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我的录取通知书掉招办桌缝里了

我的高考

作者:陶世明

1977年10月,我从农村招工回城不满1年,在安徽新华印刷厂机修车间当学徒工。这时传来恢复高考的消息。本来以为要在钳工台前干一辈子了,没想到还有改变命运的机会,小时就确立的上大学目标,又有希望实现了。

然而,考前考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使我的高考充满了戏剧色彩,可谓一波三折、跌宕起伏,至今想来,仍感到命运的不可捉摸,似乎在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力量在操控着一切。

一是考与非考。是否参加高考,首先在父母那儿遇到阻力。父亲说,你在农村干了几年农活,好不容易回城了,工作来之不易,还是踏踏实实把本职工作干好,别这山望着那山高了。再说,你这些年也没摸什么书本,能考得上吗?母亲也觉得找个工作不容易,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其次,在同时招工回城的几个老同学那儿遭到了冷遇,当兴冲冲地向他们提出一起参考时,碰了一鼻子灰。他们说,好不容易脱离苦海回城,有了铁饭碗,该好好放松放松了,不想再折腾了。再说,凭我们的文化底子,能干得过老三届和应届生吗?别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还给单位留下一个坏印象。

再次,厂里环境也不够友好。一天上班,还未进车间,就听到有声音说,就咱们车间这几位,我看没人敢报名,不是当兵的就是从农村刚回来的,书本早就丢光了,谁能考得上?还是老老实实当工人吧!

内外打击,令人有点灰心。确实,这次招工回城来之不易,从生产队推荐,到大队和公社审核,最后县里确定,总是有人捣乱,几个月时间里折腾得够呛,基本没干农活,不是在去公社的路上,就是在去县里的路上。好不容易分配了工作,得到消息时却心里一下凉了,为什么?

原来是分到省地质勘探队,具体工作就是全省到处搭帐篷、竖井架、打钻眼,实际上还是整天在农村到处跑,那同种地不差不多吗?若是中学毕业时让我去那儿,肯定是忙不迭地报到去了,可在修了几年地球之后,确实不想再在广阔天地转悠了,虽然有工资可拿,但可能就一辈子不能真正回城了。好在逼着从不愿求人的父亲找老同事帮忙,才改成了新华印刷厂,真正回了城。

再者,小学4年级赶上文革,基本就停课了,之后的“复课闹革命”,虽然上了初中、高中,但隔三岔五学工学农学军,再加上常规的大批判,实在是没上多少文化课,更没有什么正经的考试,算是混了几年。而下乡插队3年里,白天干农活累得臭死,晚上天黑就睡觉,生活单调枯燥,别说学什么新知识,原来学的一点东西也丢得差不多了。

记得刚进厂时,一次师傅问我勾股定理,居然想不起来,糗丢大了。父亲说得有道理,先要搞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老同学的考虑和工友的议论也情有可原,刚脱离农村又要折腾,竞争对手又那么多,万一考不上,在厂里还混不混了!

即便如此,仍是心有不甘,虽然青春年少好读书的时节被耽误了十年,但自己毕竟才20出头,比起那些老三届的初中生、高中生,起码还有年龄上的优势。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行与不行,不试怎么知道?否则就只能像车间里的师傅们那样,在黑黢黢的厂房里,每天磨磨洋工、说说黄段子混日子了。人生能有几回搏,机会来了不博,更待何时?

当然,也要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底牌,扬长避短。就自己的情况来看,考理工科是肯定不行的,本来就没有学到多少数理化知识,都基本还给老师了。但自己也有优势,上学时的强项是语文,作文经常被语文老师作为范文点评,在农村期间怕成了彻底的文盲,在没书看的情况下,把手头的鲁迅作品包括日记等,还有毛选4卷,都看了好几遍,同时还担任了生产队的通讯员,经常为大队和公社广播站写稿子。要知道,我们公社广播站可是当时中央广播事业局表彰的基层先进单位,办得挺火的。后来进工厂,也担任了车间通讯员,成了厂宣传科的常客。

