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人生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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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夜九点,和S回学校,小北路口被人群截堵。远远看到,路边泊了辆警车,车顶警灯闪着刺眼的光。
熙熙攘攘的路人,在车旁围成大大的圈,我停住脚步,踮起脚挤进去看。
两名穿荧光色马甲的交警指手画脚地说话,夹在两人中间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双手局促地捏着一张单据,背后背着个小婴儿,耷拉着小脑袋紧贴妈妈湿漉漉的T恤。
“没道理的事啊,我交了两个月房租,现在才住一个月零几天就把我们赶出来啊。”车头站着的男孩吼起来,额上青筋暴起,他趿着双夹板拖、赤着膀子,左手提着个开水瓶,右手在空中奋力振摆,臂弯上鼓起古铜色的肌肉。
“你别吵啊。”姑娘侧过身子朝男孩喊。
“你们不给钱当然要锁门啊。”交警插话。
“我们哪里不给钱了?”
“你看清楚啊,押一付一啊,你只交了一个月啊,另一个月是押金。”
“是啊,你傻啊,自己没看清楚。”姑娘攥着手中的单据朝男孩嘟囔。
“那他也不能就这样锁门啊。”
“你没交钱啊,大哥。”交警摊开手喊,“你说,总不可能让我帮你出这四百块吧?”
男孩眼神暗淡下去,双唇颤抖,张张口刚想说什么,就被姑娘打断:“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是我们自己没看清楚。”
背后的孩子开始哭,姑娘哭丧着脸慢慢抖动上身,右手折过去,轻拍孩子的背。
路灯斜斜地打下来,无数双眼睛像钉子一样扎在他们身上,我慢慢地从人群中退出来,S还在人群外等我。
-02-
“什么事呀?”S问。
“没及时交房租,房东把门锁了,他们进不去了。”我说。
说完心里就生出许多的愧意,像细细的小针,一点点冒出锐利的尖。
我曾认为,人类的语言奇妙又温柔,能够道出很多的辛酸和悲凉,但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的言辞寡淡又冷漠。
但是,再温柔体己的话,又能怎样呢。越长大,就越觉得语言的苍白无力。
“我觉得很悲伤。”我又补了一句,“S,我从小到大,搬过大概三四十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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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去想,以后我工作了,有稳定收入了,我是不是愿意走上前,塞上四百块的纸钞呢?
——我甚至没办法回答我自己。人生也没有那么多的假设。
我只知自己,除了满腔泛滥成灾一无是处的共情,一无所有。
人在大雪纷飞里站着,再漂亮再体恤的话,都比不上一盆简陋的炭火。——对此,我领悟得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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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说过,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他这句说得有理,又无理。
我是不信这世上真的存在完完全全的“感同身受”的。诚如前夜那姑娘被众人围观时的委屈和屈辱,男孩的懊悔和气愤,都只存在于我的想象里。
针不扎在我身上,我很难准确知道哪里疼,以及疼的程度。
但是,那一刻,分明和陌生的他们一道,觉出了人生的艰难。
四百块一月,在寸土寸金的海珠区中大附近,能够租到怎样的房子?这样的单间或者地下室,又如何挤下一家三口?
我又很不解,一个身强体壮的青壮年,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又如何凑不出这四百块?
当这第二个疑问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又马上被我掐断——你永远不知道别人在经历着什么,所谓基于常理的揣测,可能就是一种不知人间疾苦的残忍。
人生已经这么难。我没有伸手去帮,又有什么立场质疑甚至刁难。
我为自己感到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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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孩童时,就常觉得人生艰难——不是那种伪文青的无病呻吟,也不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而是对底层生活或者特殊境遇本能的条件反射。
在全民医保没有普及的时代,曾在医院看到无数重病患因为没钱只能被家人拉回去死掉——救死扶伤、悬壶济世这两个词,在资源匮乏的年代,常常只存在于成语字典里。
没有谁应该被指责,这世界,很多事都是“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这句话,是我无比认同的关于“感恩”一词的总纲。
在菲律宾贫民窟,曾看到一家十几口人挤在五平米的棚子里,木板搭在垃圾堆上,苍蝇满天飞,小孩子赤脚跑来跑去,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东翻西找,指甲缝里塞满黑黢黢的淤泥。
还有很多很多,那些白发苍苍牙齿都掉了的老爷爷还在做苦力搬运,瘦骨嶙峋的身体弯成一张弓;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奶奶背着巨大的塑料袋,手里握着把火钳,把头深深探进路边的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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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人间的洞察越多,就越发现,人生的许多艰难,都是与钱直接相关的。可以说,世上90%的烦恼,都可以用钱来解决或者缓解。
所以,我为什么从大一开始就很努力地去做各种兼职,之前是送报纸、发传单、卖烤箱、写文章,后来变成周末七八个小时不间断地跑各种补习,把挣来的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不跟风买任何奢侈品,因为我需要赤手空拳地多积攒一些,对抗艰难的底气。
但是呢,人生很无奈的是,钱并不能解决所有的艰难。
昨夜和W哥哥和H姐姐吃饭,才知姐姐妈妈中风,躺在床上无法自理,请了阿姨二十四小时守着——那又怎么样呢,再多的钱,也换不回来阿姨的健康了,H姐姐只能看着母亲无能为力,偷偷地哭。
我也是才知道,我一个同学,父亲刚刚查出癌症——你看人生真的好无奈,她找到了很好的高薪工作,刚搞完毕业典礼,准备满怀憧憬地去新岗位实习,结果只能把所有眼泪吞进肚子里,彻夜陪在父亲床边。赚的钱再多,也除不尽爸爸身体里的癌细胞和日后无法预料的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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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真的好艰难。真的。
那日西西说,为什么她小时候,要去县里寄宿学校读书,不能陪在爸爸妈妈身边,长大了,背井离乡读大学,毕了业留在大城市,苦兮兮地攒钱,维系亲情变成了每月往家里的一点汇款。
可是我们都知道,维系亲情乃至人与人之间所有真挚的情谊的,从来都不是金钱和物质。
但是我们又没办法,割舍掉在大城市里那点微薄薪水所营造出的脆弱的安全感,然后头也不回地回到家乡,陪在爸妈身边——哪怕我们明明知道,在世间所有的感情里,陪伴都是最长情的告白。
我们没有办法,我们找不到一个中间值——也许,这才是人生最大的艰难。
就像我没办法回答我的母亲,当她跟我说,你能不能假期不要上课,回来多陪陪我?我却想到了未来很多用钱的时刻,可能是医院的急救室,可能是郊区的售楼处,可能是很多措手不及的天灾人祸。
哪怕我知道,这一切,钱未必是对症的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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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语里,“贫穷”其实是两个分开的词,“贫”指物质匮乏,“穷”指气节短缺,我觉得,人年轻时,“身贫”不可怕,可怕的是“志穷”。
人生有很多无能为力,很多无可奈何,我常安慰自己,现阶段安贫乐道,心里却要有鸿鹄之志。
但是,我常常疑惑:当我有天,摆脱了“贫”,又真的能够抵挡所有艰难么?
我知道,不可能的。
所以古人早就想出了漂亮的句子来劝勉世人:“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古人还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古人又说:“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这篇推文开篇我说语言苍白无力,这一刻,却又觉得它们充满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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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写了这么多,关于这些艰难的解答,真的无解,我只能选择天真又执着地,相信古人。
莫语常言道知足,万事至终总是空。
理想现实一线隔,心无旁骛脚踏实。
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
花开复见却飘零,残憾莫使今生留。
——施耐庵《水浒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