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自毁良将(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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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当日东宫侍者李静忠追随太子李亨至马嵬驿,亦参与杀杨氏兄妹之兵谏。他怕玄宗日后一一报复,急欲找个新靠山,遂暗中献计于太子道:“太子应从圣上麾下分出部分兵马,北至朔方,然后号召天下英雄,以谋恢复。太子若是追随圣上逃难入蜀,只怕以后仍无兵权,何日方可出头?”太子李亨听后大为动心,暗想父皇老迈昏庸,总不让自己掌握兵权,追随下去确实无有出息,于是出奔灵州(今宁夏吴忠市区)。一路之上,李静忠数次劝说太子李亨自立为帝。太子见父皇如今人心已失,大势已去,便于七月自行登基,遥奉唐玄宗为太上皇,改元至德元年(西元756年),史称唐肃宗。
唐肃宗李亨随即封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奉诏讨伐。东宫侍者李静忠被加封为元帅府行军司马,开始掌握兵权,并改名为李辅国。玄宗虽不满太子自作主张将自己架空,但见其能重用郭子仪,想起张天师之叮嘱,遂暗自隐忍。
同年九月,唐肃宗遣左武锋使仆固怀恩赴回纥请兵救驾。次年,即至德二年(西元757年),郭子仪上表推荐李光弼担任河东节度使,并联合李光弼分兵进军河北,会师常山(今河北正定),击败安禄山部将史思明,收复河北一带。
此时各地勤王之师纷纷赶到,李嗣业因远在西域,得到消息最晚。当时安西节度使梁宰潜怀异图,不欲发兵。段秀实私下向李嗣业道:“如今天子告急,节度使却意向不定,明公岂无救驾之意耶?”李嗣业知救驾如救火,遂去见梁宰,请趁早发兵。梁宰知其在安西兵中威望高过自己,无奈只好答应。
于是李嗣业便一边星火点兵,一边对夫人林氏道:“夫人,不意中原发生如此大乱,救驾勤王,我义不容辞。安禄山素有谋反之心,如今养成气候,一旦反叛,实难抵挡。自怛罗斯兵败后,安西兵马一直未恢复元气。若我率兵东去,大食与吐蕃必将卷土重来。此地不宜久留,夫人且收拾好行李,等天墀和青青到后,你们一同上路,先回关中老家去。”林氏怕李嗣业再说下去就有些不吉利之言,遂默然答应,并为其准备好行装。李嗣业来不及等楚天墀与叶青,只带着副将段秀实,领五千安西陌刀兵,一路日夜兼程,东回救驾。
楚天墀与叶青得到李嗣业进军中原之消息后,急忙安排好守城事宜,然后带着儿子小牛御剑赶回疏勒镇,会合义母林氏。因林氏行李太多,带着无法御剑,只好驾着马车,一路飞奔,离玉门关数百里方才追上李嗣业大军。
急行了数日,大军终于进了玉门关,李嗣业命大军在此暂歇数日,一面在当地寻求补给。当日黄昏,李嗣业带着段秀实等大将,叫上楚天墀与叶青,一行人登上玉门关城楼。遥望东南,故乡之邦,京师重地,此时却九重城阙烟尘生。遥望西北,苍茫无限,落日余晖,令西域大地更增添一番苍凉。
李嗣业对段秀实等人道:“秀实,可还记得我朝边塞诗人王昌龄之《从军行》?”段秀实点头应声,道:“末将爱其苍凉豪迈,全都记得。”李嗣业点头以示赞许,道:“如今我等生入玉门关,苍天可谓待我等不薄!”随后,李嗣业朗声诵道:“
烽火城西百尺楼,
无那金闺万里愁。
