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物语︱麦子用馒头表达感恩
小麦面粉可以蒸发面馒头,也能烤制面包。于普通人家而言,馒头属于主食,跟寻常日子相依相伴;面包只是面点,尝鲜即可。为什么会有这个差别呢?我猜,这得从麦子的一生说起。
皖西北的颍淮大地,盛产冬小麦。头年深秋,庄稼收割完毕。北方的冷空气不断袭扰,一天比一天凉了。树落叶,草枯萎。柴草归垛,粮食归仓。小动物们施展各自的本领,做着越冬的准备;人也开始缝制御寒的衣裳。此时,农民把小麦种子播撒下地。
十天半月的工夫,就在那一天寒似一天的气温环境下,小麦种子内部,孕育着一个伟大的构想和行动。那一粒细小的、椭圆形的种子,一端冒出根须,寻找着合适的含有水分的土壤;另一端的上方,吐出稚嫩的麦芽。向下的根须,使劲地向下,企望汲取更多的水分和养分;向上的麦芽,使劲地向上,它要破土而出。
老辈的农民知道,小麦种子的力量是巨大的。它的根须,能扎到地底下一丈多深的地方。有人在地里挖土井,沿着井壁,能清晰地看到,那根须一丝一绺,延伸到井底。而麦芽破土的时候,不论那土是否松散,哪怕有的硬如石头似的“渣巴头”横在最上方,它都能迎着风,迎着光。
别以为农民把麦子种下地,就把它当做野孩子,扔给了寒冷。不是的。打从种子下地,农民的那颗心也跟着下了地。他得查看麦苗的长势,隔几天就得看一眼,在心里记下,追肥的时候有个数。他还得看一看地里的杂草状况。来年开春,除草要多个心。当然,农民对冬天的麦苗,一定不娇惯的。他知道,冬天的麦苗经得起折腾。脚踩,车轧,都没事。
农民还会在冬天,默默祈祷,老天爷啥时候下雪。麦盖三床被,头枕馒头睡。那是说,下雪与小麦收成的关系。天阴了,下雪了,他就踏实;一冬无雪,他就悬着心,揪着心。
过年前后,落了雨雪,该是农民最开心的事。热闹过年的同时,他一定不会忘记给麦苗追肥。播种时,撒下的是底肥。底肥够量,小麦前期长得好。但开春追肥更少不得。开春后,小麦开启另一段生命的旅程,需要肥料这个动力。把肥追下去,农民才能长舒一口气。
春江水暖鸭先知。其实就植物而言,该是麦子最先感受春意的。它的根须扎得深,它一定最先感应到地底下温暖的涌动。它开始加快分蘖的速度。我以为它的分蘖是平方级的。祖父曾说过,春天小麦的生长,有声音。夜深人静,附耳倾听,就能听得到那沙沙的响声。我在晚上睡觉前,听过,没听到。但我相信,那一定是有声音的。头一天麦秆才这么高,叶子才这么长;第二天,麦秆就那么高,叶子就支棱棱地那么长。那是一个生命拔高的过程,某种响动,该是其中的应有之义。
麦子拔节前期,是麦田除草的关键期。此时,阳光已有一定的温度,麦子跟麦子之间,还有缝隙。农民手握锄把,前腿弓,后腿蹬,身体前倾。锄头在麦垄间熟练地翻转。一棵棵杂草,瞬间与泥土脱离,留下的都是麦苗。麦田除草,没有人不是小心翼翼的。那全神贯注的神情,就像长辈给孩子掏耳屎,或者在孩子头发丛中逮虱子。
清明前后,麦子开始扬花。清明不见穗,土地爷有罪。颍淮地面上,农民都这么说。田园踏青,冷不丁就会见到一株麦穗。尽管很少,但那一株麦穗并不孤单。它的左邻右舍,都开始打泡。麦秆上方的那一截,圆圆的,鼓鼓的,孕育着果实,它自己的果实,也是农民日思夜念的果实。也只几个昼夜,出穗了。一拃长的穗头上,挤满淡淡的白色小花儿。
扬花的同时,麦子的灌浆期开始。那是一个神奇的、史诗般的质变过程。麦壳渐渐成形,它汲取土壤、水分、肥料和人工料理的精华。因为太阳的光合作用,产生麦浆。麦浆充盈麦壳的所有空间,然后硬化,成为麦仁儿。这就是麦粒了。每年农历的四月下旬或五月初,春末夏初时节,来自南方的干热风送来一个好消息,麦子成熟了。
接着,就是收割,脱粒,晾晒。然后呢,那圆滚滚带着亮色的麦粒儿,在面粉机器的肚子里,紧赶慢赶地走上一遍,出来后就改头换面,成了面粉。至此,麦子历经严寒,杂草,初夏高温,甚至病虫害、水旱灾害,这些九九八十一难的磨砺,才算功德圆满。
粉,是麦子对人的回馈,它可以拍成粑粑,擀成面条,还能做成别的面食,比如面包。但以馒头的面貌示人,该是它表达感恩的最重要使命所在。粑粑筋拽,面条又太细;面包里面都是窟窟窿窿的,太虚。惟有馒头,它是实心的,寓意实心实意。馒头还给人以美感。立体馒头的每一个边角,每一个面,都那么柔和,透着那么一股子朴实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