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书法看“心”映照的境界层级
文:高天晨
中国文化是一个与自然亲近的文化,并非征服自然为己所用,而是身心回归自然,在自然的接纳中提升自己身心境界,并且在具体的生命体验中挖掘心性哲思,发现艺术的灵感源泉。故而中国之艺术,是以心印自然,映照自身体验,进而崇德而向道。中国艺术所有的境界,都是“心”的映照。
书法作为中国艺术的典型代表,也在内部结构中体现了这种“心”的观照,具有“感知性、技术性、艺术性、文化性”,对应的即“生理指征、技术特点”、情感脉动、意识节奏、思维方式、生命态度“”。每一个境界都对应着一个带有“心”的核心汉字。美,即来自一种心的相应。
生理指征——息
艺术发于人对自然的观察,这个观察首先就是生理与自然规律的对应。生命最主要的特征就是“活着”,而“活着”的最主要的即是生理指征,具体来说,就是呼吸和心跳。“息”字有两部分组成。“自”是鼻子的象形,表示自然呼吸。“心”则是那颗跳动的心。
所以,“息”的本义即是生命之核心体现。“息”即是呼吸心跳的综合感知体验,判断生命迹象,也主要参考二者。《庄子·逍遥游》中说: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有息,才知有生,艺术的基础特征,也是有一种活力,这种活力要和生命基础相适应。
任何艺术形象都是在创建一个虚拟的鲜活生命,而非制造一具真实而精致的死尸。“息”是生命的象征,故而古人称子女为“子息”。
苏轼在论书法时说:“书必有神、气、骨、血、肉,五者缺一,不为成书也”。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说:“书若人然,须备筋骨血肉,血浓骨老,筋藏肉莹,加之姿态奇逸,可谓美矣。”
书法并非简单的视觉上的笔迹,乃是构建一种生命的律动墨痕。墨痕,是书法的造型。所有的艺术,都是首先构建具有生命性的造型。若无此特征,则只限于肤浅装饰和感官刺激。气来自呼吸,力则是骨肉筋血为前提。有力气,才能运化艺术的生命状态。
“息”除了指宏观生命特征之外,又细节的表示呼吸之间的间隔。呼吸法门称之为“出入息”,这里的“息”即呼吸中的停顿,由此“息”又表示停止、消除。这里则说明了生命是有一种节奏的,呼吸与力度,都是在一种良性的节奏中体现。故而炼气者关注的,恰是中间的间隔的“息”。这也是“休息”的本义。
看书法,是看一幅生命的呼吸力度的节奏感。“提、按、顿、挫”乃是呼吸与力相合的节奏。而这种节奏是内化的,因为节奏平稳,故而外化体现安然细腻。若不明此理,外现呼吸急促与力度,则是一种病态的夸张展现,与真意相去甚远。
由此我们可知,艺术的生理特征调整,即呼吸与力度的内在充盈焕发无限的外在创造力。于是我们看古人在艺术中的状态调整,就会豁然开朗。东汉蔡邕《笔论》中说:“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
技术特点——态
艺术毕竟不是空谈,艺术的体现需要技术作为重要的方式和渠道。艺术的技术特点是最外化的,也是最能起到支撑呈现的作用。是一种能力的展现,有技术特点,艺术所承载的理念和情感才能表达出来。中国艺术把技术呈现的称之为“态”。
“态”的繁体字写作“態”,是由“能”和“心”组成。“能”是能力,“心”是内在情思。段玉裁注《说文》云“態”:心所能必见于外也。”技术不可以独立于心之外,内心之能由内而外表达的,才是艺术的技术。古人书论所说书法的技术,都是在具体情境中说明,割裂与心的联系的技术呈现,是杂技而不是艺术。
人之技能,外化于动作,称之为姿态。所有的艺术行为,也皆因此而呈“态”,审美者即是由审态开始。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不是态,也因此可以推其内在如何。故而,“态”才是中国艺术中对技术的正确表述。
苏轼论智永书法:永禅师欲存王氏典刑,以为百家法祖,故举用旧法,非不能出新意求变态也,然其意已逸于绳墨之外矣。这是苏轼通过智永的笔墨之态,看出其外在规矩地引用先祖王羲之笔法,而内在则充满变化。故而,智永本可以因其内在丰富而“变动外化技术(变态),而其不用,是因是方外之人,志不在此。
而评价蔡襄书法的时候,苏轼又说:“独蔡君谟言书,天资既高,积学深至,心手相应,变态无穷,遂为本朝第一。”此句是夸奖蔡襄内外充盈通透,故而技术可以变化无穷。可见,不同处境的人,其“态”的展现也是不同的。
书法的技术,亦是在模拟人的状态,故而书论形容技术,却多是拟人。字体不同,风格各异,却都是对应着不同性格气质的人,如不同的人在不同情境下的反应。正如明代徐渭所说:古人论真行与篆隶,辨圆方者,微有不同。真行始于动,中以静,终以媚。媚者,盖锋称溢出,其名曰姿态。