如此夕阳西下,众人听着李嗣业郎朗之声,都不禁想起家中的父母、兄弟姐妹与妻儿,思乡之情油然而生。这些边塞诗人的诗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边疆军人用来疗愈思乡情结的良药,所以很多人都能背诵。众人正黯然神伤,忽听得李嗣业拔高声音诵道:“青海长云暗雪山——”众人听罢,不约而同地跟着李嗣业和道:
青海长云暗雪山,
不破楼兰终不还。
楚天墀与叶青二人也深受众人感染,但见李嗣业等人,都热泪盈眶。在这西北的广阔疆域上,他们曾经将青春奉献在这里。也许这一别,就是永远。
李嗣业大军在路非止一日,这日到了张掖。不久探子回报,备述宦官边令城索贿不成,遂向玄宗大进谗言,导致高仙芝与封常清被玄宗冤枉赐死之事。李嗣业等听罢,大为震惊。众军原为攻打怛罗斯时之留守部队,皆为高仙芝、封常清之亲信,闻此噩耗,全军痛哭,恨玄宗不明是非,俱不肯前往救驾。
李嗣业怕激起兵变,只好强抑悲痛,对众军道:“诸军请听我一言。”判官段秀实与楚天墀二人也极力呼喊,众军才渐渐安静下来。李嗣业提起中气,喊道:“诸位兄弟,初闻噩耗,本使一样痛心疾首,但如今已打听明白,是阉贼边令城进谗言害死了高、封两位节度使,我等要为他们报仇。”众军咬牙切齿,恨不能生食边令城。副将段秀实道:“诸军应努力赶路,若边令城那阉贼被安禄山先行杀掉,我等反报不了仇了。”众人听后,都纷纷踊跃起来,恨不能一夜之间赶到京师。
李嗣业大军这一日赶到武威,于路收到探子回报,太子李亨在灵州(今灵武市)即位,并号召各路兵马前去勤王。众军听得老而昏聩之玄宗被儿子挤下了台,都欢呼起来。段秀实与李嗣业商量道:“太上皇年事已高,帝位早晚都是太子的。如今太子自行登基为帝,虽说有些不妥,好在太上皇并未发檄文说其篡位,看来是默认了。”李嗣业道:“段将军,你看我们是去蜀中的好,还是去灵州的好?”段秀实不敢明言,只道:“末将唯大人马首是瞻。”
李嗣业笑道:“咱们也不用互相猜测,且问下众军士,看看他们的意愿如何?”段秀实道:“如此甚好,待末将暂停兵马。”言罢,指挥众军稍停。李嗣业调转马头,朝众军高声喊道:“诸位随我征战,我亦视诸位为自家儿郎。此次勤王,希望诸位都能建功立业。”李嗣业向来爱兵如子,在军士面前从不自称官职,都是你我相称,因此深得军士爱戴。
众军听罢,鼓噪连连,俱道:“誓死追随大人!”李嗣业待众军稍安,接着道:“如今太上皇避难蜀中,而太子却在灵州登基为帝。我有一事难以决断,因此暂停,望诸位帮我参谋。”众军不知何事,俱静待下文。李嗣业将陌刀横持在手,缓缓道:“太上皇与新皇,都是同等重要,我们此去勤王,到底是先救谁,我与段将军难以定论,还请诸位各抒己见。”言罢,只听得军中鸦声一片,随即有几个为首的军士高声发言。一人道:“将军,太上皇枉杀高、封两位大使,我等不愿为其卖命,愿同去救助新皇。”其他几名军士纷纷表示赞同。
李嗣业和段秀实对望一眼,心中踏实了许多。李嗣业道:“既如此,我等此行之目的,就是去救助新皇。军中若有人不愿一同前去,可在此时提出,我绝不勉强。”众军皆愿追随李嗣业前去救助新皇,遂都默然不言,五千余人之行伍中,唯有战马嘶鸣声。李嗣业见无有异议,遂带大军转向灵州。
一路之上,遇到无数从河北逃出之难民。因李嗣业与民秋毫无犯,有些难民觉得乱世中难得遇到这种将领,其中的一些壮丁便相邀着参军。李嗣业挑选其中身强力壮者,一边行军,一边训练。有时遇上追杀难民之叛军,李嗣业与段秀实便指挥安西兵马,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这些安西军蓄锐已久,一来因高仙芝与封常清枉死,心中怀恨;二来久居西域,心中老早便想着在中原等地大展身手。因此在战场上,个个奋勇,人人争先。
