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起的青春(上)

隆起的青春(上)(发表于《天津文学》)

1

今日我在一个滨海城市中想起你, D。这是城市的一个春末夏初的季节。我坐在夜的房子里,回到岁月的从前,回到我们的戈壁。我想不到啊,想不到,越过了那么多的关山和人墙想起了你,是因为我开始在乎我们那一段青春岁月,在乎我们生活过的日日夜夜。

戈壁滩头,如风的四季带走了我们多少的梦想啊!我只有在多少年后,从行走的人群里回过头来,向过去望去。

这一望,就让我的一生,再也抹不掉过去那激情的日子,抹不去痛苦和欢乐。

D啊,我曾爱过的D啊,这一望,竟望出了我今夜的眼泪。

今天的你,过得好吗?这已经成了我最关心的问题,遗憾的是你已永远听不到了。

2

当你洋溢青春的气息,穿着佩带下士肩章的军服向我走来,微笑的那一刻,我突然发觉,我喜欢上你了。

D,你不知道,那以后的日子,我曾是多么痛苦啊!

那时候,你是首长的公务员,我第一次到首长的家里去吃饭,我们相遇了。我发现你的微笑,是灿烂而又靓丽的鲜花。我发现你深蓝色的士兵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衣服。你望着我微笑,是那种亮丽的青春的微笑,曾让流浪过了多年过惯了集体生活的我,心里怦然一动。

从此,我便永远也忘不掉了。

我记得那次饭后我们和首长一家合影,你站在我的身边,害羞地低下了头。那一低头,就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只是那张照片,首长没有给我们。直到我离开戈壁,看到如火的岁月在七月的戈壁滩上远去,我也不敢开口向首长索要那张相片,实际上是索要相片上的你。

因为首长就是我舅舅,是你的顶头上司和直接领导,他一向以从严治军而闻名于我们师。我们不敢在他面前轻易造次。

于是后来许多次,我们在首长家相遇,我都不敢主动和你打招呼。而你只是报以会心地微笑,望着我,我就觉得手上的酒杯,在荡漾着我们年轻的心事。后来我的手都抖了一下。我舅妈说,你看你的脸色苍白,你不舒服吗?我说没有。我便看到你低下了头。每次饭后,我都站在院落的柳树边看到你们乘的小车从我们团的拐角消失。我的心便充满了惆怅与迷惘。

3

七月的戈壁滩,是青春的海洋。我回想起你的一切,都是在春天光临了玉门关外的七月。

那个七月,曾是多么美好而又忧伤的岁月啊!

我在连队里,常常是等所有的战友走后,拿起电话,拨通你们的分机,又放下。

我不知道你的心里,装满了怎样丰收的葡萄。

首长命令我们,都必须干好本职,考学,上军校。于是我们拿起书本,在工作之后,走向千里无人的大戈壁。在阳光下,我向一个地方望去,充满了对青春的渴望和幻想。

然而我看到了首长,看到了首长的期待与威严,我便不敢心有旁骛。

首长希望我们永远都像他那样穿一生的军服。首长在那块戈壁滩上,耕耘了他大半生,已经满头皆白。

想起首长,我便不敢对你心存幻想。首长对于我们,寄予了多么高的厚望啊!

只是你,为什么一直记恨首长,记恨我舅舅呢?你能找到像他那样的好人吗?

D,我记得你姐夫和你父母驱车到我们驻地来看你的时候,在首长家吃饭,他曾严厉地批评了你的。我记得你哭了,也记得从此,你便对我疏远了。我只是在那时候,才知道了你姐夫和我舅舅是好朋友,也只有那时候,知道你也有时候和你们医院的男兵,偷偷地出去喝过酒。

首长骂你了,你说你们只是在外面偶尔碰见罢了。但是首长不相信,所以你也许至今还没有原谅他。D,你永远也不会像我这样,深深地理解首长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不会理解首长要在你父母面前,想给他们一个圆满的交代。特别是你几次都没有考上军校的时候,你知道你父母和首长,是怎样为你操心?

这些,都是你所不知道的啊!

