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剪影
登临龙亭抒古今之叹
在中国古代“四京”中,我为南京、北京、西京(西安)各剪了一幅似是而非的模糊身影,却不曾给“富丽天下无”(清·张笃庆《仇十洲摹宋人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并序》)的东京(开封)画下一张像,似有欠了一笔账之憾。
我曾三去开封,囫囵吞枣地阅读了三遍古都。开封的外延是如此地遥远,而它的内涵又是如此地厚重,凭着草草地浏览,怎么可能了解它的全部呢?其实我并无奢望以三次匆匆之行,就吞下古都三千年和三千年古都,对于如此丰厚的历史文化盛宴,能够品尝和记住几道特色菜就足矣。
古都向我捧出了四道特色菜:两塔——铁塔、繁塔和两寺(观)——佛教古刹相国寺、道教胜地延庆观。尽管四处胜迹不可能完全代表开封,然而管中窥豹,却也略知一斑了。本来在古老而辽阔的神州,塔也普通,寺也平常,如果没有独到之处,就谈不上什么魅力了。然而开封的古塔名寺,却非庸庸之辈。它们之所以不同凡响,不仅由于其悠久和独特,更因为它们以美丽的故事和传说构筑了神奇和梦幻。
不过切莫忘了另一份弥足珍贵的历史遗产——龙亭。开封目击和亲历了北宋兴亡的全过程,也许是为了将这一段耻辱史告诉后人,它留下了原为宋代皇宫后御苑一部分的龙亭。悠悠千年,郁郁王气,龙亭不啻是开封的精华,中州的亮点。登上龙亭,缅想当年,正是在这座皇宫大殿内,宋太祖上演了一出“杯酒释兵权”的活剧,从而给大宋王朝埋下了“积贫积弱”、国运衰微的祸根。站在龙亭,蓦然回首,当年那场“靖康之耻”的历史悲剧和丑闻,仿佛又涌现眼前,重新激起心头之恨。伫立龙亭,眺望双湖,又令人想起另一件北宋史事:正是沉在湖底的北宋两位重臣的府宅间,曾编织了一段黑白混淆、云谲波诡的历史故事,并由此演绎了佘太君(杨业之妻,史载本姓折)、穆桂英以及杨家将的一系列传说。
龙亭是一部历史的教科书,来到这里,可以看到赵宋王朝的背影和开封古城的烟云;也可以听到一个真谛:国家的贫弱衰亡源于政治的腐败和帝王的昏聩。清代文学家陈简登临龙亭,吟下一首《龙亭怀古》诗,抒发了怀古叹今之情:
龙亭高耸碧云隈,趁晓登临眼界开。
紫气东随函谷至,黄河西抱太行来。
夕阳石马秋风冷,故国铜驼暮雨哀。
遥望宋宫烟水际,当年禾黍亦成灰。
梁园歌舞为两帝送终
在中国古都中,开封历经的磨难之多,遭受的灾害之重,大概称得上首屈一指了。然而开封不仅坚强地挺了过来,而且在新时期的今天枯木逢春,重又向世人展示了一幅古今共绘的《清明上河图》。
将当年开封的繁华盛景描绘到极点的一个人,是北宋翰林画院画家张择端,他笔下的《清明上河图》,是一幅长525厘米、宽25.5厘米的长卷写生画。画笔从开封外城内东南角侧的城郊开始,向西沿汴河溯流挥洒笔墨,渐渐推进到内城的桥和门,在繁华的城郭街市戛然而止。这是一幅描绘北宋时期色彩缤纷的开封社会生活的画面,惟妙惟肖地将京都昌盛兴旺的景象形诸笔端,使后人至今还能目睹昔日古都的盛况。
富丽天下无,繁华雄三都(指开封、洛阳、西安),作为北宋王朝的首善之区,当时的开封已是人口逾百万的大都会。在这座富甲天下的大都会中,以御街为代表的市廛,朱楼翠阁,车水马龙,红男绿女,比肩继踵。在其时孟元老、柳永、周邦彦等文人的笔下,都对这一盛世年华有过生动的描述。
另一方面,开封的城市经济和文化生活,较之宋以前的京师,出现了一系列重大突破:敞开的大市取代了封闭的坊市,各种娱乐形式的“市民文化”在勾栏瓦舍中迅速崛起,而以往被禁止的夜市也得以开放,使开封变成了一座“燕馆歌楼”、灯红酒绿的不夜城。北宋沦亡后从东京流亡到南国的诗人刘子翚,在组诗《汴京纪事(其十七)》中,对少年时代所经历的梦华东京作了这样的追忆: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
