983年我上电大的时候,老师布置了人物写作练习的作业,我写的就是王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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