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预览|人 间(安宁)

03

将刊发于《黄河》2020年第3期

安宁

安宁,生于八十年代,中国作协会员,山东泰安人。已出版作品25部。代表作:《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乡野闲人》《迁徙记》。曾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广西文学奖、草原文学奖、银雀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走亲戚》入选2015年度全国散文排行榜。长篇小说《试婚》刊发《十月》长篇号(2010.1),同时在台湾出版繁体版。现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内蒙古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把人的心,淋得湿漉漉的。
我坐在屋檐下看书,心却穿过重重雨幕,飞到天空上去。如果从空中俯视我们村庄,一定是被水雾氤氲缭绕,犹如仙境一样吧?至于这仙境里,有没有小孩子在哭,或者像我一样,因为周一的学费还没有着落,而愁肠百结,那谁知道呢?因为雨,家家户户的哀愁,似乎都变得轻了,不复过去当街打骂的酣畅与决绝。就连人家屋顶上的炊烟,也被雨洗了一般,愈发地轻盈,洁净,接近于一种虚无纯净的蓝。
一切都浸润在雨里。一只穿破了打算扔掉的布鞋,在一小片水洼中横着,它恨自己不是船,永远没有办法驶出家门。这是春天的雨,缓慢,抒情,滴滴答答,敲打着这永无绝灭似的虚空。弟弟的玩具线箍,没有来得及捡拾,便胡乱丢在梧桐树下。如果雨一直这样下着,或许它会像井沿边那几根堆放在一起的榆树木头,在背阴处,悄无声息地长出黑色的木耳。那些木耳总是在人还没有发现的时候,就忽然间一簇簇冒出来。它们在雨中黑得发亮,好像那些被砍伐掉的榆树都成了精,生出无数黑色的眼睛。有时候,在它们周围也会长出一些白色的小蘑菇,鲜嫩可人,湿润润的,采下来洗洗,丢到汤里去,香气很快溢满屋子,就连经年的旧墙壁,红砖铺成的地面,也似乎被这雨水滋润过的蘑菇的清香给浸润了。人喝完汤水好久,坐在房间里望着雨惆怅,还会觉得有一朵一朵的蘑菇,在雨水中盛放开来。
蜗牛更不必说了,它们早就在潮湿的泥土里嗅到春天的气息。也或许,它们还在梦中,就已听到雨水打在窗棂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那声音在梦中如此遥远,又那样亲近,一只蜗牛隐匿在这苍茫的雨幕中,睁开眼睛,伸一下懒腰,将触角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草茎上的雨珠,知道外面已是温暖的春天,便放心地钻出泥土,朝昔日它们喜欢的树上、墙上或者井沿上爬去。
我和弟弟穿着雨衣,在墙根下观察一只刚刚钻出泥土的蜗牛。这只蛰伏了一冬的蜗牛,被雨水一冲,身体便绸缎一样柔软光亮。当它慢慢向上攀爬的时候,这匹闪烁着金子一样光泽的绸缎,也好像有了呼吸。这呼吸如此动人心魄,是大海一样深沉的力量,一股一股地向前,推动着这生机勃勃的力。我着迷于蜗牛身体里蕴蓄的丰沛饱满的热情,注视着它爬过一根腐朽的木头,越过一块滑腻的长满青苔的石头,稍稍喘了喘气,又攀上一株细细的香椿的幼苗,在一片叶子上,摇摇晃晃停下来。原本有许多雨珠聚集在那片叶子上的,被这只蜗牛占据地盘后,它们纷纷坠落下来。恰好一只蚂蚁路过,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躲闪不及,只好认栽,在一小片水洼中艰难地游了好久,才挣扎着爬上岸去,气喘吁吁地抖一抖满身的雨水,而后拖着沉重的躯体,消失在某一座干枯的柴草垛下。
等我目送那只蚂蚁离去之后,弟弟已经用小木棍,将那只试图安静地蹲踞在香椿树叶上欣赏无边雨幕的蜗牛,给拨弄到了地上。
我有些生气,训斥他:再这样,小心半夜鬼来敲门,将你拉去变成一只蜗牛!
弟弟本来笑嘻嘻地想继续玩弄那只缩进壳去的蜗牛,听我这样一吓,立刻惊恐地呆愣住,将手里的木棍迅速地丢开,好像小鬼已经冷冷地附上了身。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一些,细细密密地将天包裹住。我的双脚蹲得有些发麻,便站起身来,走到院子的门楼下去。弟弟却哀戚着一张脸,怯怯地望着我。我不理他,啪嗒啪嗒地踩着雨水走向门口。
几只母鸡也躲在门楼下避雨。它们蹲在地上,安静地注视着雨水顺着青砖墙壁不停地滑落。这让它们看上去更像是一群哲学家。鸡的眼睛里看到的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呢?跟我一样静谧又哀愁吗?我不清楚。我只是学着它们的样子,放低身体,却将视线朝向永无止尽的天空,那里正有雨,绵绵不绝地落下。

