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故事(135)——李将军
文|毕蓝
1862年6月1日,55岁的罗伯特·爱德华·李(Robert Edward Lee)被任命为南方军队的总指挥。杰斐逊·戴维斯总统的这个决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为李从没统率过军队。一直以来,他是戴维斯的军事顾问,去前线参与过几次协调行动,但没有指挥过战斗。一个参谋忽然成了军队的总司令,这经历跟“二战”时的盟军总司令德怀特·艾森豪威尔有一拼。但并不是每一个参谋心中都住着个艾森豪威尔,临危受命的李将军能否不负众望?戴维斯凭什么把身家性命和南方的前程交到李的手中?
1807年1月19日,罗伯特·李生于弗吉尼亚的威斯特摩兰县(Westmoreland County),这里也是华盛顿的出生地,李家与华盛顿家的缘分似乎是天注定。罗伯特的父亲是亨利·李三世(Henry Lee III),母亲是亨利·李的第二任妻子安·希尔·卡特(Anne Hill Carter),父母双方都来自弗吉尼亚著名的世家大族。父亲亨利·李有个响当当的别号:“轻骑·哈利·李”(Light-Horse Harry Lee),他在独立战争中是大陆军的骑兵将领,华盛顿的爱将。罗伯特·李是家里的第八个孩子,也是最小的男孩。他出生时,“轻骑·哈利”已经51岁了。
“轻骑·哈利”在革命战争中战功卓著,战后又出任弗吉尼亚州长,但他因投资失败陷入财务困境,甚至进了债务监狱。罗伯特4岁的时候,他们全家不得不迁到亚历山德里亚的一座小房子里。后来,父亲去西印度群岛谋生,再也没回来,小罗伯特在母亲和亲戚的照顾下度过了艰辛的童年。幸好李家和卡特家都是大户,母亲是曾经的弗吉尼亚首富“卡特王”(参看《美国的故事(121)- 逃亡》)的孙女。即便没有了往日的财富,两个家族在弗吉尼亚州和联邦的政界商界都有庞大的人脉。宴席散了,人情还在,这也是“落魄公子”罗伯特·李总得贵人相助的原因之一。
罗伯特·李渐渐长成鲜衣怒马美少年,高智商,高情商,沉稳干练,风度翩翩,一点也没糟蹋他那高贵的血统和绅士阶层的教养。但是,不要对他产生“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幻觉,这位看上去温润如玉的君子实际上是个狠角色,他的狠辣是骨子里透出来的。1825年,李进入西点军校。当时的西点是以培养军事工程师为主旨,从校长到教官大多是工程师。李的学习能力超强,又很守纪律,最后以全班第二名的成绩毕业,称得上出类拔萃。毕业后,他参加了陆军的工程部队,在佐治亚、弗吉尼亚等地驻防。
1831年,罗伯特·李与玛丽·卡斯蒂斯(Mary Custis)结婚。玛丽可不是一般人,她是前总统夫人玛莎·华盛顿的曾孙女。玛丽的爷爷是玛莎的儿子,乔治·华盛顿的继子。玛丽也是罗伯特·李的远房表妹,他们从小就认识(玛丽比李小一岁)。因着财富和与乔治·华盛顿的关系,玛丽是当时世家子弟争相求娶的对象,前德克萨斯共和国总统山姆·休斯顿也曾追求她,但她只钟情于迷人的李表哥。一圈儿转下来,李成了“美国之父”的曾孙女婿。这桩婚姻毫无疑问提升了李的社会地位。他与玛丽一共生了7个孩子(3男4女)。
在1846年到1848年的“美墨战争”中,李的表现非常出色。他是美军总司令温菲尔德·斯科特的高级助理,跟着斯科特打到墨西哥城。李在多次战斗中为斯科特出谋划策,探寻进攻路径,为美军的一路凯歌立下汗马功劳。他也参加了几场战斗,表现得很勇敢。战争让李受益匪浅,他学习了打仗,经历了硝烟,更重要的是,他收获了斯科特的友谊。美军总司令的爱和提携是李职场得意的重要原因。也正是在墨西哥战场上,李结识了未来的“克星”,“内战”中的北军总司令,尤利西斯·格兰特(格兰特比李小十五岁)。两人相处得很愉快,互相了解,互相学习,却做梦都没想到日后会与彼此为敌。