4

那个和你要好的男兵,叫什么我一直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甘肃人。你们曾在一起聊天、唱歌或者什么的,我只是听到过隐隐约约的传说。D,我不相信青春的你,聪明而又漂亮的你,是个草率的姑娘。

但是,我相信你们,一定是相爱过的。因为首长让那个战士复员后,我听到另一个公务员说,你曾偷偷地、偷偷地哭。

那,是爱情吗?D?我想广漠的戈壁滩上,你们的相遇,也许只是一个巧合。直到后来,你们陆军医院的炊事班,少了这个男兵,就少了一个惹是生非的人。你们那群姑娘,不再为了他而互相暗暗较劲了。你仅仅因为这个而记恨首长?你应该知道的,首长只是在忠实地执行纪律。因为纪律,首长甚至不让我这个战士喊他舅舅,而只能称他职务加同志。我们后来都不得不承认,首长是一个真正的军人。

你不知道啊,自你们医院的一个男兵和女兵出现了问题而被处理的时候,首长是怎样地日夜难眠,从此他长时间处在戒备状态?

我们年轻,永远理解不了首长的苦心。

首长曾对我们说,难道非要等到出了问题才痛哭流涕?

5

关于那个男兵,我后来问过一次,但你缄默不言。我从此再也不提此事。

我害怕此事是你一生记忆中的苦痛。

于是那些夜里,我拼命地读书。不知为什么,我有时看到冬日的戈壁,外面的大雪茫茫,我的心常常也是一片惘然。

我当兵后,有些热心人要把我调到你们医院。首长说,不行!首长说得斩钉截铁。为什么不行,首长没说,直到我日后上了军校,首长才对我露出开心的微笑说,你们那儿的女兵太多。

我感动得泪流满面,也只有在那时候,首长才恢复了他本来的平和,准许我称他舅舅。

D,我看到舅舅的满面微笑,我忽然哭了。首长说,你这样高兴是应该的。他不知道我是被感动了啊!

首长总是这样,他为你做了什么,从来不说,也从未想过我们要回报他什么。每当我想起首长在戈壁滩上走过的二十多年岁月,我就明白了首长为什么会是个真正的军人。

而你,总认为首长太冷漠。

6

我害怕首长,所以在我的记忆中,我很少到你们陆军医院去。我害怕首长看到我在那儿出现,怀疑我认识了你们中间的一个。所以即使是生病,我也只是到团部卫生科,基本上不到你们医院去。有次我跟连长一起上你们医院看我们连一个战友,出来的时候连长让我先走,碰到了首长,他问我干什么,我说看病人。我感到首长的眼睛像刀子一样,一下子刺入了我的心里,想把里面看个明明白白,我就无端地胆怯。我当兵时,首长说,既然你分到了我这个师,你就干出个人模狗样来,别给我丢脸,抹黑。

首长的一句话让我拼命工作,年底成了优秀士兵。唯有此时,首长才和我碰上一杯酒,脸上稍稍有了笑容。

所以即使我去了医院,碰见了你,首长在场时我也从不敢和你打招呼。为此,有好几次,你遇到我也不理我了。你总是以为我是和首长一样拿异样地眼光看你的,因而我的沉默使你对我更加遥远。直到那个漫长的冬天到来时,我才知道你不再偏执。

7

西部的冬季漫长而又寒冷,那个时节,我们站岗往往是穿了厚厚的棉大衣还冻得发抖,风把树叶撕下来,遍地的大雪像白布一样遮盖了戈壁滩的土地。

不知为什么,看见下雪,我想起内陆南方的故乡,总是十分忧伤。那是一个我读书自学的好季节,每天早上,我都进行五公里越野,有时候,我踏着新雪经过你们陆军医院的门前,看到首长起得很早,孤独而又军容严整地站在操场上,我总是无声地敬个礼就跑过去了。

首长看着我的背影从不说话。

后来有天早上我遇到了你,于是共跑了一段。首长看见了,他的脸色一片铁青。那天夜里首长回家,打电话把我从连队叫来。他怀疑我每天跑步是故意绕过你们医院,怀疑我们早有预约。

我对首长说,我没有。

首长盯着我说,我希望你没有。我希望你记住你只是一个兵,一个普普通通的兵。

我站在那里,不说话。

我舅妈说,他这么老实,我相信他是不会违纪的。

首长没有回头,他只是命令我以后跑步只能在我们团这边绕圈子,不许再经过你们陆军医院。

为了证明我们没有预谋,我真的做到了。我改变了自己越野的路线,选择了大雪茫茫的戈壁滩。每次我都在那儿跑着跑着,任那刺骨的北风在耳边呼啸,有时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后来,我在首长家遇到你,也很少打招呼。我总想让首长知道,我是个优秀的军人,是合格的,但我碰到你,还是害怕你的美丽,害怕你身上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那些美丽和气息让我常常充满了神秘、渴望和遐想。