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开封的发展不是始于北宋,但北宋为它谱写了历史上最辉煌和绚丽的一页。开封在历史上曾为七朝都城,但在北宋之前,只有过两次迅速发展的兴盛时期,出现在两个领土不大但盛名留史的王国:一个是战国魏惠王时期的魏国,另一个是五代十国时期郭威及其继承人柴荣掌权的后周。在开封这一古老的舞台上,虽然有数十个帝王先后粉墨登场,做过尽兴表演,然而被历史评委会认可并给以优良分数的,恐怕也就三四人而已。首建大梁城的(梁)魏惠王,以其丰功伟绩载入史册,作为开封的不祧之祖当是无可非议。在开封的城市史上,周世宗柴荣是一位建有殊勋的君主,他以自身的品行、才能及其对结束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和建设开封城作出的贡献,被后人誉为“五代第一名君”。在开封城史上最重要的一个北宋王朝,共有九个皇帝相继登台,却无一留下什么光辉业绩,其中多少有些建树而还值得让开封记忆的,恐怕也只有宋太祖赵匡胤了。
赵匡胤乘人之危,以举手之劳摘取郭威、柴荣辛勤栽培的桃子,接管了一座已臻完善的东京城,并改称为东京开封府。改朝换代,照例会出现一段时期的太平盛世局面,而老天爷又给了开封一个半世纪和平安定的环境,加上一代代北宋帝王接连大兴土木和大开豪奢之风,从而使开封这座北宋最大城市变得空前壮观和繁华。
然而尽情地浸沉在欢乐海洋中的大宋君臣,穷奢极欲,忘乎所以。皇帝一个比一个荒淫窝囊,当第八个皇帝徽宗登上帝位时,北宋实际上已处于垂亡前夕,但是东京却依然是一座“霁色荣光”、歌舞升平的不夜城和安乐窝。一心一意地忙于营建豪华园林艮岳(万寿山)的徽宗,无视民怨沸腾,不惜耗费巨资,出动“花石纲”船队去太湖一带采集异石奇花,给国家和人民带来巨大灾难。元人元明善在一幅《万寿山图》上题诗曰:
万寿纲船出太湖,九朝膏血一时枯。
阿谁种下中原祸?犹自昂藏入画图。
尽管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但“中州盛日”和“宣政风流”的谎言,犹如弥漫在空气中的迷魂剂,继续在迷惑着高枕无忧的昏君庸臣,也依然在欺骗着不知底细的市井小民。每当末代皇帝昏昏然地跌进纸醉金迷的陷坑之际,也就到了王朝倾覆之时,这是反复上演了多少次却又被继续搬上舞台的历史剧。曾几何时,徽宗、钦宗父子为金兵所掳,北宋朝廷以可悲的“靖康之耻”而告终,宋室也南迁到了临安(杭州)。目击和亲历了这一耻辱过程的宋臣曾觌,怀着凄楚的黍离之感和悲切的亡国之痛,写下一首词作《金人捧露盘》:
记神京,繁华地,旧游踪。正御沟、春水溶溶。平康陌巷,绣鞍金勒跃青骢。解衣沽酒醉管弦,柳绿花红。
到如今、余霜鬓,嗟前事、梦魂中。但寒烟、满目飞蓬。雕栏玉砌,空锁三十六离宫。塞笳惊起暮天雁,寂寞东风。
历史的惩罚最终落到了北宋两个末代皇帝的头上,他们在尽享人间的一切豪奢之后,开始在异国品尝牛马不如的生活,实乃现世报,活该!然而随着北宋王朝的寿终正寝,开封也就如同昨夜星辰,风光不再。虽然开封曾一度成为金朝都城,但她的辉煌年代,却已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了。金为元灭,开封终于在七朝古都的长篇史诗尾末画上了句号。
开封的不幸,除了兵燹导致的毁坏,还有黄河决口酿成的灾祸,更由于这两股破坏力量的结合,曾几度把开封置于死地。早年的秦始皇曾以水淹大梁的伤天害理之法灭魏,使魏都顿成废墟。当明末李自成义军三打开封城时,已成瓮中之鳖的明守军,竟联络河北清兵,丧尽天良地决黄河之水,妄图水淹义军。由于洪水灌城,开封在顷刻之间即成汪洋,数十万无辜市民统统陷于灭顶之灾,造成了一场空前的灾难。
