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扬:盈盈已春

醒春


    一些树还在以冬的孤独站立,一些树已先触摸到大地温润的呼吸。被羽绒服包裹过的人一天天瘦下去,枝条儿一天天胖起来,枝与枝、叶与叶的缝隙一天天小起来。远望,树有几棵,就有几朵薄薄的绿烟顶在树梢。烟不消散,只轻轻摇晃,随一阵柔柔的风。

麻雀、画眉、斑鸠、白头翁的声音充满了欢快的气氛。鸟雀演唱会的流程并不按部就班,总有小调皮不循规蹈矩,他们在树上蹦跶,想要发出春的第一声。几次三番,场面变得有些混乱,从此起彼伏到密密匝匝,谁都抢着做春的歌唱者,谁都抢着往树的高处跳,往云端的风里飞。

蝴蝶的舞步比冬时轻快了许多。一只两只三四只,五只六只七八只……他们的队伍在一点点庞大。地面与天空,更多时候,蝴蝶和鸟儿默契地选择了分属自己的乐园——互不侵入,偶有越界,也匆匆离开。

东方的天空中,有淡淡的一抹蓝,天空的幕布只隙开一道缝。春阳在精心装扮,并不着急登台表演,他知道大地万物的期待。他有的是自信,自己一出场,就将是君临天下,万物生辉。

“噗”的一声,天空的幕布全然拉开,蒙蒙浅灰隐去,背景是一整块蓝,一整块蓝水晶的薄片。

此时,配得上与阳光斗艳的唯有油菜花。油菜花与阳光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却又于不知不觉中合绘出一幅妙画——满野尽带黄金甲便是他们的杰作。

豌豆花羞涩得多了。你看,蜷缩的依然蜷缩,开放的也不张扬。淡淡的粉,暗暗的红,把蝴蝶般的花瓣朝向土地,只以背影示人,那些最美的容颜都掩藏在绿叶之下。

萝卜挺出油菜一样的薹。萝卜也开花了,却无意以俗洁的白与油菜花铺天盖地的黄一决高下。难道萝卜也读过袁枚的那句诗——“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陪伴过谁家小朋友的布偶棕熊在田野有了新的任务,主人要借他的样子吓唬那些馋嘴的鸟雀。主人用一根木棍把他钉在田间。他手握一把闪闪发亮的塑料大刀,显得威风凛凛。鸟雀贪图新点进土里的那些玉米粒,终于蹑手蹑脚地一点点靠近,很快,他们看穿了威猛的棕熊只是不能动弹的假把式,最后,他们竟然踩上了棕熊的头顶……

春意渐盈盈。春早人勤,点早玉米的菜农期待能成为卖出本地新玉米的第一人,得个好价钱;冬寒菜、油菜苔还能掐最后半个月,再过一段时间,将有新的蔬菜出现在这片田野。冬去春来,一季时令一季蔬。田野从不荒芜,永远是一首带着野性与活力的生命的歌。

春在门口呼唤


春在春的门口望我。我不去,蝴蝶的旋舞该表演给谁?鸟儿的清音该奉献给谁?戴了口罩,我要去田野寻找曾经迷失的春天。

走进小区旁这一方窄窄的田野,我才惊觉,春已经热烈地,急切地,催逼着钻进我的肌肤,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心。

“吹面不寒杨柳风”,朱自清笔下混合了青草与新翻的泥土气息的春风柔柔的,滑滑的。风里夹杂着温热,吻上我的脸庞,扑进我敞开外套的胸膛。春风沉醉在我的怀抱,我沉醉在春风的怀抱。我能感到,春风在微颤,她的心在荡漾,她的每一个毛孔和我一样都张开了在寒冬里紧闭的眼睛。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春的左手在风中翻飞柳叶刀,剥开枯干的柳枝,生命的胚芽在苦难中盛开。如同分娩后的母亲,我看见了老柳挂着眼泪的笑涡。春在田野游走,春的右手提着七彩画笔。春走到一棵树旁,画笔把树冠一点一点晕染,落叶乔木走散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一天接着一天次第回家。春不知疲倦地走着,画着,画出碧绿的菜畦,画出荒草丛中嫩白的新根……春急着要在天地之间作一画幅巨大的油画,像对灿烂的黄情有独钟的梵高或张艺谋,在某个迫不及待的时刻,春把所有的金黄一股脑儿倾泻给油菜花。黄色就炸裂了,在田野流淌成黄灿灿的河流。