战后,李因功升为上校,继续在工程部队服役。1852年,李被战争部任命为西点军校校长。他在这个位子上干了三年,是位勤勉能干的校长。在此期间,他的长子成为西点的学生,后以全班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毕业。1855年,李终于等到了梦寐以求的机会,率骑兵团驻守德克萨斯。他之所以这么激动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加入真正的作战部队,而不是工程兵。他早就想实地指挥战斗了。然而,他没来得及参与任何战斗,突如其来的家务事迫使他不得不告假回家。
事情是这样的。1857年,罗伯特·李的岳父去世了,把家族的产业阿灵顿豪宅(Arlington House)留给了唯一的女儿玛丽·卡斯蒂斯·李。当初,李与玛丽的婚礼就是在这所房子里举行的。因为李家早已衰落,李与玛丽婚后一直住在岳父家,他们的孩子们也在这里出生。这所房子坐落在面积1千1百英亩(6千6百市亩)的一片高地上(一座山丘),叫“华盛顿山庄”(Mount Washington),是玛丽的爷爷购置的产业。这片高地濒临波多马克河,与华盛顿城隔河相望。因地势高,在这里可以俯瞰首都。房子建在山顶,周围是农庄和花园。房子是希腊式建筑,也融入了华盛顿的家“弗农山庄”的一些建筑特点,美观大方。
继承了这么一块人间仙境、风水宝地,应该是好事一桩,结果却成了大麻烦。李和妻子继承阿灵顿庄园财产的同时也继承了庄园的债务,如果管理不善,入不敷出,早晚要破产的。李常年在军队服役,很少回家。他想雇个经理人,却没找到合适的,只好自己来。他也没多少管理庄园的经验,难免烦躁。然而,最大的问题不是管理庄园,而是管理奴隶。李家因破产没剩几个奴隶,他从小到大只有过一个或两个奴隶,在军队时身边没有奴隶,早就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岳父可是个大奴隶主,留下上百个奴隶,也留下了遗嘱:这些奴隶必须在5年内被解放。作为遗嘱的受益者和执行人,李别无选择地担负起解放这些奴隶的责任。在给奴隶自由之前,他要充分利用他们的劳动,为庄园谋取最大的利益。这一下,矛盾就来了。很多奴隶似乎与老主人早有默契,认为老主人一死他们就应该获得自由。现在,李要把他们再羁绊整整五年,激起的反抗情绪差点酿成奴隶起义。李以军人的手段对付奴隶,动不动就体罚,下手毫不留情,有时甚至亲自动刑,破坏了卡斯蒂斯家和华盛顿家长期以来善待奴隶的传统。李对奴隶的态度引来很多传言,虽然不全是真的,但确实影响了他的声誉。不过,他倒是忠诚地执行了遗嘱,在岳父去世5年后的1862年释放了所有的奴隶。
不管罗伯特·李对自家奴隶的态度如何,他对奴隶制的态度耐人寻味。从他自己的言论中你会看到,他实际上非常反对奴隶制。他认为奴隶制是美国的原罪,从宗教和道德的角度上说是罪恶,但宗教和道德的问题不能靠政治手段解决。他说:“不管这场竞赛的结果如何,我可以预见,我们的国家将为它的原罪经历一场严峻的考验。”对联邦,他也表达了忠诚:“没有什么灾难比联邦的解体更严重……我愿意为维护它而牺牲一切。”听上去,既反对奴隶制又反对分裂的李在“内战”中应该站到北方这边,但是,他却拿起武器捍卫了他反对的这两样东西。为什么?
1861年4月,“内战”爆发时,罗伯特·李正在美国陆军的骑兵团任职。他的家乡州弗吉尼亚虽然还没立刻跟着其它南方州起哄,但很可能会在5月的公民大会投票中正式脱离联邦。李的上司,也是他的人生导师,美军总司令温菲尔德·斯科特,向林肯总统和战争部推荐李担任美军的最高指挥官,他说:“我完全相信李的能力。”但是,李一直在犹豫。他不想背叛联邦,又不愿与家乡为敌。4月18日,林肯的高级顾问布莱尔向李透露了总统的意向:授予李少将军衔并任命他为华盛顿守军的最高指挥官(就是后来麦克莱伦的位子)。李对布莱尔说:“我认为脱离联邦是无法无天的行为。如果我自己拥有南方的四百万奴隶,我会为联邦牺牲所有。但是,我怎能把剑指向我的家乡弗吉尼亚?”
