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家的行动(上)
偶然是一切的创生者。
——某量子物理学家
在对无意识,无意识如何造就各种主要的精神现象,以及三个精神器官(自我超我它我)与外部现实如何构成内心冲突,最终产生症状乃至极端行为的关系之后,我们可以触及精神分析家的行动这个问题。
一、从治疗的变体说起
拉康对精神分析的行动有非常彻底的清晰讨论,(见我的另两篇文章:转移中治疗的方向——读《拉康文集》 (1、2))。我们甚至可以说,这个深入的探讨开启于拉康独特的回到弗洛伊德的方式,在对精神分析的四个核心概念:无意识、冲动、重复、移情,如何联系于语言机构,形成享乐和欲望的辩证关系后,拉康终于可以讨论精神分析家的行为。该行为是建立在第七个研讨班《精神分析之伦理》与第十四个研讨班《幻想的逻辑》的基础上的。
要讨论分析家的行动,这牵涉到三个非常根本性的概念:风格、偶然、空。我们将借此看到,(鉴于教条化正在中国蔓延,我们必须强调)为何拉康坚持从来就没有拉康派,并且,精神分析为何只能是秘传,甚至如何直接影响到分析家的“通过制度”的建制。
二、庄周梦蝶:能指与身份的空洞
从上面两篇《精神分析中的行动》的文章中,我们了解到拉康明确摆出其无意识基底的逻辑位点:冲动如何进入符号异化,构成主体与对象a的四种可能的逻辑关系。由此出发,在《幻想的逻辑》第九课,拉康开始处理弗洛伊德的梦中梦,并且提出正是弗洛伊德对梦中梦的看法:它确定了现实与梦的关系。
梦者透过现实的逼近来阐述梦中之梦内容是假的,然而浑然不知仍然在另一个梦中。弗洛伊德因而认为,梦中梦靠近欲望的真实性,而外层的梦则仅仅是掩护,透过说明真实之梦是个梦而掩饰之,代替稽查作用。我们无须提及拉康正是在这几次课程提出没有元语言,这句话同时意味着没有阐述行为之阐述行为。也因此,没有所谓的梦中梦构成的无意识的意义之意义。如同电影《奠基》展示的,不管梦境多少层,无意识的意义只有一层,那就是在梦掩护下进行意义的获取——愿望之满足与防御。正是弗洛伊德作为发明精神分析这个欲望的坚持,使得他能维系这一点,并且揭示梦中梦的假面。
同时,拉康试图让我们看到现实的假面,在现实中,我们认为是现实的东西,不过如同梦里的现实,因为在梦中梦这里,外层之梦是内层梦的“现实”。我们再度看到意识和无意识双向箭头的复杂拓扑关系。然而,我们不能因为这里的双向箭头认为该关系是可逆的,这又再度回到拉康的半个克莱因群。
因为,如果如同客体关系那样构成投射-内投的可逆关系的话,何来压抑呢?并且,又何须构成复杂的梦境来表达欲望呢?因此,该双向箭头仅仅是排列组合的可能,而整体主体结构则会倾向于弗洛伊德压抑机制下的两大原则:超越快乐原则与快乐原则的经济学。
这个经济学牵涉到上文的:异化、真理、移情三个主要方向。在异化的维度,是冲动的持续投资,对象a构成异化的根基(见之前文章中异化的图示);在真理的向度,是快乐原则投资的真理,这构成原始的记忆痕迹不断书写入语言,构成的多重决定下的隐藏的欲望(其根本总是色情性的:因为是阳具能指构成符号身份)。移情的轴线是二者的一个综合,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从梦中梦如何涉及到无意识之思下的意识之思来展开,因为,它直接对应着如同醒着的时候那般,是意识之思下具有无意识之思那般,构成无意识与意识一个太极般的环套。
为了阐释这个复合关系上图,拉康逼近中国的文本:庄周之梦。拉康认为,如果说梦中作为蝴蝶的庄子自言自语说,这只是一个梦。那正如弗洛伊德的梦中梦的效应,是一次掩饰。而庄子如此清晰,所以才会在醒来后,认真询问其弟子,到底是我作为庄子梦到了蝴蝶,还是现在我,庄子这个身份,只是在蝴蝶之梦中呢?