春吹响拔节的号角。鸟儿抖开肥硕的翅膀舒活筋骨,重新飞翔。“早起的鸟儿有虫吃”,鸟儿如正在这方田野里劳作的农人一样知道冬藏春耕的生存哲学;油菜花火急火燎在田野燎原,只为未来的荚实累累;食用油菜叶和青菜没有未来可以期许,花一开,飙出薹,就到了被人间遗忘的时候,但他们愿意为自己活一回,哪怕只有一次。像夜昙,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诚心诚意热热烈烈地活一把。

我站在春的门口,我听到风的呼唤,我看见,去去来来的生命,像春风,像油菜,像柳叶儿,像空中的鸟,都在春的号角里向前奔跑。

春分的春


五代诗人徐铉在《春分日》中,这样写春分后的春天——“仲春初四日,春色正中分。绿野徘徊月,晴天断续云。”

春分,阴阳相半,昼夜均而寒暑平。

春分是气温的分界线,也是树叶的分界线。

窗前,那棵老态龙钟的皂荚树,依然悬着三三两两枯干的果实。皂荚曾经是绿色的铃铛,曾经在寒冬的风里,像铃铛一样摇晃,发出风一样的碎响。此时,春风是它们的掘墓人。已经没有任何一片叶子,能为它们遮风挡雨。对皂荚而言,一丝风的袭击,一滴雨的侵扰,一声鸟的细语,都是致命打击。它卑微地缩在角落。它本就不算高大,光光的枝丫胡乱举着。如果在乡村,这样干枯的树枝,很容易被当作烧饭的柴火砍掉。它多像去年此时在这场瘟疫中瑟瑟发抖的我们!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挣扎的生命难逃时间的魔手。皂荚终是要掉落在地的,一如我脚下踩过的那一片片蓝花楹的叶子。去年春分前的一天,我戴了口罩,到小区门口的超市买生活必需品。那家小超市在最让人惶恐的日子也没有关张,为住户提供平价蔬菜、米面。一路“咔咔”走过,我猛地抬头,头顶上是那棵蓝花楹树。我惊恐而沮丧地立在那里。那棵树,我曾在深秋初冬的阴霾里看到过,赞颂过。那时的它,在一丛正簌簌掉叶的银杏树中,是那样清新可人。它脆生生的绿叶,饱含了生命的血液。我曾经错误地以为,就算谢了花朵,蓝花楹绿绿的叶片是永不会枯黄的呀!但那时,这些叶子凋零在我的脚下。叶的每一声裂响,都在碾碎一个鲜活的生命!想起电视里那一串令人惊悚的死亡人数数据,想起那些被瘟疫带走的人。叶碎裂的声音让我窒息,让我欲哭无泪!

我的绿色草木理想国轰然土崩……

春分后,开业的店铺次第热闹起来。一天,我戴了口罩上街。那棵皂荚树的绿在不经意中,跳入我的眼。我的皂荚树啊,它竟被绿的颜料附着了淡淡的一层。那些嫩绿的生命又爬上了它满是褶皱的躯体。我像是得到神灵的某种暗示一样,快步走去。向前!向前!绿的线条上,挣扎着一点点微绿的生命。走到树下,扶住一根枝丫端详,才看出细小的叶片的形状。有的叶片已具体而微,有的才冒出新芽。新芽蜷缩在一起,在试探春风、阳光和空气。“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人生如尘似露,倏忽而逝,天道却永恒。我的皂荚树啊,它烟云似的绿哟,驱散了我那些天来对生命的沮丧。那一刻,我的绿色王国又重新矗立了起来!

“就是这同一的生命,在潮汐里摇动着生和死的大海的摇篮”,我想起泰戈尔的诗句。原来,一切生命都不会在苦难中湮灭的啊。春是春分的春,一切枯萎与萧索,都已被阻挡在春分的前头。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一树纷纷扬扬的绿,在春风中燃烧了……

作者简介:

宋扬,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某省级纯文期刊特邀编辑。在《人民日报》《中国青年作家报》《散文》《散文选刊》《延河》《散文诗世界》《中国校园文学》《意林》《贡嘎山》《凉山文学》《大理文艺》《三角洲》《民主》等100多家报刊发表作品五十余万字,出版个人散文集《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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