思前想后,还是排除万难下决心报了名,在众人的怀疑中开始了复习迎考。

二是脚踝的肿与消。报名后很快得知,高考时间定在12月初,满打满算只有1个多月的复习时间,其紧张程度可想而知。

临近高考时,市里出了个通知,在职考生可以请假一周用于复习。当然,是否准假,由各单位说了算。这虽是个弹性规定,存在不确定性,但在全社会支持高考的大氛围下,谁会得罪人而不准假呢?于是在考前一周,便找车间主任请假,却没想到碰了个钉子。主任坐在办公桌后,头也不抬,口气生硬地说不行。问为何不行?答曰哪来那么多为何?不行就是不行。

一肚子气出来,遇到工友郑某,知我请假未遂,便劝我去找车间书记,并告诉我说,主任最近气不顺,是因为他的女儿下乡插队才一年,便要同当地的回乡青年结婚,全家反对也没用,所以最近找主任办事的,一律都被打回。原来如此,也可以理解!好在书记通情达理,不但准了假,还鼓励我好好复习好好考,争取一炮打响、金榜题名。

假请好了,准备利用7天时间,在家把一个多月来的复习内容好好梳理一遍,最后冲刺一下。不料第二天早晨起来,发现右脚踝肿了,触地疼得要命,走路一瘸一拐的,根本看不进去书。近期并未剧烈运动,怎么脚踝就肿了呢?真是天不助我,只能自认倒霉。结果7天假期,每天上下午各一次到厂医务室看脚,每次由大夫按摩半个小时,然后敷药包上,直到考试那一天仍未痊愈,只是疼痛有所缓解而已。

两天的考试,都是在脚踝疼痛中进行的,其影响自不待言。等到最后一门课考完走出考场时,却突然发现走路很顺畅了,脚踝不疼了,用手摸摸,肿也消了。这就怪了,难道脚踝疼痛是上天专门安排来捣乱的?诚心不让我考好?事后与人聊起,都认为与考前的精神高度紧张有关,高考结束,一下子没有负担了,也就恢复正常了。

三是录取通知书的失与得。1977年的高考,在正式录取之前,还有个初选。记得大概是考完20多天后的一个下午,厂里开大会,厂长如往常一样,在台上如念经一般讲着,自己坐在礼堂中间过道位置昏昏欲睡。突地有人拍肩膀,一看是宣传科科长。见我醒了,他低声说,出来一下!

心里一个激灵,肯定是好事!连忙随他到礼堂外。他说,刚接到省出版局电话,高考初选名单下来了,有你,还有3个人的。你现在就去一趟局里,把4个人的表都拿回来。高兴得差点喊了出来,赶紧跑回车间,找了辆自行车,骑上飞奔出版局。拿上表格回到厂里,正赶上散会,人们好像都知道了此事,对我指指点点。

这时,一个大个子拦住了我,颤颤地问:有我吗?这是排字车间的魏某,高考之后我一直都躲着他,原因就是每次碰到他,都要找我对考试答案,而结果基本都是他答对了,我却差了许多,令人很是沮丧。据说他家有人在省高教局,考后就看到了标准答案,因而他一直都是信心满满的。但这次拿到的初选名单却没有他。

看着他那渴求的眼神,我默默摇摇头,他立刻脸色突变,身体似要瘫倒下去。我连忙扶住他,安慰说也可能你的还没到。他的眼睛一下子放光了,抓住我的肩膀说:是真的吗?那我赶紧问问!掉头跑向厂部。

填了初选表交上去后,很快就是体检,然后静等消息。那一阵子是最快乐的时光,走路都是跳跃的,因为曙光就在前头。每天在厂里碰见的熟人都要问,拿到录取通知了吗?虽然嘴上回答还没有,但心里觉得应该是十拿九稳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有录取的消息传来,而自己这边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不禁有点忐忑,几次经过厂部,也没敢到宣传科去问。一天中午在车间烧着取暖煤炉的小屋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听到隔壁房间有说话声,一听那沙哑的嗓子,就知是车间被借调到厂宣传科的老余,他是个退伍兵,到厂里有3年多了,原先也是钳工,因为笔头子不错,在我进厂之前被借调到了厂宣传科,我来之后便兼职干起了他原先车间通讯员的角色,负责为厂报供稿。宣传科长多次当众夸我写稿快、文笔好,据说已引起他的不满,可能是担心我会取代他在宣传科的位置吧。