果园里静悄悄的。苹果尚未成熟,青涩的果子不足以吸引小偷前来。在果树下点种的花生呢,秧苗才刚刚长出,花也还含苞待放,所以看护果园的人,便大把大把地荒废着时光,坐在庭院里喝一下午闲茶。
黄昏,风吹过薄雾缭绕的苹果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似乎有千万只手,正温柔地抚过树叶。风也迷恋上了这一片果园,或许一整天它们都流连忘返。风从楝树高高的枝头上掠过,从玉米粉白色的花穗上飘过,从高粱细长的秆上划过,从棉花淡黄色的花朵上抚过,而后抵达大片的苹果园,并放慢了脚步。一缕风与另一缕风,在一枚青色的果实上相遇,彼此并不会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互相让一下路,又向着东南方向,不停息地吹下去。
有时,风也会和我一样弯下腰去,贴着地上的草,犹如亲密私语的伙伴,细细碎碎地说着什么。一缕风与一株草,会说些什么呢?风一定希望草与它们一起,行走天涯,在天地间翱翔。至少,跟它们走出村庄,去往另外的村庄里看一眼那里飘荡的炊烟,或者游走的云朵。草也或许有过这样心旌摇荡的时刻,它们试图挣脱掉大地,将根须从泥土里拔出,借助一缕风,向着想象中的远方流浪。
可是此刻,所有的草都还生长在泥土里,就连可以飞翔的蒲公英,粘在牛羊的身体上四处旅行的苍耳,也还在开花。所以它们只能以忧伤的面容,回应一缕风的热情相邀,并用向着大地俯身的姿态,表达它们不能远行的忧伤。
大地上的泥土,是否会听见一株苹果树下的野草低低的呼唤呢?我不关心。我只是用镰刀将一株又一株的马蜂菜、苋菜、灰灰菜割下来,放到粪箕里去。有时候我嫌麻烦,直接用手去拔,常常端了一窝蚂蚁的老巢,让它们仓皇逃窜。也有正躺在一株蒲公英的根须旁边睡觉的蚯蚓,被我打扰了好梦,在风里慵懒地伸个懒腰,便一曲一伸地朝花生秧慢慢爬去。俯在一朵花上汲取甜蜜汁液的蝴蝶,则被我的粗鲁吓了一跳,立刻振动翼翅,慌乱地朝一片地瓜田飞去。不过,若是连泥拽出一条灰色的地老虎,慌乱飞跑出去的多半是我。我怕极了这种虫子,蚯蚓虽然也很可怕,但我终归敢用小木棍将其挑开去,可是地老虎却会让我起满身的鸡皮疙瘩。跑开的时候,还要连跺几下脚,似乎它们会悄无声息地爬到我的鞋子里去,并躲藏在其中,专门等我上床睡觉的时候,突然间现身,并诡异地爬进我耳朵里去。
好在那个傍晚,我只在草根下遇到一只肥硕的黄色毛毛虫,它正晃着浓密绚烂的毛发,匆忙地向最近的一株苹果树上爬去。夕阳最后的余晖,穿过密不透风的果园,洒落在长势不良的花生秧上。而另外一只毛毛虫,正匍匐在头顶的叶子上,随着风吹来的节奏,不停地摇晃着,似乎它已经枕在这样薄而轻的摇篮里睡过去了。
夕阳亲吻到地平线的时候,整个大地变得辽阔起来,田间地头上是扛着锄头慢慢走回家去的农人。露水从草丛中滚落下来,濡湿了我的鞋子。果园里浮起一丝凉意,树叶哗啦哗啦永不停歇似的响着,似乎在演奏一首悲伤的歌。
就在这悲歌声中,村里的疯子沿着小路啊啊地喊叫着。那叫声空洞,茫然,犹如浮出泥土的湿气,与缭绕的薄雾交融在一起,弥漫了整个村庄。这是每个夜晚来临之前,疯子都会上演的节目,人们听到他撕破黄昏的叫声,就知道可以从泥土里拔出双脚收工回家了。就连我们小孩子,也熟悉了疯子打更一样按时响起的声音,跟着一起“啊啊”叫着,沿街一跳一跳地跑回家去。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俯到大地上,以一只蚂蚁或者蟋蟀的姿态紧贴泥土,一定会听到轰隆轰隆雷鸣般的响声,从遥远的地心深处传来。那是夜晚在路上奔走的声音,以一匹烈马的姿态,奔跑而至的夜晚的声音。
于是日间栖息的生灵们纷纷出洞。蟋蟀在墙根下紧随着夜晚行走的节奏,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叫。躲在丝瓜叶下的纺织娘,一边觅食,一边“织织织”地亮开喉咙。青蛙也跳上岸来,伏在湿漉漉的草丛里,呼唤着心仪的爱人。泥土里还会钻出许多不知名的虫子,全都借徐徐下落的夜幕,避开喧哗又危险的人类,在风吹过的大地上欢歌起舞。即便累了一天的蝉,也偶尔会用喑哑的叫声,附和这仿若另外一个人间的盛大的快乐。
人们在这样浮动的虫鸣声中,安静地回到自家庭院,卸下一天的疲惫。只有疯子、傻子和哑巴们,突然间躁动起来,用他们含混不清、了无意义又似乎有神秘所指的叫喊,一寸寸撕扯开夜晚的面纱。
我有些害怕起来。我怕疯子跑到果园里,追着我啊啊乱叫,把我好不容易割下的草全都夺去,撒进玉米地里。甚至,他还会顺着摇摇晃晃的梯子,爬到看园人的破旧泥屋上,将我的草晾晒在上面,并举着空荡荡的粪箕,朝我哈哈大笑。