再后你姐夫带着你的父母从库尔勒过来给首长家拜年了。我舅妈打电话让我请假回来帮忙打杂,我们又相遇了。

我说,你好。心里竟怦怦直跳。

你回答说,你好。你的脸红了。

首长在我们身边时,我们的外交辞令仅仅限此而已。我们在首长跟前从不说话。直到以后我们去库尔勒初试回来,能够无拘无束地在一起的时候,你才告诉我,你喜欢和男兵呆在一起,喜欢和我呆在一起。只是我为什么不知道呢?我也喜欢和你呆在一起的,但我没有说,也不敢说。

我只是想起了那个已退出现役的甘肃兵,隐隐约约地懂得了你为什么会为他的退伍而哭。

后来,和你一起当公务员的小张告诉我,你甚至为了“报复”首长,要把我这个与他有一层亲戚关系的兵拉向所谓的“恋爱”中,来证明首长带兵的纪律是失败的。

我不知道你父母来的那一次算不算你的行动。

我舅妈让我们两人到后面院子中的地窖里拿储存的小白菜,打开井盖,我说,我下去拿,你在上面接就行了。你开始有了许多话,我们便聊了起来。你在上面我在地窖里。你在上面说得很欢,可以看出你那天很开心,你旁敲侧击地问了我许多问题,又讲了不少让我开怀大笑的笑话,使我忘记了那个冬天的寒冷。我在地窖里面挑啊拣啊,终于选出了一大堆好的。

你说,你要下地窖中换我上来,你说我在地窖里呆长了就会冻感冒的。

我说,有你在身边,我就不会感到冷。我本来想开个玩笑,不过也是半真半假的。

你说,是吗?我听到你的口气温柔了起来。你说你要下来了。

我说不要。你却真的下来了。顺着梯子,你一步又一步地爬下来。那次你没有穿军装,而是像美丽的维吾尔族姑娘一样,在大冬天里穿了套黑色的长裙。首长那天没有批评你的衣着,因为你父母在身边,他给了你一次小小的特例。

D啊,你知道你下来时我是多么惊慌?我说,你下来我就上去。

你说上去就上去,你可以自己干的。于是你真的走下来了。地窖里塞满了东西,只留下一条窄窄的过道,我想越过你爬上去,我害怕首长突然在院子里出现,害怕他又会误解眼前的一切。

我慌忙地站起来,地窖里一片静寂,外面的大雪纷纷扬扬,下得正紧。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想越过你走出去,但你挡住了道,地窖的过道太窄了,窄得两个人错不开身子。

我一下子觉得头脑大了起来。我看到穿了长裙的你,第一次离我这么近,就在我面前站着。我看到你美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我,一眨也不眨。我忽然有一种很深的渴望,有一种幸福和害怕。

后来,你多次对我说,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就是太理智太理智了!

我们站着,地窖里光线很暗,我听到了我们的心跳在加速。

我说,D……你不应声,只是离我更近地站着,我甚至闻到了你身上散发出的幽香,感觉到了你的长发拂在了我的脸上。我说,D……你还是不吭声,只是更加大胆地向前走了一步,让我害怕了。一种久久酝酿的渴望突然消失了下去。我记得我只是侧过身来,想从你的身边逃掉。我说,你要一个人挑选你就挑吧,我上去了。你依然不说话,只是睁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望着我。当我侧身从你身边挤过的时候,我已感到了你的双手突然紧紧地抱过了我,呼吸声是那么粗重;我感到了你的长发绕上了我的脖子,像一股高压电流袭来让我骤然沉醉。

D啊,我曾深深地爱着的D啊,那曾是我多少日子做梦也曾渴望过的啊!只是我,为什么,为什么就挣脱了你,匆匆地,匆匆地逃上来了呢?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当我刚从地窖里上来的时候,正好我舅妈到院子里来了。她说,你们两个拿菜,这么长的时间还没拿来,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庆幸自己幸亏上来了,不然,不然的话,我又得面临一场风暴雷鸣。

只是从此,你不再理我。

D,得到与失去,都是多么快啊!那个冬天,成为我心里最漫长的一个冬天。

你不知道啊,有好多个夜晚,我陪连长上你们陆军医院,站在你的宿舍门前我再也没有勇气去敲你的门。你那时在药房发药,我去帮连长领药,你已看到了,但你偏偏只是去接别人的处方,给别人发药,而把我晾在那儿。我说,领药。你理也不理,只是在所有的人领完后,才机械而麻木地把药取了,摔出来,然后把药房的小窗关上。

那扇窗,我再也没有开启过。在那个冬天的地窖里,我已经把钥匙丢掉了。错过的,就永远再也不会回来。

8

我听舅舅说,你准备考军校,考呼图壁的军医学校。你曾说过你希望永远穿着军装,做一个护士,当一个白衣天使。

那一年,我也下决心考军校了。

我排除了身外所有的东西,在工作训练之后,就是看书。戈壁滩的日子,对于我这个士兵来说是多么充实而又多么寂寞啊!飞雪横窗,孤灯清影,满怀了对你的委屈,我的心里只有奋斗,奋斗,奋斗!