李在矛盾中挣扎,无法自拔。他来见斯科特,问他的意见。斯科特竭力挽留,他告诉李,南方一定会失败,北方的强大实力必然碾压南方。李是斯科特最得意的门生,斯科特像爱亲生儿子一样爱着李,他想为联邦留住一位才华横溢的将军,也为自己留住一片真情。但是,李还是想辞去军职,返回家乡。斯科特说:“这将是你一生中犯的最大的错误。”4月20日,李递交了辞职信。斯科特闻讯,跌坐在沙发中,伤心欲绝,就像刚刚痛失爱子。他对周围的人说,以后再也不要让他听到李的名字。很多人觉得李的决定无可厚非,毕竟他太爱弗吉尼亚了。也许是李的狭隘让斯科特大失所望。斯科特也是弗吉尼亚人,但联邦在他心中的位置远远高于州。“内战”中,40%的弗吉尼亚籍军官留在了联邦,李的堂弟菲利普·李是北方的海军将领,李的好几个表弟加入了联邦军队。别人做得到的事李却做不到。他把爱献给家乡时也许没思量,他的决定为家乡带来的是福还是祸。
李的决定最先祸及的是他自己的家。“内战”爆发后,联邦军队看到阿灵顿这块地的地形实在太好了,主人又投了敌,若留在南方手里将是对首都的威胁。1861年5月24日,联邦军队占领了阿灵顿庄园。此前,玛丽已与家人离开,躲到亲戚家。1862年,国会通过立法向被占领的南方人的产业征地产税。最缺德的是,税法规定,这税必须由产业的主人亲自交。这不是成心难为人嘛。此时,李已经是南军总司令,其他大多数地产的主人也像李这样在南方军队服务,怎么“亲自”交税?交不上税,地产就被联邦政府没收。于是,阿灵顿“合法”地落入联邦手中。1864年,战争部将这里变成了国家公墓,就是今天的“阿灵顿国家公墓”(Arlington National Cemetery),埋葬着历次战争中的阵亡将士。当初,林肯政府把阿灵顿变成公墓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惩罚李,给他添恶心,让他永远回不了家。即使豪宅还在,谁愿在墓碑丛里睡觉呢?李果然再也没回去。但是,李去世后,1883年,他的长子状告联邦政府非法掠夺私人产业,官司一直打到联邦最高法院。法院做出了对李家有利的判决。最后,联邦政府向李家支付了15万美元(相当于2019年的大约4百万美元),算是“购买”了阿灵顿的所有权。
李不惜为弗吉尼亚牺牲自己的家园,弗吉尼亚人以感激和热情回报他们的英雄。他们选他当民兵的最高指挥官,还把华盛顿的佩剑授予他,俨然把他看成当年的华盛顿。南部邦联成立后,李被授予少将军衔,他是南方最早任命的将军之一。但李不肯佩戴将军的徽章,而是一直戴着上校的徽章(三星),这是他离开联邦军队时的军衔。他虽然成了“将军”,却一直没有上前线指挥战斗。这是因为戴维斯总统太喜欢他了,他要把李留在身边当军事顾问。李也曾去西部协调过几次军事行动,但因没实地指挥权,调不动人马,无功而返。尽管如此,戴维斯对他的信任有增无减,哪吃紧把他往哪填。如今,麦克莱伦大兵压境,约翰斯顿受伤,里士满危在旦夕。在戴维斯心里,只有李能让他托付重任。
1862年6月,发动“半岛战役”的北方军队已经接近它的终极目标:里士满。麦克莱伦的12万大军距里士满只有6英里。南方东拼西凑也不过8万人,就别提装备和训练水平了。大家都推测麦克莱伦会用“步步为营”的战术,就算他是世界上最保守的将军,就算他一寸一寸地挖战壕、一步一步地挪,里士满的沦陷也不是悬念。但是,李偏偏不信这个邪。他有自己的撒手锏。
就在麦克莱伦进军里士满的同时,在弗吉尼亚北部的谢南多厄河谷(Shenandoah Valley),南方“战神”“石墙”·杰克逊(“Stonewall”Jackson)在李的授意下正率领1万7千人与北方的两支人马周旋,他们是约翰·弗里蒙特的6千人和欧文·麦克道尔的将近4万人。在从3月到6月的“谢南多厄河谷战役”中,兵力上处于绝对劣势的杰克逊利用山谷狭长的地形和神速的行军把北方军队耍得团团转。杰克逊伺机而动,四处出击,愣是把这两支本打算去里士满增援麦克莱伦的队伍给堵回去了,也把林肯打成惊弓之鸟,还以为敌人马上就要进攻华盛顿呢。受了惊吓的林肯命令麦克道尔立刻回防首都,麦克莱伦也就得不到他一直闹着要的援军了。打跑了北方的敌人,杰克逊乘胜南下支援里士满,与李将军汇合。