疯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好像有一千个鼓槌,在咚咚地敲击着大地这面巨大无边的鼓。我于是慌张地提起镰刀,朝果园的另一头跑去。我听到去年腐朽的树叶,在脚下发出簌簌的声响,还有草茎折断时细微的脆响,泥土被鞋底碾压时沉闷的钝响。一切声音,都忽然间在我的耳畔无限地放大。
疯子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只有他划破天际般的吼声,随着最后的晚霞,一起朝着天际陷落。村庄在那一刻,辽远,空旷,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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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河,要走多远,才能抵达一个遥远的村庄呢?会像一个人的一生那样长吗?或者像一株树,历经成百上千年,依然向着它未能抵达的天空茂密地生长。再或是从大地深处,从某个神秘的山谷里流溢而出,又穿越无数个村庄,途经无数森林,才成了某一个村庄里的某一条河流。也或许,一条河与一个村庄,是上天注定的爱人,它们未曾相见,却早已相恋,于是用尽平生力气,去完成这一场浪漫的相遇。
而不知来自何处的沙河,就是这样爱上我们村庄的吧?没有人知道沙河来自何处,又流向哪里。村庄里最年长的人,也只能模糊地说出沙河所流经的村庄,除了我们孟庄,还有邻近的张庄、李庄或者王庄。这些村庄的名字,如此平淡无奇,如果我可以飞到天空上去,俯视这一片被沙河穿行过的大地,一定会看到那些大大小小的村庄,有着几乎千篇一律的容貌,它们被一块一块整齐划一的农田安静包裹着,犹如一只只蹲踞在地上悠闲吃草的黄牛,那一栋栋紧靠在一起的房子,正有炊烟袅袅升起,是这些有着浓郁烟火气息的炊烟,让大地上面目模糊的村庄变得灵动起来,不仅有了生机,还有了温度,以及一抹让人眷恋的柔情。而那条从未知的远方浩荡而至的河流,或许在每一个村庄,都有一个不同的名字,人们将它流经的那一段,当成自己村庄的一个部分,至于这一条河流在另外的一些村庄,或者旷野和荒原上,有怎样的故事,又历经怎样的曲折,都无关紧要了。
就像环绕着我们村庄的沙河,只是因为河底的沙子太多,冬天断流后,会裸露出全是黄沙的河床,便被扛着锄头经过的某个老人,很自然地称之为沙河。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日日在沙河的两岸上演。从沙河对岸的村庄里嫁过来的女人们,常常月经一样定期地发作她们内心对于生活永不枯竭的欲望。不过是隔着一条不太宽阔的沙河,站在自家的平房上,甚至能够看到娘家屋檐上停落的两只鸽子,或者一排飘摇的茅草。黄昏,暮色四合,还有女人沿街呼唤孩子回家吃饭,那孩子或许就是本家侄子,出嫁的时候还曾给她抱过鸡的。她还记得他怀里的公鸡很是不安,又受了惊吓,着急中拉下一泡热气腾腾的鸡屎。但对于女人,沙河依然像银河一样,将她与做女儿时的幸福时光,给面无表情地切割开来。除非逢年过节,因为忙碌自家的琐碎与生计,村里的女人们很少会跨过河,到娘家空手走上一圈。回娘家,那意味着需要郑重其事地提一书包不显寒酸的礼物,和一箩筐准备好的漂亮话,才能跨进家门的。否则,那将会给以后的交往,带来揪扯不清的烦恼。那些烦恼像盖了多年的棉被,里子上起了毛球,在冬天的夜里,摩擦着粗糙的肌肤,让人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到了夏天,沙河里的水,每天都在哗啦哗啦地流淌,如果闭上眼睛,会以为那是风吹过树林发出的响声。正午,河两岸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就连知了也暂时停止鸣叫,躲到树叶里小憩。对岸有一只老狗,蹲踞在高处的土坡上,不声不响地俯视着河水缓慢向前。河的中央,有一两片被虫子啃噬得千疮百孔的梧桐树叶,正打着旋,时而亲密地缠绕在一起,时而被冲刷到两岸,并被丛生的杂草拦住无法浮动。鱼儿在清澈的河底游来游去,它们从不会像落叶一样飘向远方,它们贪恋这一方水土,好像这里是它们永久的家园。
黄昏的时候,所有的晚霞都落进河里,于是河水便红得似火,好像正在燃烧的天空。整条河都动荡起来,似乎有什么隐秘的故事即将发生。一只鹰隼尖叫着划过被晚霞铺满的天空,一列大雁排着长队浩荡地穿过村庄。一切声息都在黄昏中下落,大地即将被无边的黑色幕布,悄无声息地罩住。
静寂中,沙河的水声从地表的深处,向半空中浮动。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最后,风吹过来,整个村庄只听得见一条河流自遥远的天地间喷涌而出,而后沿着广袤的田野不息地流淌,向前,并带走了尘世间所有的悲欢。
河流的两岸,女人找寻孩子回家的呼唤,一声一声又响起来。