9

然而每个深夜,当营区里所有的人睡熟后:我摊开书本,坐在桌前发呆。我往往会问自己,奋斗,为了谁?活着,为了什么?

我常常问自己这些傻问题,那些日子,我十分的压抑和忧郁。我舅舅、舅妈都对我考军校寄予了深深的厚望。还有我们连队和营里的领导,都希望从那个非常偏僻的不毛之地,走出一个他们自己的大学生来!

在那些重望和厚望之下,我摊开了久违的书本,是如何在深夜里参禅与圆寂?

偶尔,我还是想起你来。但每当想起,我就莫名其妙地涌出一个强烈的念头,那就是我一定要考出去!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10

此后,无边的情欲寂寞袭击我了。

我记得窗外的天很静,所有的声音都在戈壁滩上消失,除了我的心跳之外,我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荒原千古如斯,并不因我的寂寞而出现蜃楼海市。

在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向往梦中的伊甸园,于是变得格外的温柔或暴戾。有时候我静如秋水,有时却心乱如麻。有一种东西从我的体内蔓延出来,把我不安分的灵魂焚烧与毁灭了千百万次。希望与绝望、渴望与失望遥如天际的星空一样莫测,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我梦中的处女地还只是一片荒芜,有狼在荒原上奔突,在嗥叫,在哀鸣,在呜咽,在叹息。所有的草地都是青春的洁白,风吻着小草似水般的柔情。

而D啊,我踏不出人间烟火的河岸,除了压抑自己青春那颗年轻骚动的心,我只有点起一支劣质的香烟来燃烧自己的欲念,让它在自生自灭中随缘飘散。D啊,你知道吗?那一刻,我好想有个温暖的家,好想你就是那个爱我的和我爱的人,点燃了蜡烛在静夜里等我归来,给我温存和力量,给我一个休憩与停泊的港湾。我们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凝视与相拥,成为千年万年永远的美丽。我希望我们能够在那至极的辉煌与美丽中能脱掉世俗的庸衣,让自己的心灵净化成透明的蒸汽,并且在凝固结晶之后,变得纯洁无比和高尚无比。如果那样,我希望我拥有一个让我骄傲的夜晚,留下我在这个世间一点微不足道的创造与牺牲,我要让我爱着的人都幸福,就像我穿了这身军装,跑到遥远的边关来守山守月,守着大家幸福安宁的生活。

但是当我从梦中醒来,看到自己依然是昨天的自己,别人依然是昨天的别人,你依然是昨天的你而梦依然是昨天的梦的时候,我就仿佛看到了黎明的露珠为什么消失得无踪无影。

D,在那时候,我与露珠,又有什么不同之处?我不禁常常痴坐窗前如泥塑。

是啊,庸碌地生,无为地死,都不是我所希望的。那么,我希望你能闯入我的梦里,闯入我的生活,为什么幸福真的到来的时候,我又拒绝了呢?

难道,过惯了苦日子的我,害怕突然来临的幸福?难道,仅仅因为我的理智,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们是战士,就要把青春的爱埋葬在无声无息的戈壁滩上,让一丝痴想,永远如那飘忽不定的风?

11

此后许多天,当我去你们陆军医院体检归来,开始日夜莫名地沉默。你不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也许我们两个人都明白吧,也许我们两人都不明白,所以我很痛苦。

D,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那样与我舅舅——与首长不可调和。我处在爱的初萌中,处在亲情的重压中,我只想到我是一个战士,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战士。爱情很模糊,还只是刚刚起步,而亲情则根深蒂固,不可变更。如果让我在两者之间选择,我可能会手足无措。

D,对此,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如果我在心中扼杀了我刚刚萌发的爱情,我希望在以后漫长的日子,当你终于懂事的时候,你会觉得我做的是对的。

我们是战士,是这个铁的方阵中普通一兵。尽管这样做我们双方都很痛苦,我却认为生活的规律就是这样毫无理由的逻辑。

12

终于,我们又相遇了。我们团的考生和你们医院的考生要坐同一辆车到师部的考场去,我们就乘同一辆车越过了千里的戈壁滩,来到了库尔勒郊外的教导队。

那几天,我们离开了单位,离开了首长终于又见面了。但是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师部领导,那么多的男兵和女兵,我们又怎么敢走过去说话,打招呼?我见你有意无意地往我们这边看,我只是低下头,没有勇气看你。

那些夜,我失眠了。戈壁滩的五月,白天骄阳似火,夜里冰凉如水,而且在罗布泊的边缘,有风整日整夜地刮着,刮得让我心烦。

好几次,你从我们门前走过,我听到男兵们吹口哨,唱情歌,我怎么也不敢走出门来。但有天我们还是碰巧走到一块了。

你问:考得上吗?