这里,庄子逼近这样两个位置的摇摆中,我是庄周,还是我是蝴蝶?主体的位置由什么确定呢?这里庄子明确地摇摆出前文“存在”的问题上。
拉康则进一步认为,这使得庄子能够触及目光这个对象a。因为庄子不再因为自我看到什么,而认为自己成为蝴蝶只是一个梦。他不再因为自我而认为梦是假的,精神内部的,也不认为现实是真的,涉及精神外部。恰恰他认为二者同等。于是,他不知道如何区分到底什么是内部,什么是外部了。对于那些沉寂于俄狄浦斯乡愁无法脱离的人们,难道不也是这样的问题,现实的痛苦中所怀念的过去难道只是一个梦吗?空无因此立于对象a与主体的根本关系中,如拉康著名的例子:陶工透过手掏出了陶土(作为先期送走永远被丢弃的对象a),进而,陶器可以生成(即能指中的主体)。
三、精神分析家的位置?
因此,围绕这个空:一方面是丢弃的对象a,它以冲动的形式持续投资,弗洛伊德称为它我;另一方面,是能指化的主体,构成符号身份:蝴蝶还是庄子?梦还是现实?或者哪个现实?
精神分析家正是透过分析工作,能超越最核心的幻想,了解阳具能指如何命名主体的人。
分析家因此,是透过移情的轴线,最终去到主体和对象a分离的位置(拉康摆出升华的地点)的人。分析家因此,可以了解不再被世间的符号身份所累,因为与对象a的分离,意味着主体接受阉割,接受主体在空无中以偶然形态降生,主体可以了解如何联系并且受制于能指法则,同时,也因为能指的空缺:大他者根本就不存在,而能接受命运的偶然以及生命注定充满着的未知。
在围绕该未知中,主体重新回顾自己的生命,生成自己的风格,而不再是以前的神经症式的症状、抑制下生活,他带着圣状(阉割最根本的剩余物)生活:我接受我的不完美,我的局限,我命运中的偶然,我生命中的死亡经验,以及那必将在某个不确定日期到来的大限,借此,他反倒可以“做”一些事情,并且不单单是为了某个目的、某个价值。他将成为他自己,他自己的艺术家,如山本耀司所言:以命相抵,做衣服。
如果碰巧他愿意献身的这门艺术叫做精神分析,那么他将参与到精神分析事业中,并且,对他而言,个体的生命经验生成的风格构成他与分析者工作的根基,这种风格来自于他与自己的分析家的工作的结晶。
因此,与客体关系所谓的分析后认同分析家不同,拉康的观点在于,精神分析从来没有假设一个绝对的完美或者完善的人格(拉康讽刺说琼斯在这点上是有勇气的,他毕竟专门写了文章去讨论的,而我,从来不敢说这样的事情。)因此,没有所谓的分析家的位置,是分析家的欲望造成具有无意识的位置,在无意识能够在移情中被不断转换出时,我们才能片刻地成为分析家而已,这点在第十七个研讨班《精神分析的反面》,拉康在分析的话语中清晰地表示,分析家只是无意识的代理(agence);也是因此,从来就没有拉康派,精神分析的经验,是那个具体的分析家决定的,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分析家是任意的,这个问题的本质变成这样的追问:即分析家具有何种欲望,可以在个人风格建构的偶然的向度推进无意识,从而可能打破重复机制,帮助分析者走出异化;基于同样的理由,精神分析并没有督导(督导师作为无意识知识的主人),只有所谓的控制分析,即更倾向于透过接受控制分析的分析家的无意识来找到他自身个案答案的工作,控制分析家处于类似精神分析家的位置,透过悬浮注意工作:在分析的话语中,我们无法离开无意识主体工作,不论是分析中,还是控制分析中。
为了阐述这几个要点,需要了解的是,与空无、偶然、风格对应着的,乃是死亡、欲望、享乐三个基本“经验”,我们将在下文对此全面展开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