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我们试图掩盖的行为……
心理健康是很广阔的领域。很早我就非常明确,就术业专攻而言,我不想在智障、自闭症、精神分裂症等领域做特别深入的学习和实践。同时确定的还有一块,就是药物滥用及上瘾行为,包括酗酒、吸毒、赌博等。相当长时间以来,无论怎么努力,我都对这一块提不起真诚、持久的兴趣。
无论做学生还是做老师,对《病理心理学》*里《药物滥用》*这个章节,我都是勉为其难地捱过去的。挑战之一是词汇,好像没什么比毒品这一块,让我觉得生词多到头大。每种药物的大名后面,俗名俚语还排了一串。然而最大的挑战,是陌生感、距离感。无论在工作中以什么方式接触到这类行为以及这类行为给人们带来的困难,一个声音常在心里吵闹,“这跟我、跟我想要服务的人群有什么关系?”
一说起吸毒,头脑里闪现的第一个画面总是《霍元甲》*。大概少时看剧,被他毒瘾发作时几个人都拉不住的发疯似的行为吓住了。总体而言,我一直固执地(愿意)认为药物滥用及上瘾行为,尤其是吸毒,在华人社会中属少见类。华人文化观念上将吸毒视为洪水猛兽,这在某种程度上可能减少了使用者,但当然也可能阻碍了有需要者寻求治疗*。此外,美国政府近十年来竭力处理鸦片类药物危机(The Opioid Overdose Epidemic*),虽然不断推出、调整防治策略及方法,但给人留下的总体印象是至今曙光微弱。当看到各类戒毒戒酒机构如同旋转门,人们频繁地进进出出,医生病人虽各尽其力,但无力、无奈感弥漫,我更是坚定着避开这类问题的决心和选择。
至于赌瘾、酒瘾、烟瘾,虽然东亚群体其实颇有这方面的口碑,但因完全可以把受此困扰的人们转介给专攻药物滥用及成瘾行为的机构,我也能避则避了。
但从业到某个时候,我开始对成瘾行为形成不同的理解。首先,减少了一些偏见。尤其是看到、听到数据背后具体的个人、具体的故事之后。夹在上述“旋转门”里出不来的人群中,有许多经历过严重的童年创伤,有许多患有其他心理疾病——酒与毒其实常被用作暂时的“心理止痛剂”。当发现我与吸毒、酗酒等现象的陌生感、距离感,原来很大程度来自于自己的幸运,从此就很难再象之前那样对这类行为轻下论断了。
其次,拓展了对上瘾行为的了解。上瘾,其实是个无论如何绕不开的人类行为。先讲个好玩的有创意的广告吧:某避孕套公司声称发明了一种可帮助伴侣们增进房事乐趣的手机应用,邀请多对伴侣前来试用。首先,工作人员采访了一轮大家对科技的熟悉度。不少人都说,他/她在床上的时候,社交媒体也在;一天花了15个小时在手机上的日子也不少。这之后,工作人员拿出Ipad给大家演示,他们与一家高科技公司合作,发现每部手机上都有一个神奇的装置,可为伴侣们增进情趣。人人翘首期待之际,高科技公司的CEO道,“最有力的答案往往也是最简单的——而且,还是免费的!”人们诧异。这时,CEO食指一滑,“这个装置就是,关机键。”众人一怔,随即大悟、大笑——“当然如此!”“理应如此!”感兴趣的读者朋友可在注脚里找到原广告的链接*。广告中伴侣们的表情太生动了!肯定让你看了也嘴角上扬。
这仅是当代人上瘾行为的一个小缩影。多少人说到自己或家人、友人、认识的人玩电脑游戏、 看抖音、刷朋友圈停不下来;多少人说到下班后只有靠吸大麻*,才能够达到放松,否则身体和大脑,慢不下来、空不下来;多少人说到跟食物的困难关系,时而暴饮暴食,时而节食厌食;多少人提到夫妻关系中的一个障碍是丈夫迷上色情网站;多少人提到诸如洁癖、不断地购买或不断地存放、积攒东西等行为;多少人又提到迷上恋爱的感觉、满脑子想着性或者疯狂追星的感觉;多少人提到被焦虑不断驱使:钱越多越好、工作越努力越好、我要证明再证明自己、我这不好那不好需要修炼再修炼等等等等。所有这些带有冲动性、强迫性、有仪式感的行为,都让我们看到自己,在上瘾行为的光谱线上,每个人都有个位置。只不过作为心理咨询师,接触到的来访者们为更极端的这类行为所苦、所扰的比例更高。
我这篇文章本来的题目是《感谢奥娜》,就是想写一位过去半年里令我“不得不”尝试协助她摆脱酗酒行为的日本女孩。写着写着,写成了这么一篇跟她似乎毫不沾边的文字。不过还是要感谢她,没有与她的工作,就没有我对上瘾行为的重新审视、整理,及对治疗方法的探究与学习,也就更没有这篇文字。
美国心理学家Anne Wilson Schaef对严重的上瘾行为有个简单而精辟的概括,“那些我们试图靠撒谎掩盖的行为”(Anything we lie about)。这是对上瘾行为去恶魔化的一种角度——如果自己内心不以之为耻,我们不至于撒谎。太多为上瘾行为所苦的人,内心的羞耻感加深了上瘾,结果被这个怪圈困住、无法自拔——但实际上,知耻之人,总是有救的。
好了,就先写到这里吧!这篇文章写得够累,注脚都和正文差不多长度了。不过还要继续最近尝试的新风格,要来问一问亲爱的读者:你观察到自己有哪些上瘾的行为或倾向吗?你注意到自己曾下意识地撒谎,掩盖某些行为吗?
注1:Abnormal Psychology,或称Psychopathology。中文常见译法有:变态心理学、病理心理学、精神病理学、异常心理学。我个人觉得“变态”二字极不恰当,在中文语境中只会加深偏见。此文选用“病理心理学”的译法。
注2:Substance abuse。中文译为药物滥用。
注3:1981年香港版。据维基百科,又名《大侠霍元甲》,香港丽的电视出品,20集,导演徐小明,主演黄元申(霍元甲)、梁小龙(陈真)、米雪(赵倩男)、董骠(霍恩第)等,主题曲《万里长城永不倒》(原唱叶振棠)。1983年该剧成为中国大陆引进的首部香港电视连续剧,在广东电视台首播,之后在各地电视台播放。
注4:据美国药物滥用及精神健康服务管理局(SAMHSA)2013年所做的全国调查,综合了2003至2011年间的治疗数据,亚裔人口中12岁以上者,对酗酒、吸毒治疗的需求低于其他族裔(4.9%相对9.5%)。然而近年亚裔青年中,使用毒品/酗酒、尤其是夜店毒品(club drugs)的比例呈上升趋势,但总体而言,仍缺乏统计和研究数据(https://www.ncbi.nlm.nih.gov/pmc/articles/PMC2656113/)。
注5:鸦片类药物危机(The opioid epidemic),又称The Opioid Crisis,指因处方和非处方的鸦片类药物的过量使用致死所造成的健康灾难,给社会、经济均带来巨大损失。据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数据,仅在2018年即有67,367名美国人因药物过量丧生,其中70%与鸦片类药物有关。
注6:Durex广告链接: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925jNVmpOQ
注7:此处把大麻单列,因为它在美国被应用之广泛,尤其是年轻人中,已经和抽烟、喝酒的日常差不多了。不过这三类药物的滥用,尼古丁、酒精、大麻,都在《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DSM第五版)》中列有单项条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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