我本来一直是很心虚的,但那次不知为什么,我说:我们团我要是考不上,谁还能考上?

你笑了,然后和你们女兵一块走了。战友们围上了我,一定要我老实交代我们之间的秘密。

我说我们之间没有秘密,他们不相信,见了你,老远就喊,说我在哪里哪里等你。那是怎么可能的呢?

直到我们考完的那个夜晚,当你们几个人驱车回库尔勒的家的时候,我站在苍凉的夜里,看到你乘坐的列车远去,我突然感到惆怅是那样贴近地包围了我。

那是一个多么荒凉、无奈而又寂寞的戈壁之夜啊!呼呼的风又刮起来了,一弯残月隐在云层,我走在静寂无人的操场上,想起你青春的笑容,突然委屈和忧伤得想哭。

第二天一早,你们又坐车回到教导队,我们团和你们医院的丫头片子们又一起乘大客车回驻地。上车时,我看到你把头从窗里伸出来,一动不动地睁着眼睛看我。我忽然非常窘迫。我想那时候,我也一定非常狼狈,因为考战术的时候,钻铁丝网时我不小心把衣服挂破了,风吹起来,肩头的破片便随风飘舞。看到上车很挤,你甚至伸出手来,从窗口拿进了我的背包。那一刹那我忽然又很感动。

在车上,战友们说,你总是有意无意地在瞄我,我一时心乱如麻。抬起头来,发现你真的在偷着看我。

战友们便肆无忌惮地开玩笑,说你也说我。也许你听到了,也许你没有听到。虽然如此,你还是喜欢回过头,盯着我。我只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忧伤地看着列车掠过原野,奔驰在茫茫的戈壁滩上。

终于到了我们团部,到了我该下车的时候,我看到你从车窗里伸出头来,注视着我背着行李向前走去,我隐隐约约地觉得你挥了一下手,我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来说声再见,而是头也不回地硬着心肠走了。万籁俱寂的心绪又占据了我年轻的大脑,我想像得出那时候你的目光是怎样的哀怨而又绵长。

此后的日子,我呆在营区里,心就像起了皱纹的水面,有一种东西提不起放不下。我拿起电话,竟首先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我马上又放下了。

我怎么了?我问自己。坐在窗前,我不禁默默无语。

然而在日记里,我还是说了。不管你是不是知道,不管你是不是相信了,不管我是不是冲动,总之我在纸上说了。但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多少年过去了,我已难于向别人说起我的过去而抱着沉默是金的箴言走在人生的单行道上,我那么要强又那么敏感,那么自尊又那么善良,那么多情又那么固执……我已经难于去视听身外的呼唤,同时也阻止和压抑了体内的哀鸣。D,你理解吗?你,能告诉我吗?我为什么会迷途?

13

那一天午后,我正在休息,突然接到你的电话。

你问:考得怎么样?

我说:还行,你呢?

你没回答,只是问我是否一定能考上。我说我是估计能考得上的。你好长时间没说话,只是把电话挂了。我真弄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就躺在床上冥思苦想,最终想不出个头绪来。

14

等通知的那些日子,首长和舅妈以及他们的一家到临潼疗养去了。我舅舅在连队为我请了假,让我在他们家看房子。

那一段日子,我整天无所事事。那时除了几个考军校的战友在一起聊天,我就是呆在房子里弹电子琴、弹吉他或听音乐。那时连队对我们考学的几个人十分宽容,不再让我们参加集体活动。每当他们走后,你知道吗?D,你的笑容和狡黠就走入了我的脑海,它竟使我痴迷,使我懒惰,使我无聊。我于是喜欢躺在沙发上,想你的音容笑貌和影子。

我于是坐起来,遥思我们短短的相逢、相遇、相识,终于我伤心了——这就是我年轻时的梦与梦之破灭啊!我从万里外的中原来到这个不毛之地,守住的是土地,消逝的是青春,我本是不会遗憾与后悔的,可仅仅因为我是一个兵,因为我是首长的亲人,因为首长的铁面无私,我就得连自己的梦也得舍弃和丢落!其实我并不会再去对那个甘肃兵刨根问底。那个时候,我们没有相遇,我不会去计较你年轻寂寞时的一点梦想,一点小小的浪漫,不去计较你那份自然的天性之发挥,我在忽略和忽视你的过去,只要我们能够真心相爱,而不是像你的好友小张说的那样,你是为了报复首长对那个甘肃兵的处罚,就要把他寄予了厚望的我引向伊甸园的爱河,来证明首长行政管理手段的失败!如果不是那样,而是你真的爱我,那么我甘愿受首长的处分,也要与你倾心地相爱一次!

