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臆读十九:他人相思君相忘
秦风·晨风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庄子·大宗师》云:「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是从一个超然的角度来说的。庄子都要人体认「死生存亡之一体」,「相忘以生 无所终穷」,其言「相忘于江湖」自然是很正常的事了。但是在男女的情感关系中,最怕的却是「相忘」二字。
「相忘」,过往痕迹就消失掉了,海誓山盟,情仇爱恨,都没有了,似乎从没来过。对那个忘掉的人,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任何的情绪感知,好像他不曾存在。一段感情最彻底的终结,就是「相忘」了。所以在情人离开的时候,一方总会一再嘱咐「勿相忘」。如曹植《怨歌行》云:「今日乐相乐,别后莫相忘。」
汪曾祺先生有一个小短篇,《勿忘我》。一对恩爱夫妻,女的病逝后,男人把女人的骨灰盒放在写字台上,旁边是花瓶,花瓶常有花。后来,男人交了新的女朋友,结婚了。放骨灰盒的地方放了唐三彩,骨灰盒被放到了阳台一角。后来他们搬家了。在文章最后,汪曾祺先生是这么写的:「什么都搬走了,只落下了吕曼的骨灰盒。他忘了。」读来真是令人忧伤。「他忘了」三字,有千钧之力,如海潮奔涌而去,那是无可奈何,不可挽回,无法逆转的,就忘了。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晨风是一种鸟,「鴥」是疾飞的样子。「郁」是茂盛貌。疾飞的鸟进入了茂盛的树林。朱熹《诗集传》云:「鴥彼晨风、则归于郁然之北林矣。故我未见君子、而忧心钦钦也。」鸟尚知归林,而所思的那个人却不来,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三章,忧心初则「钦钦」,继则「靡乐」,终则「如醉」,自有层次浅深之别。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朱熹《诗集传》云:「此与扊扅之歌同意。盖秦俗也。」 「扊扅之歌」是一个关于百里奚的故事。百里奚做了秦相之后,某次堂上奏乐,一个负责洗衣服的妇女就说她懂音乐。于是抚琴而歌曰:「百里奚,五羊皮。忆别离,烹伏雌,炊扊扅 。今富贵,忘我为?」百里奚听了后大惊,询问之下,方知这是他失散的妻子。于是夫妻团圆,还为夫妻。
朱熹认为《晨风》这首诗和百里奚之妻所唱的「今富贵,忘我为」是同一个意思,是已然「相忘」了。据此,后来很多人认为《晨风》是一首弃妇诗。如高亨《诗经今注》云:「这是女子被男子抛弃后所作的诗。」袁梅《诗经译注》云:「这是一首弃妇诗」。程俊英《诗经注析》亦云:「这是一位妇女疑心丈夫遗弃她的诗。」这都是从朱熹之言解「忘我实多」,认为是已被忘掉,是被抛弃了。
细咏此诗,似乎还没到被抛弃的地步,只是有些嗔怨而已。《晨风》这首诗可看做之前几首诗的后续,是这样的一种情绪。《匏有苦叶》云:「人涉卬否,卬须我友。」是对男子的期盼,希望他快快地来。《子衿》云:「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已经有些着急、嗔怪,怪他不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还没来,人就变得焦虑,开始胡思乱想。难道说他已经把我忘了?「如何如何,忘我实多」,便是这样状态下的情绪。这是一种对未知状况的焦虑不安,他为何还不来?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这并非被抛弃后的感伤。
「忘我实多」,只是女子在焦虑中的猜想,而非事实。事实是那人好久没来了,为什么没来呢?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女子言「忘我实多」,这是她最担心的状况,是最不愿接受的状况。如果已成事实,没希望了。那也算有了个了结,悲伤也是个痛快。到底是不是真的「忘我实多」呢?不知道。于是一边焦忧心「忘我实多」,一面又心怀期待。于是人便在这矛盾复杂的心态中受尽煎熬。
上引朱熹之言曰:「此与扊扅之歌同意。盖秦俗也。」 ,「扊扅之歌」指的是百里奚的事,《晨风》这首诗与之同意,并且是「秦俗也」。《晨风》体现了秦的什么「俗」呢?「秦人劲悍而染戎俗,故轻室家而寡情义。」他认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诗,「忘我实多」,是因为秦国染了西戎之俗,民风彪悍,对室家妻子不看重而寡情义。
「轻室家而寡情义」的人是有很多的。朱熹言其为秦俗,未必准确。任何地方,任何朝代都有这样的人。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群体,只不过在他们看来,夫妻情感,并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有比这更重要的,比如功名,权力,财富等。为了追求那些对他们而言更重要的东西,他们会牺牲一下夫妻情感的部分。白居易《琵琶行》中那个女子亦言:「商人重利轻离别,前月浮梁买茶去。」《晨风》中那个一直等而不来的人,或许也是如此呢?这段时间都在做对她而言更重要的事,至于女子的等待与期盼,就只好先放一放了。
《晨风》中女子思念其恋人,又忧心怕其「忘我」。汤惠休《白纻歌》中有一句写这种情态,表达极佳,其云:「他人相思君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