故而可知,为何内外不均为“病态”,刻意的技术呈现即矫揉做作,称之为“惺惺作态”。
情感脉动——念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人是有情之体,故而艺术若是创造虚拟生命,则不可无情。艺术动人之处,即在其可以注入情感,而亦可抒发,与他人相合,则产生一种具有感染力的脉动,不断引发共鸣,故而可以推己及人。
艺术是表达一种情感脉动。而这个又和“心”息息相关,是内心力量不断扩散的涟漪。对应的汉字是“念”。《尔雅 释名》中说:“念,黏也。意相亲爱,心黏著不能忘也。”,可知,念是情的一种表达,念念不忘,即是情感的一种状态。而情感又是当下的,《尚书·大禹谟》说:“念兹在兹”。
念,是当下的心。情感是当下艺术所体现的感人的流动能量,它不仅存于当下,还能打破空间和时间的格局,如投石入水,脉动传向远方。《六书精蘊》中说:“人当念所当念者,故从今。”书法是即时的,我们现在看到的书法作品,是当年那个时刻的人讲其情感诉诸于笔墨。
故而书法具有情感的抒发性,书法笔墨,即当下情感的笔墨表达。笔墨若无情,则纯是记事,与结绳同义。这也是写字和书法的根本区别,书法本身形式即是一种艺术的呈现。刘熙载在《书概》中说:“高韵深情,坚质浩气,缺一不可以为书”。
欧阳询在《用笔论》中引用无名公子谈论书法说“公子曰:“予自少及长,凝情翰墨,每览异体奇迹,未尝不循环吟玩。抽其妙思,终日临仿,至于皓首而无退倦也。” 能让人不断揣摩其魅力,并非迹象之奇,而是其内在具有情感酝酿的魅力。
对艺术承载情感的挖掘,是需要一心注入的,若只看技术表面,则再精彩也终会厌倦,而若其有情有感,深入而感知,念念不忘,则必然有得。所谓传承,并非技法,乃是这内在之感的相续。
电影《一代宗师》里面有句著名的台词:“凭一口气,点一盏灯, 要知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灯就有人”。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讲的是传承,也是修习方法。他体现的是一种内心能量的传递,是净土,也是禅宗。宋代王龙舒曾说:“常在目前,便念念不忘”。
而这八个字,原句是出自王少农所著《李叔同<晚晴集>人生解读》:
“世界是个回音谷,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你大声喊唱,山谷雷鸣,音传千里,一叠一叠,一浪一浪,彼岸世界都收到了。凡事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因它在传递你心间的声音,绵绵不绝,遂相印于心。”
书法来说,最开始的技术是训练手眼相合,进而一步,则是心手合一,乃至超越书写本身,方可到妙处。王僧虔在《笔意赞》说: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以斯言之,岂易多得?必使心忘于笔,手忘于书,心手达情。
念,本身是当下所感,而同时又是体会前人所感的方法。不同境界却都是一个字的内涵。书之妙道,艺之魅力,即在此处。中国汉字所表达的,有时不仅是结果,而是一个境界的入口开启。
意识节奏——意
情至深处,绝非简单外化为感官的刺激,而是体现了一种深入感知而体现的律动感。情深则为意也。意是一种情感的深度,很难用技术和形式直接表达。《易经·系辞上》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即是说“意”不可直接用文字和语言表达。
也如同《道德经》开篇所说“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即道之意,不可以“说”和“名”来尽显。能说的都不是,是的都不可说。这并非故弄玄虚,而是意所在深度,非直接语言文字可以触及,遑论表达。
那么应该如何呢?《易经》说“圣人立象以进意”,“象”是多个感观集成的宏观全息形式,艺术所呈现的,就是一种“象”。明代魏校曰:“从心从音。意不可见而象,因言以会意也”。而艺术的核心,即是律动,即是节奏,即是音乐属性。音乐是一切艺术的核心表达。“意”,即是由“音”和“心”组成。
《礼·大学疏》说:“总包万虑谓之心,为情所意念謂之意”。这里是把“心”指代思索万虑,而自然无虑,如音乐般自然流淌,即是意。意,心所无虑也。书法的实际心态,乃是写字,即是有虑,而若是在书法之中,其关注的并非所写,而是写本身即表达了一种意识的节奏。