只是你听说我一定能够考上之后,便从此沉默了。你对小张说失去的终究会失去,不如让它早些失去。这都是后来小张告诉我的。小张说你已考了两年,但一次比一次不如意,今年这是你最后的一次了。这次考不上,你就准备复员回库尔勒了。

我听后心里很是惆怅和忧伤。那天我有事上你们医院,我明明看到了你,但是你躲开了。直到有天小张告诉我说,你准备来吃饭,小张说你是星期天来,而且就到我舅舅的家里来吃饭。我听后高兴极了!

小张那时候也在帮她伯父看房子,她伯父的房子就在我舅舅家的隔壁。每天傍晚她从你们医院下了班,就骑着自行车上我们团来,她伯父的单位在深山沟里,小张就住在那栋大房子里,为他看家。

我一直是相信小张的话的,因为她和你都是我首长办公室的公务员,你们陆军医院只有炊事班的战士是男兵。因此公务员也只好由你们女兵担任了。

在那个星期天,你知道我是怎样独自一人在房子里等你的脚步声吗?每当敲门声响起时,我就高兴地跳起来去开门,而每当我发现门口站着的不是你时,我是多么的失望啊!我坐在沙发上,忍不住连连叹息缘与命运。爱情是那么的可望而不可即,可即而不可望!结果整个星期天过去了,你也没有出现,换句话说,你没有来。我好伤心。我于是发誓,待你下次来时,如果我一个人在家里,我不管你是否同意,我一定要以拥抱的礼节来欢迎你这个客人。我一定要拥有你的一切,爱你的所有……你知道吗?D,我心中装着的是什么?我至今也说不出那是属于喜欢还是属于爱,再或是属于我们在军营中时年轻的骚动……

15

从此,你永远没有来。我也不再上陆军医院去。

我忽然也害怕自己考不上了。

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变了。

首长一再教育我们说,一个人,如果没有事业,哪里还能谈得上家庭?

于是我们年轻时,多少年的时光就是为了所谓的事业奋斗着,牺牲了身外所有其他的东西。那就是我们的青春吗?身为戈壁滩上火热军营中的一名战士,我忽然感到:除了青春的激情之外,青春有时也是非常寂寞的。

首长在疗养前走时说,他相信我是一定能够考上的。我竟然在好长一段时间里,认为考得上与考不上是无关紧要的,因为我们青春中最美好的东西逐渐失去了。

最美好的情感,哪有青春时候的那么真诚那么纯洁呢?

站在茫茫的荒原中,我不知这一切是否是千年的戈壁所赐。我只听到在那遥远的人烟稀少的戈壁上,战友们常唠叨的一个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能翻过荒山野岭,到山那边去看看杂花、绿树和女人!

16

而楼兰古城,已缺少这些,永远再也见不到这些稀罕物。那时孔雀河的流水早已消失,上苍刻意要毁灭那个城市,于是一夜之间,一阵风沙淹没了千年的商贾与驼铃,那条史书上记载的辉煌索道就从此无踪无影。那个城堡和它怀里的一切生灵都还来不及向天地发出一声悲伤的呐喊,千千万万的生命,楼兰的英雄和新娘,都在转瞬间完成了另一种悲壮。

风沙过去后,整个楼兰再也没有无尽的笙歌笑语,再也找不到足以生长希望与爱情的种子,那里再也不曾流动玉门关内的春风。只有罗布泊,以其险恶和神秘从此吞噬着一个又一个前来探险的勇士。

我们生活在它的怀里常常是那样的渺小和孤单。于是,我们很少再去做那些遥不可及的梦幻。

17

D,我们不能让青春做梦啊!记住吧,我们是战士,是普普通通的、一无所有的战士。我们不知道明天的生活,将是怎样的风霜雨雪。

18

D,我又想,如果我们连青春的梦想也没有,那么我们还会有什么呢?

啊!戈壁,我守卫的、不语的、浩瀚的、多情的戈壁啊!你虽然贫乏,却埋藏着千年的矿产;你虽然干燥,却长出了诱人的红柳;你即使贫穷,却生长着笔直的胡杨林;你即便荒芜,却生息着美丽的骆驼刺!