这时听他说,高考录取已经结束了,彩印车间的赵洪昨天就拿到了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还是我送给他的,其他人没戏了。钳工李师傅问,那小陶呢?上次初选通知还是他拿回来的。只听余的鼻子哼了一声说,那管什么用,不是没拿到通知书吗?自我感觉太好!接着便是开门关门声。我起身到隔壁,余已不在,李师傅几人见到我,讪讪地说,老余说得不一定对,你的通知应该也快了。我立时觉得全身瘫软,就像上次魏某一样。

快下班时,晚报到了。翻看报纸的小郑突然喊道:小陶,这儿有高考消息!并随手递给我。接过来一看,映进眼帘的是头版中间标题“决不气馁,整装再战”,内容是高考落榜考生写的,表示虽然这次考试失利,没被录取,但将振作精神,从头再来,重新复习,迎接下次高考。连这种文章都登出来了,可见余说的是真的,自己彻底没戏了。

下班也没情绪回家吃饭,直接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愣。如果说刚考完时心里没底,因为毕竟是积压了十来年的考生一齐上阵,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那些老三届的高中生、初中生知识底子远胜于我们这些文革期间上学的,但拿到初选通知后,则充满了希望,全厂30多人参考,只有我们4人过关,可为何又不行了呢?到底差在哪儿?落榜虽然可以继续复习迎考,但将要重复那种苦不堪言、前途莫测的日子,特别是考前再来一次脚踝肿了呢?同时还要面对车间主任的冷漠和老余的幸灾乐祸。越想越是丧气。

这时响起敲门声,不情愿地起来,打开门是小郑,说回家后越想越不对劲,吃过晚饭便过来看看,估计我在这边且没吃晚饭。说着他从携带的包里拿出一个饭盒,打开后是热腾腾的米饭,上面覆盖着几片腊肉和一些青菜,要我尽快吃。很感动!

小郑比我大几岁,是金工班开车床的。他为人宽厚、处事老到,凡事善于为别人着想,自我进厂后,就一直对我很关照。肚子确实饿了,接过饭盒很快吃完,情绪也好了些。郑说我今天晚上就住这儿陪你了。于是,我俩一人一头靠床上,盖着被子聊天,直到深夜。

第二天是厂休日,早晨起来后,郑见我状态还好,便告辞了。我回家见到父母和兄弟,简单说了下情况,承认这次高考失败,表示将重新开始复习。

周一上班,虽然还没完全从沮丧中恢复过来,但情绪平复多了,一边干活,一边琢磨如何开始新的复习,工友们见到,也都基本不提高考的事。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在你欣喜若狂时,浇你一头冷水;而在你绝望时,又突然掉下一个美味大馅饼。10点余,正在钳工台前低头锉螺丝,有脚步声渐近,抬头一看,是余的那张乌鸦脸,到跟前停住,面无表情地说,刚接到市招生办电话,要你去一趟。心里一惊,停下锉刀,正要问招生办在哪儿?什么事?他已转身走了。旁边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好事啊,还不赶紧去!

借了自行车冲出车间,到厂部宣传科,科长正好在,说你怎么不去招生办?我说来问一下招办在哪儿,去干什么?科长说,这老余,让他通知也不说清楚。招办在市政府内,让你去拿大学录取通知书。谢了一声,即跑出去,骑上车狂蹬。

20分钟后到了市政府,很快找到招生办,一位中年男子接待了我,首先表示歉意,说多年没有这种高考了,算是个新事物,省市都没有专门的招生办,加上时间仓促,工作人员都是临时抽调的,办公地点也是借的,大家没经验,所以出现了一些疏漏。各校寄来的录取通知书,拆包之后是堆在四张拼起来的桌子上的,众人围着一圈分发,前天发完,昨天休息,今天上午来将桌子搬回原处,发现地上还有几个信封,估计是从桌缝中漏掉的,就赶紧通知你们了。

连声谢谢,接过写着我的名字的信封,拆开之后是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兴奋之情无以言表,出门跨上自行车回厂,脑中响起李白的诗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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