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多情情转薄

昨天有读者留言我问我：怎么看林生斌再婚这件事情？4年前，林生斌的太太和三个可爱的孩子，因为保姆在家中纵火身亡，他一夜之间失去了自己的家庭，从此活在痛苦和追悔之中。在这四年间，他和家人外出散心失足掉落入过院，也重新振作精神打造童装品牌，他在背后纹了太太和孩子们的头像，他悄悄给疫区捐赠过口罩.......每一次他的举动都会成为网络热门事件，每一次他写悼念文章都会成为网络热传散文。这一次也不例外，不过网友的态度却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4年后的林生斌宣布继续自己的人生，并且已经有了一个新生女儿叫暖暖。随即，他亡妻的兄长也发布长文，表示祝福的同时，也提醒林生斌把妹妹留给自己二老的东西做个了结，不要麻烦老人家法庭相见。网友据此认为林生斌“人设崩塌”。其一是逆推时间，怀孕生女需要一年，恋爱需要更久，说明林生斌在家庭横遭变故之后没有多长时间就再结新缘；其二是按照大舅哥的说法，林生斌侵占了本属于前岳父岳母的资产；其三是当他做这一切的时候，依然在微博上维持苦情形象，做出一副无法忘记妻子和孩子们的模样，实属表里不一，利用网友们的同情赚取流量。

这里我想谈谈我自己的想法，以及我如何看待这件事情：

当我去看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网友们的发言之后，既不感觉愤怒，也不感觉失望。我心中第一个想法，是回想起当年去包头处理“11·21空难”时的往事。那是2004年11月21日，MU5210航班执行包头---上海任务。起飞后不到一分钟，飞机失速坠落，47名乘客全部罹难，6名机组人员全部阵亡，飞机坠毁过程中还造成地面上2名人员的意外死亡。

很快死者家属就从全国各地赶来，在最初的极度震惊茫然之后，就都陷入了巨大的悲痛和愤怒之中。家属先是来探望遗体，然后是去坠机地点悼念，接下来就是和航空公司谈判。说是谈判，其实都是亲族代理。得到消息赶来的家属，不止是父母夫妻，还有家族里的其他人。最为悲痛的人是死者的父母，然后是丈夫妻子，他们因为悲伤过度，在头几天甚至会失去行走的力量，随时需要有人搀扶。亲族虽然也悲伤，但更多的是愤怒，要向航空公司讨要说法。

讨要说法很快就变成讨论赔偿金额，随后这也是谈判的唯一主题。等到哀伤渐渐减弱，父母也好，丈夫妻子也罢，谈的也是追责和赔偿。人们很快接受了失去亲人的这个事实，开始考虑每一家各自具体的情况，考虑未来生活应该如何继续，具体说就是航空公司能赔多少钱。这一幕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近二十年来一直影响着我对人，对人性的理解。

他们的哀痛之情是真的吗？我认为是真的。在这件事情上很难作假，现场的医生不断救治因为伤心过度而晕厥的家属，那种精神上备受打击因而到肉体崩溃的现象是极为真实的。他们的现实主义是真的吗？我也认为是真的。人们为了多一万还是五万块钱，争得面红耳赤，还有的父母拿出了自己的论证，证明孩子如果不死未来30年能赚多少钱。死亡是一种损失，赔偿金是弥补损失，这里的计算非常现实。人们在真诚地悼念，夜夜难眠，人们同时也在真诚地索赔，锱铢必较。

我可以用前者否定后者吗？怕是不能，因为生活还要继续，失去了亲人意味着他们各自要背负更多人生重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现实考量；我可以用后者否定前者吗？怕也不能。因为他们真的失去了亲人，他们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他们的痛苦和悲伤都是真挚和真诚的。只有站在事不关己角度上的旁观者，才会在这其间做出区分，从道德去进行评判，以此追求某种情感的纯粹性，甚至应该放弃赔偿；也只有纯粹性恶论的支持者，此刻才会兴高采烈，认为再次证明了人性的不堪，一切都是虚伪和假装，人间没有什么真情，无非是用死亡换钱。

我认为人是复杂的，人性也是复杂的，因此我不会在悼亡和索赔之间建立任何因果关系或者对比关系。我认为这两种行为可以等同地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取决于当时他在考虑情感还是考虑现实。我也认为这两种行为可以等同地发生在一群人身上，但丝毫不影响他们在一起悼念的同时，为了分配赔偿金而再次爆发冲突。

所以，我对林先生的再婚生女既不感觉到愤怒，也不感觉到失望。他的失去是真实的，他的悲痛也是真实的，他要继续生活的意愿还是真实的。人们对此有不同的反应，是因为自己的内心在他身上有所投射。你把心中的杨过投射到林先生身上，看到他居然不是一人一雕纵横大江南北，苦等十六年之约，而是转身娶了郭襄，自然会破口大骂。你把心中的焦仲卿投射到林先生身上，看到他没有为情憔悴，没有永远守候刘兰芝，更没有自挂东南枝证明爱情的忠贞，而是开公司玩抖音刷流量，自然会觉得上当受骗。

我也有我内心的投射，我相信大多数人都是平凡的好人，我希望林先生也是个好人。纵然命运残酷地打击了他，但是他也能回报人间以大爱。那他回报社会了吗？我认为是的，这几年他做了许多事情，不限于捐赠，还包括间接促成我的小区突击检查维修消防设备，增加物业巡守楼层的次数。现在看起来，他的所做所为里有相当一部分是为了他自己，那我失望吗？倒也不会，因为大多数人在我心目中都是平凡的好人，有心为善都是小善，有心为恶也是小恶，因此为善不忘算计，为恶寝食难安，这是常态。只有大善大恶之徒才能全然忘我，不顾身家性命，这不是大多数人所能做到的。

一个平凡好人起心动念要去好事，那一刻他是真诚的。后面难以为继，私心渐起，这也很正常，同样自私得很真诚。人心总是会变化，所以悲剧往往最后变成了闹剧。林先生遭逢人生大变，在网上写字纾解情绪，因此受到了网友的感怀和支持，从中得到了温暖和善意，因此流连不去，深陷其中。我觉得这虽然是一种误解，但依然可以理解。沉陷其中，日渐成瘾，最后无法摆脱对关注的渴求，为了满足网友的期待而维持某种形象，我想大多数人大概同样难以避免这样的诱惑，面对这样的诱惑时也没有多少定力可言。

于是事情就渐渐变成了闹剧，所谓闹剧的意思是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但是双方其实都并不是自己体现出来的那个人。林先生并没有那么多深情，网友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多温暖。双方原本都是普通人，都不能做到持续输出情感，但是在同一件事情上大家都各自扮演了更好的自己，更理想的自己，并且对此深信不疑。

所以，当林先生突然决定要做个普通人，让生活继续下去的时候，网友同样决定做回普通网友，把之前支付的关怀和温暖连本带利收回来。双方都很多情，然而多情是一件很难持续下去的事情。硬要超出自己凡人的能力，把多情进行到底，最后难免多情转为薄情，薄情转为薄凉。还不如一开始有财产官司就打，有公司要开就开，有新妇要娶就娶，离网络能有多远就跑多远，这样先做小人，先做凡人，大家相忘于江湖反而更好。这个世间，陌生人那里哪儿有白得来的关注，白得来的关怀，白得来的温暖与守护？而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的？

不记得是哪位古人说的了：以薄凉故而情深。

题图摄影：Sergey Pestere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