我难忘的沙枣林啊,你布满了芳香的土地上,有着我,也有着我一生都会怀想的姑娘!她美丽,也妖冶;她成熟,也单纯,就如你千年来散发的气息。

19

我该怎么去对你说,我爱过你呢?我们都是战士,即使我们年轻,我们的背后却有纪律,纪律的背后还有首长。首长的心里只有严明的军纪……

D,你原谅我吧,原谅我的沉默不语。原谅我们团虽然离你们医院很近,我却从不敢轻易上你们那儿去,我只想做一个十分优秀的军人,我十分珍惜我从小就向往的军营生活……

我们的肩头,担满了责任,我们的头顶,要撑起事业和理想的天空。人事依依,人世茫茫,人海熙熙攘攘,我们都在走自己的路,国事,家愁,己望,都像如磐的巨石,压在了我们的肩上。D啊D啊,我想日后还有谁能够知道,此时此刻,我们站在青春的分水岭上,是怎样的痛苦、喜悦、悲伤、高兴、恐惧与迷惘啊!

在这样思念的日子里,我想通知书也应该来了。然而我又想,它万一不来了呢?不来的话,我们日后又该会面临怎样的生活?D,我有时又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来,那就是,假若我没有考上的话,美丽、聪明、而又富有青春与朝气的你,会怎样来看我呢?

我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岁月从戈壁滩上像风一样一页页地翻去,看着我们肩上的肩章,由列兵、上等兵到下士和中士,看着我们青春时代的心灵,在一天天地成熟和苍老下去。

我至今也不知道,D,在我等待通知的那段痛苦难熬的日子,你在干什么?我只是听隔壁小张说,你似乎从考试回来后,就一直深居简出。那时候,你早已不是那个抛头露面、要陪上面来检查工作的领导跳舞的公务员,你只是到药房当了一名普普通通的护士。

20

等通知的日子,是我心情十分复杂的日子。那时候我们连的车队都到西藏的阿里执行任务去了,连队估计我会考上,就让我在山下留守。每天晚上我便去团部看房子。一个人呆在那舒适的静寂的夜里,我常常感到彻夜的孤独。随着发通知的日子临近,我变得越来越慌张,也越来越感到你会离我越来越远,有一种要失去的东西日益临近……

那时候,我接触得最多的,是在隔壁看房子的小张。在我印象里,她没有你漂亮,也没有你那样洒脱和聪明。但她健康和丰满,有一种浓浓的青春气息。由于我舅舅家里的菜地和她伯父家的相连,每天早上她上班又早,就请我上午帮他们家里浇一下。作为报酬,每天下班回来,她都提了几串葡萄,过来感谢我,坐在我的房子中闲聊不走。我哪里想到,当我对你怀了某种渴望的时候,对我怀了某种渴望的,竟是小张呢?我一直没有告诉过她我喜欢你,就像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一样。我常回想的,是在那个冬天大雪的地窖里,你那双水灵灵的美丽的盯住我一动不动的大眼睛……

D,我认为很有必要谈谈小张,她虽然和你一起当过公务员,我和她认识却比你更早,即使我对她从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仅仅因为她伯父和我舅舅家是隔壁,因为她常找我舅妈求教而跑过来聊天我们才相识,但我们的交往一直只是停留在见面点头和打招呼上。只有在我们都是看房子的那段时间里,我们的交往才逐渐多起来。我有时也因为方便,替战友们向她要些药;她每天回来,带给我一些好吃的东西。有一段时间,我发现她表现有些异样了,她常借口跑到我这儿来聊天,长时间的不走。我说,你走吧,我要睡了。她老是磨磨蹭蹭的,到很晚才走。我有时怕团长看见产生误会,后来干脆不让她进来了。因为那时候我知道,首长……也就是我舅舅走时对我们的团长说过,叫团长把我看着点,管着点。首长原来对我曾是绝对放心的,却又突然这样做,难道是知道我们之间那种从未说出的感觉?于是团长隔三差五地过来和我聊天,我每次都小心翼翼而又大汗淋漓。

首长,我……

D,我决定为首长争气了。我承认我崇拜首长,他那种军人作风一直吸引着我,使我痴迷和钦佩,以至于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什么对首长是那样的俯首帖耳和唯唯诺诺。凡是首长要求的,我拼了命去做;凡是首长提醒的,我做梦也不愿沾染上;凡是首长反对的,我从不敢越半步的雷池……所以,D,在那个冬天的地窖里,当年轻的我把年轻的你那双圆润柔软的手推开后,我只是听到你清楚地说了两个让我十分伤心的字:

懦夫!