人为导致的不幸,才是最悲惨的不幸。
史流洪水冲不走千古风流人物
历史的潮流和黄河的洪水汇集一起,冲走了北宋的风光年代,却冲不走千古风流人物。
一代代诞生于开封的贤人名士、一批批在古都政治舞台上走过的功臣名将、以及一个个选择卧牛城作为长眠之地的清官名相,都以熠熠生辉的形象和他们的不朽业绩,照亮了三千年的历史路程,铸成了深不可测的古都文明。
在这条三千年的崎岖古道上,一个个远逝的背影至今仍依稀可见:春秋(晋)乐师师旷曾在此弹奏仙乐般的琴曲,战国(鲁)思想家孟子曾在此对魏(梁)惠王进行游说,战国(齐)军事家孙膑曾在此惨遭刖刑而被砍双足,战国魏公子信陵君曾在此窃符救赵,东汉水利家王景曾在此疏渠治水,东汉政治家、军事家曹操曾在此起兵讨伐董卓,东汉才女蔡文姬曾在此从父蔡邕习琴,三国(魏)文学家、曹操之子曹植曾在此吟下七步诗,三国(魏)另一文学家、“竹林七贤”之一阮籍曾在此豪饮长啸,北宋改革家范仲淹和王安石曾先后在此实施变法,北宋名臣包拯曾在此留下刚直清廉的千古美名,史学家司马光曾在此开始《资治通鉴》的编撰,《梦溪笔谈》作者沈括曾在此参与王安石变法,南宋爱国名将岳飞曾在此大败金兵,明朝重臣于谦曾在此铸铁犀治黄河,明末义军领袖李自成曾在此重创明军,清朝名臣林则徐曾在此领导人民堵口治黄。
在这条三千年的历史长河上,一艘艘由开封船老大驾驭的船舟,先后从这里启程在碧波中扬帆远航:商朝开国名相伊尹从开封杞县走上助汤灭夏的征途,他功高盖世,忠诚为国,被誉为圣人;战国中期大梁人石申,在天文学研究中做出了杰出贡献,使他的名字得以荣登月宫;先秦兵家学派的最后一位大师尉缭也是大梁人,他的《尉缭子》可以称得上是先秦兵家学派集大成的著作;东汉时期,以博击豪强而威名远扬的东京洛阳令董宣和著名文学家、书法家蔡邕,先后诞生于开封陈留;唐、宋时期从开封走出去的崔颢、苏舜钦,相继成为中国古代诗坛的明星;明末河南祥符(今开封市)人史可法,在历史上写下了一曲死守扬州、血溅山河的英雄悲歌。另有许多历史名人,如“汉初三杰”之一的张良、以“谏”而名传不朽的唐初名相魏徵、北宋名相吕蒙正,以及蔡邕、江淹等,则都把自己的人生句点写在开封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开封还有两座其貌不扬的独特帝陵,这里葬的是后周的两代帝王周太祖郭威和周世宗柴荣,他们是难能可贵地相继开薄葬之风的皇帝。当郭威取代后汉并建立后周政权后,革弊鼎新,扶农抚民,同时大力倡导节俭。临终时,他叮嘱柴荣:陵内不筑地下宫殿,陵前不置石人、石兽,入殓仅用瓦棺纸衣,不得随葬贵重物品,只“立一石记之”。薄葬至此,在历代帝王中,的确是“除禹而外,天下一人”了。此后的柴荣亦以薄葬的方式平淡地了其一生。如今,郭威的嵩陵和柴荣的庆陵,一起坐落在开封西86公里的新郑郭店。千余年过去了,这期间不知多少皇陵被盗,多少地宫遭劫。然而任凭时光的星移斗转,哪怕人事的风流云散,这两座皇陵却始终朴朴实实,一如既往;安安稳稳,别来无恙。两位帝王以薄葬的行动保护了自己,也以清廉的口碑赢得了人心。
文人往来,“千里赖通波”
说句公道话,为开封的发展和繁盛作出贡献的,还有一个为人所不齿的皇帝,此人就是罪不容诛的暴君隋炀帝。隋炀帝开凿的运河,成为沟通南北交通的大动脉,而且歪打正着,使位于汴河(运河的一段)之畔的开封,成了最先受惠的城市。凭借着这条运河,又经唐代宣武军节度使李勉对城市的一番改造,使开封的经济和文化得到振兴。有鉴于此,晚唐诗人皮日休在咏史诗《汴河怀古(其二)》中,提出了为隋炀帝论功的观点: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汴河在给农商百姓带来实际利益的同时,也给群星灿烂的唐朝诗人送来了一份惊喜,因为正是这条运河,为四方文人的往来聚散提供了便捷的条件,开封就成了当年重要的文化交流中心,从而也就留下了不少名士的遗踪。其中一则传颂至今的佳话,就是“三贤”游汴梁的故事。