其实,即使没有援军,麦克莱伦拿下里士满也没问题。他手里有12万精兵强将,只需要一点血性甚至鲁莽,里士满早就在北方的铁蹄之下。可是,麦克莱伦与他的西点同班同学杰克逊真不像同一拨老师教出来的。杰克逊毕业时是第17名,打起仗来勇往直前,神出鬼没;以第2名的成绩毕业的优等生麦克莱伦在战场上却像被人捆了手脚,那个磨叽劲儿真是急死人。其实,麦克莱伦也不是一无是处。他是优秀的组织者和管理者,北方军队训练水平如此之高全是麦克莱伦的功劳。他还有一个其他将军没有的品质:爱兵如子。杰克逊、罗伯特·李这样的南方军人一般不惜兵力,只要能打胜仗,哪怕战士们饿死、渴死、累死,他们都不会停止行军;哪怕死伤遍地只剩一人,他们也不会停止进攻。但麦克莱伦的宗旨是尽量让大家打仗打得“舒服”,不受罪,少流血。35岁的他像慈父一般地对战士们说:“我会像父母照看孩子一样照看你们,你们要知道,你们的将军从心底里爱你们。”他也是出色的领导者,擅长用鼓舞人心的演讲激励士气。正因如此,他深受战士们爱戴。做为全军的统帅,麦克莱伦哪儿都好,只有一个问题:他不爱打仗。
“半岛战役”开始将近两个月了,从弗吉尼亚半岛到里士满不过60英里(大约一个小时车程),爬都该爬到地方了,别说还有火车、军舰帮忙。林肯是这样描述麦克莱伦的行军速度的:“他用了19天把一个人运过河,又用了9天运过去一支军队,然后,他就停下来了。”真是能拖就拖,能不打就不打,难怪林肯跳脚。如果麦克莱伦只是慢倒也罢了,最要命的是他的“狂想症”。在半岛上时他就把敌军的1万来人想成10万,错过了消灭敌人有生力量的机会(参看上一个故事)。现在,来到里士满城下,他明明兵力占优势,却不知怎的,认定了李有20万人,这才按兵不动并一个劲儿地向华盛顿求援。战争部长斯坦顿说:“如果你给他100万人,他会坚信敌人有200万,然后停下来要求300万援军。”碰上这样的将军也是该着北方倒霉,临阵换将又来不及,一时半时也拿麦克莱伦没办法。
无论麦克莱伦多么迟疑,12万人马毕竟是实实在在的。怎样把这庞大的军队打退着实要费些心思。李的策略是:集中优势兵力,拣敌人最薄弱的环节打,重点打击麦克莱伦的供给线,逼他撤退。李制定了详细的作战计划,把任务分派给四位将军,让他们从左、中、右三方同时进攻。这四位将军是杰克逊,D·H·希尔(D. H. Hill),A·P·希尔(A. P. Hill),詹姆斯·朗斯特里特(James Longstreet)。他们年龄相仿(37岁到41岁),20年前是西点的同学。6月25日,南方军队按计划准备突袭驻扎在奇克哈默尼河北岸橡树林(Oak Grove)附近的联邦军队菲茨·波特(Fitz John Porter)部。“橡树林之战”拉开了被称为“七日之战”(Seven Days Battles)的序幕。第一天的战斗开始了。
本来,负责攻击右翼的杰克逊应该打响第一枪,其余各部闻声而动。可是,其余的人都到位了,却迟迟听不到杰克逊的动静,这位“战神”竟然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从早晨8点等到下午3点,杰克逊无影无踪,李派人到处打听也找不到他,眼看着这一天就白费了。就在大家惊疑不定的时候,忽然,枪声响了,南方的进攻开始了。但是,这一枪不是杰克逊打的,而是A·P·希尔。希尔擅自开始行动除了因为他脾气爆,不耐烦再等杰克逊,还有个人原因。战前,希尔曾向心仪的女孩艾伦·马西(Ellen Marcy)求婚。希尔的资产有大约1万美元,算是中产阶级,他觉得挺有底气。艾伦是愿意的,但她父亲显然认为女儿的价值被低估了,拒绝了希尔。然后,希尔的西点学弟麦克莱伦出现了。今日的美军统帅,当时33岁的麦克莱伦,已是铁路公司的总裁,一年的收入就超过希尔的全部财产。结果可想而知,艾伦遵从父亲的意愿,成了麦克莱伦夫人。这事儿才过去两年,希尔记忆犹新。情敌相遇,分外眼红,希尔就想把麦克莱伦狠狠揍一顿,这才不管不顾地打起来。