我躺在凉席上看月亮。
天上只有一个月亮,庭院里却有好多个。一枚飘进水井里,人看着井里的月亮,月亮也看着井沿上的人。一枚落在水缸里,一只蚂蚁迷了路,无意中跌落进去,划出无数个细碎的小月亮。父亲的酒盅里也有,他“吱”地一声,吸进嘴里半盅酒,可那枚月亮,还在笑笑地看着他。牛的饮水槽里,也落进去一小块。牛已经睡了,月亮也好像困了,在那一汪清亮的水里,好久都没有动。母亲刷锅的时候,月亮也跟着跳了进去,只是它们像鸡蛋黄,被母亲给搅碎了。刷锅水都没有了,无数个月亮还挂在锅沿上,亮晶晶地闪着光。
睡前洗脸的时候,月亮便跑到搪瓷盆里。水被我撩起来,又叮叮当当地溅落在盆底,晃碎了盆中漂浮的月亮。等水恢复了平静,我将手放进水里,月亮又绽开饱满的笑脸,落入我的掌心。我忽然想给月亮也洗洗脸,于是便将水不停地撩在它身上。月亮怕痒似的,咯咯笑着,躲闪开去。
那时,人们都已经睡了,偶尔听到吱嘎一声,也是邻居女人在闭门落锁。有时,院墙外传来的轻微的脚步声,会让人心惊肉跳。若再有一个影子,忽然间从墙头跃下,人更会吓出一身冷汗。好在天上的月亮,正注视着人间。那些满腹心事的人,不管日间如何怀了鬼胎,到了晚上,抬头看到将整个大地照得雪白的月亮,总会老鼠一样,又悄无声息地缩回洞里。
等到人们纷纷关了房门,上床睡觉,月亮又飘荡到窗前。原本陈旧黯淡的房间,忽然间蒙上梦幻般的迷人色泽,在幽暗的夜里,闪烁着清寂的光。我打个哈欠,闭上眼睛,鱼一样倏然滑入梦中。
梦中也有月亮,只是梦里不再是永远走不出的村庄。一个孩子的梦境,是笼在月光里的。月光下有起伏的大海,闪亮的贝壳,飞逝的鲸鱼;而幽深险峻的山林中,则有蒙面的强盗一闪而过。因为高悬的月亮,一个孩子的梦境,变得深邃辽远,可以抵达或许一生都无法触及的世界的尽头。
半夜,我出门撒尿,睡眼惺忪中,看见月亮依然当空挂着。这时的人间,阒寂无声,似乎所有的生命都已消失,或者化成千年的琥珀。星星已经散去,只有疏淡的几颗飘荡在天边。夜空是另外一个广袤的人间,在那里,月亮与星星永远没有交集,它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浩淼的宇宙中孤独地游走。可是它们又相互陪伴,彼此映照,用微弱的光,一起照亮漆黑的大地,让走夜路的人,在安静闪烁的光里,怀着对人间的敬畏,悄无声息地赶路。
一整个夏天,我似乎都在看月亮。村里的大槐树下,天一黑下来,便三三两两地坐满人。他们跟我一样,也喜欢仰头看天上的月亮。
村口正对着大片的玉米地,晚风吹来泥土湿润的气息,青蛙躲在池塘边不停地鸣叫,蛐蛐在人家墙根下,有一声没一声地歌唱,树叶在风中哗啦哗啦地响着,玉米地里也在簌簌作响,好像有谁在里面猫腰穿过。这些声音,让月光下的村庄,变得更为寂静。就连躺在席子上仰望星空的男人,也将日间的粗鲁去掉大半,用温和的声音回应着小孩子稀奇古怪的问题。那些在明晃晃的阳光里看上去粗糙的女人呢,此刻更是有了几分月亮的温婉和动人。
月亮离人间,究竟有多远呢?几乎每天晚上,我都要想一遍这个问题。
大人有大人的世界,对小孩子稀奇古怪的想法并不关心,他们聊的不过是谁家的男人女人私奔了。我虽然并不懂私奔,但却知道私奔的男女,一起离开他们的村庄,而且是在有月亮的夜里离开的。我因此也希望有一个人,带着自己“私奔”,离开故乡,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至于远方在哪里,我并不清楚,就像大人们从未告诉过我,月亮距离人间有多远一样。但我却痴迷于那闪烁着梦幻光泽的远方,那一点梦幻,点燃我心中浪漫的想象,和对流浪的向往。