故而古人论书法,总要强调“非写之写”所流露的状态,那就是“意”之所在,是一种脱离刻意被形束缚的节奏感。虞安吉云:“夫未解书意者,一点一画皆求象本,乃转自取拙,岂成书邪”!。成公绥在《隶书体》中也说:“应心隐手,必由意晓”。
“意”离心的本源很近,而离形的执着已经很远了,技法是有为之法,熟稔者可达到“得心应手”,而如果是得意,则由“应手”转变为“应心隐手”,则是无为之法。
思维方式——思
艺术不仅仅是表达情和意,同时也是文化的载体。古籍文物是文化的化石,记载了时间,而从古承传的艺术,则可以说是“活化石”,因为艺术由人承传,除了表达个人情感和意识,艺术本身也有载体功能,历史文化沉淀的思维方式,也在艺术中有所表现,成为一种生动的佐证。
如通过书体变化,可推知古人对汉字符号的不同时期的理解。而写本颇丰的文本如《千字文》,也可以通过其中的避讳,得知很多文化信息。而艺术家在创作的时候,也需要动用思考,把一些思维方式和精神格局体现在艺术行为中。
思,也和心有关。上面的不是“田”,而是囟( xìn),是大脑的象形。思,即脑和心合一的状态。《说文》中说:“思,容也”。思想是一种对经验和思考的整理。《书·洪范》中说:“思曰容,言心之所虑,无不包也”。
如果说艺术之“意”的表达,是“心无所虑”,那么思即是“心有所虑”,二者的微妙平衡,构成了艺术足以流传的时间性。书法的创作,一部分则来自思考,是对人生,自然的感慨。而书法并无绝对的独立性,总是和诗文同步。
思维方式首先体现在文字中。卫恒在《四体书势》中说:“昔在黄帝,创制造物。有沮诵、仓颉者,始作书契以代结绳,盖睹鸟迹以兴思也。”,汉字让中国人的思考和经验得以记录、发扬、酝酿。让中国人可以把思绪融入文字,进而发展为诗词文章,而在形式上又衍生书法,表达更细腻的文化信息。
而在具体的艺术创作中,思维方式也是关键的前提。思维是对感知的加工处理和提炼。即所谓“睹物象以致思,非言辞之所宣”。书圣王羲之在《题卫夫人笔阵图后》说到书法创作的前提时,也提到“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这种艺术行为之前的思维整理,也会在作品中化为艺术细节,让未来人揣摩体会。
生命态度——恩
艺术的境界,在经过了生理指征,情感脉动,意识节奏,思维方式之后,最后则又回归到对生命根本的态度上。故而大艺术家,往往不是仅仅在考虑艺术本身,而是有一种更宏大的生命格局。如果说最开始的生理指征,是关注于自身生命的一种“感”,那么生命态度,则是关注更宏观生命状态的“恩”。
二者皆和“心”相关,而格局自然不同。生命格局的态度,是如孟子所说“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是一种推己及人的观照。由此可知,艺术是道的载体,生命观察的管道。这是艺术家到了最高境界所呈现的内心格局。
《庄子·秋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韩诗外传.卷一》:“以管窥天,以锥刺地,所窥者大,所见者小,所刺者巨,所中者少。”
故而人之所见,所闻,所写,即使精彩,与天地相比,也不过是坐井观天。艺术本身是一个载体和管道,它的价值也全在于此。若执着于艺术本身之小道,则如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故而,艺术家最终看的,是格局,即对生命的态度。
古人深知其理,虽倡书法,但绝不以书法做高妙之物。而称毛笔为“管”“锥”之喻,即毛笔有别称为“管城子”“毛锥子”,皆为谦称,即毛笔之文章学问书法,不过是管锥而已。东汉赵壹的《非草书》,并非是否定草书艺术,而是借草书批判那种仅看重个人情感表达的士子,他所批判的正是艺术格局的问题。
东汉赵壹在《非草书》中说:“推步期程,探赜钩深,幽赞神明,览天地之心,推圣人之情。” 这就表达了一种生命态度,是对天地圣人之恩的态度。恩,由因和心组成。《说文》说:“恩,”惠也。”从心因聲。《徐曰》因者,有所因也。因心为恩。
“恩”这个字告诉我们,莫要忘记自己的根本,对天地造化之情,对先贤前辈传承之惠要心存恩情,有大爱之艺术家,是智慧的演绎者。古代书法之最高境界,即是与自然相合的“天真”,即是感天地之恩,而与之相契。右军云:“游丝断而能续,皆契以天真,同于轮扁。”傅山说:俗字全用人力摆列,而天机自然之妙竟以安顿失之。
东汉的蔡邕在《九势》中则在最深处提到了书法的根源所在: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矣,阴阳既生,形势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