既然已开打,大家就都跟着上吧。然而,波特不是吃素的,虽然受到突袭,但很快就稳住阵脚,组织反攻。北方军队训练有素,临危不乱,已不是“布尔溪”的乌合之众了。主动进攻的南方渐渐陷入被动,主要是因为杰克逊没到位。他带领的3万5千人数量最多,经验最足。希尔的人马最嫩,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在敌人面前。傍晚时分,第一天的战斗以北方的胜利告终,南方损失1,350人,北方360人。李临时补充了很多援军才勉强稳住局面,要不是麦克莱伦畏手畏脚不敢乘胜进攻,这一仗李就能把里士满丢了。杰克逊要负主要责任,但李也有责任。他的计划太复杂,没有充分利用所有的兵力。他本来可以调动5万6千人,却只用上四分之一(1万4千人),这四分之一还用得零零散散的。初当大任的李作战经验不足,险些酿成大错。
此时此刻的麦克莱伦面对的是天赐良机。李手里只有8万人,又把兵力调到奇克哈默尼河北岸搞了个失败的突袭,现在南岸只剩下3万人,防线薄弱。而麦克莱伦的大部分兵马在南岸,离里士满最近的北方军队已推进到距市中心4英里(约6.4公里)处。麦克莱伦有两个选择:一,增援北岸的波特部,反攻南军;二,让南岸的部队直接进攻里士满,轻松得手。这两项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就看他想要什么。如果想要南方的军队,就增援北岸;如果想要南方的首都,就留在南岸。只要他肯向前一步,只要他敢向前一步,胜利将是他的,南方将是他的,荣誉将是他的,名利将是他的,未来和历史都将是他的。但是,接下来,最有意思的事发生了。抓着一手王炸的麦克莱伦两个选项都不想要。他想撤退。
别忘了,麦克莱伦一直认为李有20万人,兵力强于自己,南方的主动进攻更让他对此深信不疑。林肯又派不来援军,麦克莱伦觉得进攻里士满肯定没希望了。不如趁着一仗得胜,敌人没有防备,咱赶紧撤吧。否则,再打下去,暴露了兵力的不足,被李打包了咋办?李比保守的约翰斯顿凶多啦。麦克莱伦也不全是瞎琢磨。自从罗伯特·李执掌帅印,麦克莱伦就从他的一系列动作中就看出了他在打北方补给线的主意。补给中心设在约克河边的白屋庄园(White House Plantation),“白屋“与“白宫”同名,是103年前乔治·华盛顿和玛莎·卡斯蒂斯结婚的地方,也是李的妻子玛丽的曾祖父的产业。两个多月前,麦克莱伦怀着崇敬的心情瞻仰了先贤的遗迹后在这里安营扎寨。白屋庄园确实是理想的周转站,海军的炮艇、运输船可直达岸边,运物运人都方便。但既然被李盯上,就得换地方了。趁着李还没来得及动手,麦克莱伦下令将补给中心向南移至詹姆斯河边的哈里森渡口(Harrison’s Landing),距里士满约24英里。这里与白屋的条件差不多,也是海军可直达之地,炮艇上的大炮为陆军提供了强大的保护。这个决定倒是有先见之明,至少避免了军需被李劫持的风险。现在,麦克莱伦打算将大部队也撤往哈里森渡口。
当晚,麦克莱伦召集将军们开了个会,决定全线撤退。大家都懵了,不明白打了胜仗为啥要撤。眼看着里士满就到手了,难道前功尽弃?麦克莱伦又把敌军的人数“优势”讲了一遍,这可不叫撤退,这叫调整计划,暂时不进攻了。什么时候华盛顿派来援军,咱什么时候再进攻。不过,麦克莱伦也不算是吃白饭的。虽然进攻不行,但撤退确实是专家水平,他安排的撤军路线和沿途的防御丝丝入扣,无懈可击。当夜,各位将军领命而去,紧锣密鼓地准备撤军事宜。
与打了胜仗却忙着撤退的麦克莱伦相比,南方军队这边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李一点也没因白天的挫败而气馁,正计划着第二天再战呢。他仍然将目标锁定波特的部队,最重要的是气势要盛,出其不意,不能让敌人看出弱点。麦克莱伦的犹豫也让将军们看到了希望,大伙的情绪都很高涨。次日,南方军队再次突袭。等冲进北方营地一看,那挖得堪称完美的战壕里已空空如也。南方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跑了?没搞错吧?