我因此迷恋月亮,我想它一定熟悉每一个村庄,但它却从不对人提及那些月光下发生的惊心动魄的故事,偷盗或者私奔,死亡或者新生,所有这些都被月亮悄无声息地记下,变成人间永不知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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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黑下来,风就被关在房间之外,我在窗前的灯下,做着无休无止的模拟试卷。
院子里有搪瓷盆碰到水泥台子的声音,那是母亲在洗手。她刚刚给牛铡完睡前的最后一次草,并将刷锅水倒入猪盆里,用力地搅拌着猪食。我透过窗户,看到手电筒清冷的光里,母亲正将一盆冒着热气的猪食,哗哗倒入槽中。她的一缕头发被秋天的冷风不停地吹着,好像墙头上一株摇摆的草。墙角的虫子要隔上许久,才会在风里发出一两声低低的鸣叫,那叫声有些冷清,是一场热闹过后孤独的自言自语。
在父亲将自行车推进房间里,弟弟也将尿罐端到床前的时候,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整个村庄里于是只剩了风的声音,从一条巷子穿入另一条巷子,犹如一条冷飕飕的蛇。巷子里黑漆漆的,但风不需要眼睛,就能准确地从这家门洞里进去,越过低矮的土墙,再进入另外一个人家的窗户。巷子是瘦长的,门是紧闭的,窗户也关得严严的,风于是只能孤单地在黑夜里穿行,掀掀这家的锅盖,翻翻那家的鸡窝。躺在床上尚未睡着的人,便会听到院子里偶尔一声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人翻墙而入。但随即那声响便消失了,人等了好久,只听见风在庭院里穿梭来往,将玉米秸吹得扑簌簌地响,也便放下心来,拉过被子蒙在头上,便呼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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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上床前,猫在院子的一角,撒睡前最后的一泡尿。风把尿吹到我的脚上,风还从后背冷飕飕地爬上来,并一次次掀动我的衣领。我的影子被窗口射出的灯光拉得很长,长到快要落进鸡窝里去了。我怯怯地看着那团灰黑的影子,在地上飘来荡去,觉得它好像从我的身体里分离出来,变成暗黑中一个恐怖的鬼魂。风很合时宜地发出一阵阵诡异的呼啸声,树叶也在扑簌簌响着。忽然间一只鸡惊叫起来,一个黑影倏然从鸡窝旁逃窜。那是一只夜半觅食的黄鼠狼,它大约被我给吓住了,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只剩下同样受了惊吓的一窝鸡,蹲在架子上瑟瑟发抖。我的心咚咚跳着,趿拉着鞋子,迅速闪进门里,并将黑暗中的一切,用插销紧紧地插在门外。
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冻的。我很快钻入被窝,又下意识地靠近姐姐温热的身体,但朦胧睡梦中的姐姐,却厌烦地踹我一脚,翻一下身继续睡去。我的屁股有些疼,却又不知该向谁倾诉这深夜里的疼痛,只能自己孤独地揉着,而后蒙了头,闭眼睡去。
窗外的风,正越过辽阔的大地,包围了整个的村庄。