那两个字,我一生便记住了。因为第二次听到时,竟是从小张的嘴里讲出来的!你相信吗?

21

我看房子每天依然起得很早,为进军校做准备,我总是在团部的操场上进行五公里越野训练,因为我听说在军校这是硬课目,所以提前就开始打基础。好多次我跑完步回来,团部的起床号子还没响,我就进了门拉开窗帘听音乐。好几次我拉开窗帘时,都要大吃一惊:我发现小张就趴在窗户上往我的住房踮起脚张望!

我住的卧室光线很暗,正是我好做梦的氛围。然而里面暗,外面却很亮,所以人在里面很清楚地就看到了外面的天空,而外面的人,要看里面并不容易。因此每当小张趴在窗上看我的卧室的时候,我其实就站在她的面前!只隔着厚厚的一层玻璃,我从里面可以把她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她却并不知道!

我就想,小张想看什么呢?是看我起没起床,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直到有一次,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懂得了青春时候的有些东西,是关不住的,是压抑不了的,是不可抗拒的。D啊,只有在那时候,我理解了你,理解了那个退伍的甘肃兵,理解了那个冬天的大雪的地窖里,你出乎意外的举动……

那天晚上,小张从隔壁打电话来,叫我过去一下。我问,有事吗?

她说:我们家的灯坏了,请你过来帮我修一下吧。

我当时想也没想,就过去了。因为她伯父说过,家里有事时要我帮忙照顾一下。进了她家的门,一看果然没有灯,房子里一团漆黑。

我问:有手电吗?

她回答说:没电池了。

我又问:蜡烛呢?

她说:用完了。

我嘟囔道:那我怎么修呢?接着我又开了一句玩笑:要是电死我怎么办?

她说:你死了,我也和你一起死呗。

我的心跳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往别处想。我叫她带路,她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捏得紧紧的,把我拽到了里边的房子。那是一间卧室,我以往到她伯父家里去过,知道的。我挣脱了她的手,而她一进屋就把门关上了。

我说:开关在哪儿?

她不说话了,我从口袋里拿出了打火机,一打亮就看到了开关,看到了开关线,我试着拉了一下,灯猛地着了!这灯不是好好的吗?我奇怪地回过头来,一下子惊呆了!

天哪,她竟只穿着一件紧身的衬衫和一条紧身的短裤!全身有很大一部分都露在外面,她那丰满的富有青春气息的身体展现出迷人的曲线,两个已经成熟的乳房像要从紧身衣里蹦出来……

我惊讶地叫了声,你……

我还没说完,她的手已把我拉住,两只胖胖的手已在我的胸前打了一个死结。她没有说话,我只觉得自己的血管里有一种东西在腾腾地膨胀开来,多年幻想的东西一旦真的出现,我却不相信这是现实!突如其来地害怕和恐惧使我在匆忙间选择了夺门而出!出了门时我还听到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喊叫:

懦夫!

接着,我听到她哭了。

D啊,出了门,我回到隔壁自己的房子里,心还在怦怦地直跳不已,后怕不已,在戈壁滩六月那燥热的夜里吓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天早上,团长过来查我的“哨”,说我的两眼红丝丝的,是不是昨天夜里又看小说了?

我说,没有,团长,绝对没有。

团长说:那你在干什么?

我说,我在看电视。

团长只是瞥了我一眼就走了。

从那以后,小张见了我,都是躲得远远的,不再理我。一直到我离开戈壁,她再也没和我说一句话。只是在我依然帮着浇她家的菜地时,她曾恶狠狠地说过一句:

不用劳累你了,它要干死就让它干死算了。

那是在我离开新疆前,小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很自然,我在走时向她要点在路上防感冒之类的药,她理也没有理我,药自然不会像过去那样好要了,因此我只有去找你要了。

一起考上的战友们都要我去弄点药。我就硬着头皮到你那儿去了。

22

啊,懦夫!这个词我至今听起来还觉得有些心痛。D,因为你也这样说过我了!

你说过,我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就是太理智。

那么,D,我是一个理智的懦夫?如果是这样,也是该欣慰的了。

你说我是懦夫时,你其实是那么冷静,而小张说我是懦夫时,她几乎是哭着说的。D,你们性格有着本质的不同,相同的是,你们说了我是懦夫之后,都不再理我了。

啊,懦夫,对于一个心灵有悟的战士,我那时候一直不知道,它对于我来说,究竟是一个褒义词还是一个贬义词?

好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终于接到了军校的录取通知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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