按常规,敌强我弱,现在强敌主动撤离,实在是一件幸事,见好就收吧。但李不是常规之人,敌人实力再强,他也不会让他们轻轻松松地离开。他下令:追!从6月27日到7月1日的5天里,联邦军队节节后退,人少力薄的南方人追着人多势众的北方人打,在加内特和戈尔丁农庄(Garnett’s and Golding’s Farm)、塞维治车站(Savage’s Station)、格兰戴尔和白橡树沼泽(Glendale and White Oak Swamp)、莫尔文山(Malvern Hill)等地进行了多次战斗。麦克莱伦只要稍微上点儿心就会发现,每次战斗北方都没吃亏,阻击非常有效。南方兵力有限,看上去气势汹汹,实际上外强中干,不足为惧。看清了敌人的实力,此时大举反攻,为时未晚,里士满还是可以收入囊中。无奈,麦克莱伦被吓破胆了,根本没分析战斗的结果,光顾跑了。他没想到弱敌竟会追强兵,越打越觉得敌方势大,更无心恋战,恨不得赶紧回家。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场心理战。当然,因布置稳妥,北方的撤退过程还是很有序的,撤退没有变成溃退。7月1日,北方大军全部撤到哈里森渡口,海军的炮火成功地阻止了南方追击的步伐,麦克莱伦终于觉得安全了。李下令收兵,“七日之战“结束了,随之结束的是“半岛战役”。
麦克莱伦算是保全了军队,但他知道,劳民伤财的“半岛战役”失败了。这支庞大的军队似乎只是进行了一次“拉练”,在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之后,无功而返。可是,麦克莱伦一点也不觉得是自己的错,要错也是林肯的错,斯坦顿的错,国会的错。谁让你们不给我派援军呢?不知道敌众我寡吗?他在给战争部的电报中说:“我失败了,因为我的军队人数太少……给我哪怕1万援军,我也能反攻……我不应对此负责……如果我拯救了这支军队,我告诉你们,我不感谢你们和华盛顿的任何人。你们极尽所能毁了这支军队!”林肯和斯坦顿并没有即时看到这段“大不敬”的电文,因为电报室的负责人,桑福德上校,觉得这最后几句话说得实在太不成体统,散发着叛国气息,而且,这明显就是麦克莱伦在把战败的责任推卸到总统身上。在将电报抄送总统时,桑福德自作主张地把最后这几句话删除了。
“七日之战”是罗伯特·李初试锋芒的作品,有很多瑕疵,但不可谓不精彩。他孤注一掷,向死而生,挽救了里士满,扭转了岌岌可危的战局,改变了“内战”的进程。一场本来应该泰山压顶速战速决的战争变成了持久战,北方和南方都将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处于守势的南方呈现出咄咄逼人的进攻姿态,以弱胜强,打出了气势,打出了决心,打出了李的风格。他在给戴维斯总统的电报中说:“感谢上帝,北弗吉尼亚部队(Army of Northern Virginia)取得了它的第一个胜利。我们缴获了22门大炮,抓到2,000俘虏,外加大量军需品。我们将勇往直前,直捣白宫。”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南方在“七日之战”中死伤8,500人,高于北方的损失。李明知敌强我弱却不惜血本地往上冲,他这不要命的做派是北方的噩梦。终有一天,他会碰到那个比他更狠更不要命的人,那个人将终结李的神话,也终结这场战争。
就在“半岛战役”的同时,西部战场正在上演更血腥、更惨烈的战斗。双方的胜负如何?它将怎样改变美国人对战争的认知?请看下一个故事:塞罗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