雪没完没了地下,一场接着一场。好像这个冬天,雪对于大地的思念从未有过休止。
大道上人烟稀少,似乎一场大雪过后,村子里的人全都消失掉了。空中弥漫着清冷的气息,一切都被冰封在厚厚的雪中,连同昔日那些打情骂俏的男人女人。阳光静静地洒在屋顶上,光秃的树杈上,瑟瑟发抖的玉米秸上,低矮的土墙上,再或灰色的窗台上。因为有雪,这些灰扑扑的事物,看上去闪烁着晶莹的光泽。于是村庄便不再是过去鸡飞狗跳的样子,转而覆上一层童话般的梦幻。走在路上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的,似乎雪的下面,藏着另外一个神秘的世界。有时候人打开门,看到满院子的雪,会有些犹豫,要不要踏上去,将这画一样的庭院给破坏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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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村庄都封存在这样的静寂中。隔着结了冰花的玻璃,朝窗外看的每一个人,眼睛里都充满孩子一样的好奇,似乎这个村庄,不再是昔日他们习以为常的热气腾腾的居所。那些爱闲言碎语的人,也变得温情脉脉起来。房间里熊熊燃烧着的火炉周围是一家老小。知道这时候吵架,没有多少人围观,男人女人们也就偃旗息鼓,将所有的烦恼化作一块块乌黑发亮的煤,投进轰隆作响的炉膛里。那里正有一辆漫长的火车,从地心深处,咣当咣当地驶来。它所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如此巨大,以至于依然在困顿生活中受着煎熬的人们,手烤在红彤彤的火焰上,忽然间就忘了这个世间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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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腊月一到,雪再飘起来,就带了一把把锋利的刀片,于是小孩子细皮嫩肉的手,就成了冻萝卜,还是红心的。脸蛋自然也抹了胭脂一样,红彤彤的。一觉醒来,露在棉被外面的耳朵,常常冻得胖大了一圈。这时,女人们再让小孩子去庭院里跑跑腿,做点诸如喂鸡喂鸭的活计,他们没准就哼哼唧唧起来。当然,哼唧完了还是该干的就干,否则爹娘一个铁板烧过来,不比雪刀子差上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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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的村庄,安静地如同睡了过去,只有雪正漫天飞舞,无休无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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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诗歌报>纸刊选稿基地 中国诗歌报★天安门文学 ◎走进春天 文/锁林人也(甘肃.漳县) 一匹红色小马 踩着列石小心翼翼过河 咧嘴微笑的浮冰 不愿说出自已的忧伤 岸上一个汉子  白衣花裤 ...