唐朝中期诗坛的三颗明星李白、杜甫和高适,幸运地在汴州邂逅,不仅作为光彩的一页载入开封城史,而且也成为中国古代文坛上的一曲佳话。在路漫长兮人远游的当时,三位大诗人要在一个城市不期而遇,机会是何等地少,几率是何等地小,难怪后人将他们这次邂逅,比作太阳、地球和月亮在浩瀚的星空中走到了一条线上。
仕途失意的三才子在天宝三年(744年)春同游梁宋,共同沉醉于这短暂的珍贵人生,也暂时忘却了身世坎坷和世态炎凉。他们泛蓬池,吟汴水,访夷门,吊信陵,登吹台,赋梁园,在怀古论今、醉酒吟咏的同时,把一腔诗兴和一片敬意献给了汴州,又将这座古城融入于各自的记忆。他们从古吹台到夷门道,抛洒了一路激情,一路热泪。李白的《侠客行》、杜甫的《赠李白》、高适的《古大梁行》等多首诗篇,都记叙了三星的行迹和心情。三位大诗人的游赏和歌吟,使古吹台又添几分诗意,使夷门道更增几重豪情。尽管诗人们在汴州同游期间受到的启发和激励,并未能使自身的命运有多少改变,但他们的隐忧和志向,却是永远留驻在中原大地上了。
汴梁古城对历代诗人词客的魅力,不仅在于供他们驻足凭吊的史迹,还有令他们流连忘返的汴河秀色。粼粼汴河波,袅袅隋堤柳,曾不知激起过多少唐、宋文人骚客的乡愁和思情。唐代诗人崔颢洒下了“客愁能几日,乡路渐无多”的思乡情,另一唐诗人李益则咏唱了“行人莫上长堤望,风起杨花愁杀人”的怀古曲。而沿河南下的宋词人柳永,在与恋人惜别之际,吟下了一阕《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这一曲《雨霖铃》,在中州后人的心中留下难忘印象和不尽惆怅。其时他仕途失意,落拓潦倒,在京城流连坊曲,混迹妓院,后来不得不离开汴京往东南漂泊。清秋时节,暮色阴沉,惜别恋人,何日再逢?时代无情地排斥了一个个人才,连他们的爱情也变成了恨史,然而却阻挡不住他们才华的奔流。失意的抑郁和别离的痛苦,促使柳永从心棂的缝隙中,吟出了这篇千古传诵的离别词。
从唐代走到宋代,中国文学从诗的黄金时代演进到词的极盛时期。宋代的星空没有给河南人留下多少席位,然而开封凭借其政治中心优势和汴河之便捷,却吸引和招来了各方名士,一时文气氤氲,成为北宋名士往来聚会和吟唱的沙龙。陆续来到京都的有范仲淹、晏殊、欧阳修、王安石等人,他们先后任过朝廷重臣。苏轼及苏门弟子黄庭坚、秦观等也到过汴京,他们是为谋求功名而来的,但到头来一个个都被贬谪外地。女词人李清照,早年也曾在汴京小住过。自谓贺知章后代的卫州(今河南汲县)词人贺铸,从武弁进入仕途来到京都,但他的遭遇和柳永一样坎坷。不管什么目的,不管何种结局,毕竟北宋文学史上数得着的词家,或前或后,几乎都在汴京生活过一段时间,并在此留下了不少名篇佳作。
开封的文气似乎是伴随汴河而至的。天灾人祸,世纪沧桑,当汴河被黄河泥沙淤埋后,文气消散,文人的足迹稀落了,古都开封也渐渐变得寂寞而落魄。
明末清初,当一位宋城(今河南商丘)阔少侯方域返回家乡时,绮丽的汴河荡然无存,他也只能遐想当年汴水汤汤、龙舟皇皇的胜景盛况了。怀着沉重的心情,他写下了《隋堤》一诗:
隋家天子绿杨堤,万古春风野鸟啼。
几处吹箫云漠漠,经时拾翠草凄凄。
龙舟想象牙樯入,彩袖虚无簇仗齐。
寂寞宋城南向望,老人独自杖青藜。
黄河东去,浪淘尽古都的七朝帝王,却冲不走汴梁的千载文明。
开封,是神州大地的珍贵瑰宝,要是没有开封,中国的历史也就难以围成十五的望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