  • 【安徽诗歌●诗坛选萃】桂纯友 ▎春天里相遇(组诗)

    [作者简介]桂纯友,江苏省泗洪人.1988年开始习诗,1991年开始发表作品,诗歌曾入选国家出版社出版的诗集:出版诗合集<闪烁的群星><我在梦的风景里><温暖的记忆> ...

  • 五湖四海 || 世世代代的创造令我不安

    汉   诗   选   刊 Han  Shi  Xuan  Kan  [五湖四海]第51辑 世世代代的创造令我不安 | 北岛 | 黄晓华 | 柳叶刀 | 欧阳雄东 | 陆祥正 | | 董眉 | 阿贵 ...

  • 村庄卧在草垛上 | 韩乾昌

    面对村庄时,人才发觉想象的空洞与词汇的贫乏.村庄不是脑中的概念,也不是写出的文字,村庄只能被感到.这是当我某天遥望故乡时,发现的道理.那时,我望见月亮在天上,带了她淡淡地哀愁,倚住低垂的屋檐,忽然跌落 ...

  • 【东方诗苑】安建华‖泥土孕育的希望(组诗)

    秋 墒 已是深秋 落叶告别枝头 花草褪下鲜亮的容妆 雁阵结伴南下 所有的丰盈已有归宿 空旷的大地 因春夏的丰茂而板结 深耕细耘 犁铧冲开道道墒垄 滚动的土块即刻活泛 耙齿纵横盘旋 泥土之香弥散开来 兜 ...

  • 【新势力】短诗精选

    □ 幸福的瓦罐 你空着 就一直在看我 像太阳一样盯着大地 即使 停下来 明天 我依然要打开 幸福的秘密 □ 麦子 站在太阳下 五月,我终于要低下 趋于饱满的思想 把成熟献给大地 □ 花殇 把根扎在盆子 ...

  • 乐高蝙蝠侠大电影人仔相框效果预览!春节前上市!

    随着2017年的临近,年初将迎来我们最期待的蝙蝠侠大电影系列的上市.目前获得渠道的告知,预计蝙蝠侠大电影的人仔(71017)会在1月中下旬上市. 所以我们的设计师也是加班加点的开始着手设计这套人仔的收 ...

  • 鸿蒙 3.0 预览版,来了!升级点让人震惊。

    22号,华为开发者大会 2021,召开了. 这次大会的重点就是:HarmonyOS 3.0,它来了. 兄弟们,期待吗? 看完3.0的发布会,不禁感慨:一转眼鸿蒙系统都已经到3.0时代了. 回顾一下鸿蒙 ...

  • 炉石传说死亡矿井蓝卡预览,牧师盗贼又有新偷牌,连骑士也脏人了

    炉石传说迷你系列死亡矿井的新卡预览持续进行中,之前清风以为官方会和以前一样一天发布一张橙卡,没想到这次推文是把所有蓝卡都公布了,最后就只剩下最关键的1张史诗和4张传说牌了,真是吊人胃口啊,一起来看看这 ...

  • 伦敦苏富比春拍:一波瓷器预览

    2021年伦敦春拍即将离开帷幕,将于5月12日带来<中国艺术专场>,本场组织了137件各门类艺术品,今日古玩元素往为各位藏友带来瓷器部分共57件,本场拍卖高古瓷部分值得关注的有两件唐三彩, ...

  • 景观工程清包工报价.pdf 文档全文预览

    园建基础报价 序号 项目 单位 大约工程量 单价(元) 备注 1 夯实 ㎡ 2 2 开挖整平 ㎡ 4.5 3 碎石平整 ㎡ 3 4 平面混凝土浇筑 ㎡ 9.5 5 地面园路支模( 15公分以下) m ...

  • DockView for Mac(Dock窗口预览工具) v1.1激活版

    DockView是一个实用程序,可在macOS Dock中添加所选应用程序窗口的预览.您只需要将鼠标移到其图标,就会显示其所有窗口的缩略图.通过单击您需要的那个,您将立即转到它.通过窗口缩略图,您可以 ...

  • uniapp下载excel(在线预览效果),后端用springboot

    看了网上很多文章,很多都是只给了后端或者只给的前端打开文档微信那个openDocument的方法 而后端很多也只是给了返回流方法,这里看了很多总结下 首先后端要引入依赖 <dependency& ...

  • 新刊预览 | 《书法》2021-4卷首语、目录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清明 杜牧 卷 首 语 <吐槽大会>自引入许知远.易立竞后,就越来越好看了.将不同圈层的代表放在同一语境下,用"冒 ...

  • 蚌埠市第四届书法大展作品预览(一)

    由蚌埠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蚌埠市书法家协会主办的蚌埠市第四届书法大展近日将在市文学艺术中心三楼开幕.本届展览作品涵盖了篆.隶.楷.行.草等各种书体和篆刻艺术,本次展览作者们创作手法灵活生动,表现形式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