不一日,李嗣业等终于到了灵州。唐肃宗因战事胶着,正想着左武锋使仆固怀恩几时才能请来回纥救兵,忽闻李嗣业率安西精锐前来勤王,登时惊喜交加,龙心大悦。肃宗当此国难时期,为表重视,亲自迎出城外数里。李嗣业正驻军等待消息,听说肃宗亲至,忙率军将上前跪拜,道:“末将李嗣业救驾来迟,本是死罪,谁知皇上亲自出迎,末将何以克当!”肃宗上前亲手扶起李嗣业,并用左手握住其右手,与其并肩而立,道:“朕在做太子时,久仰李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勇武异常,朕心大慰。哈哈哈,有将军助阵,胜过数万雄兵!”随后命众军平身。
李嗣业见肃宗如此施恩,不敢越礼,忙欲跪下,但肃宗紧紧将其握住,李嗣业怕强用力反而伤了肃宗,只得站好,任其握住。其时激动、紧张、骄傲、谨慎等各种感情齐聚心头,李嗣业但觉手心、脑门,甚至全身,俱大汗淋漓。
肃宗见状,以为其远来辛苦,遂道:“将军从西域而来,万里跋涉,辛苦异常。朕盼将军来,如久旱盼甘霖。朕素知将军忠心耿耿,定会前来襄助,因此早已为将军安排好行营,将军这就随朕去营辕如何?晚上朕要亲自为将军接风洗尘。”李嗣业忙恭声道:“勤王救驾,乃末将本分。末将遂肝脑涂地,亦无所惜。营辕处不敢有劳皇上亲送,随派一人引路则可。”
肃宗道:“烈火见真金,乱世出忠臣。将军乃我大唐擎天柱石,朕得将军来,可高枕安卧矣。”李嗣业见肃宗如此说,倍感荣幸,朗声道:“末将定当殚精竭虑,死而后已,不敢有负皇上今日之厚望。”肃宗见李嗣业威武雄壮,安西军又纪律严明,虽长途跋涉,但人人肃立,毫无倦意。肃宗见士气高涨,心中大喜,遂命李嗣业及其安西精锐为大军先锋。
当晚肃宗亲去安西军兵营,御赐美酒,为李嗣业等接风,总兵以上,俱得参与中军帐赐酒,其余士卒,皆就地饮食。楚天墀、叶青与林氏三人怕肃宗怪李嗣业行军中私带家属,遂留在后营不出,而肃宗亦不问闻。肃宗先在外与众士卒满饮了三杯,然后在中军帐与李嗣业等痛饮。酒至半酣,肃宗忽然吩咐随行之太监道:“将那害国之贼带进来。”那太监答应一声,得令而去。
不久两个军士抬着个麻袋,里面显然装着一人,还在呜呜挣扎。李嗣业等正不知是何人在袋中,忽见肃宗站起身来,众军将见状,也忙站起身来。肃宗对众人道:“众爱卿,我大唐之所以会失去都城,太上皇之所以要避难蜀中,朕之所以会在此地与众爱卿说话,是何原因?”李嗣业等不知肃宗何意,一时不敢贸然回答。
肃宗也知众人不敢贸然回答,遂接着道:“只因高仙芝与封常清两位将军被奸人害死,此后哥舒翰又力不足以拒敌,丧师辱国,反而屈膝于叛军。”肃宗一边言说,一边示意军士将袋子解开,接着道:“高、封两位将军本为我大唐擎天之柱,朕做太子时,便仰慕他们威震西域之豪气;谁知有奸人屡次索贿不成,遂向太上皇大进谗言。太上皇深居宫中,不明真相,以致被奸人蒙蔽,错下了诏书,致使高、封两位将军枉死。朕每念及此,便觉痛心疾首,发誓要为两位将军反正、报仇。”随即对持袋军士道:“倒出来!”两名军士听得吩咐,将麻袋口朝下,骨碌碌地倒出个人来。李嗣业等定睛一看,那袋中人却不是边令诚是谁?因边令诚曾入职安西,是以人人认得。李嗣业等众将见了仇人,登时怒气冲天。
原来事有凑巧,宦官边令诚听得肃宗兵马大增之消息,以为此时追随新皇,必将大获封赏,遂前来寻找肃宗。谁知肃宗初立,正要收买将士之心,随即以其陷害忠良为名,将其绑缚在监牢中。他素知李嗣业等安西军与高仙芝、封常清二人交情非同寻常,遂在接风宴上,命人送至李嗣业军营中,任其斩首示众。安西军之前见肃宗重用李嗣业,此时又得以手刃仇人,人人心中大快,全都跪地大呼“万岁”,皆愿意为肃宗效死。楚天墀、叶青与林氏在后营听得士卒传言,皆拍手称快。
肃宗见边令诚斩讫,又命随行太监呈上一个包袱,道:“李将军,当日高、封二位将军遇难,因是太上皇之命,无人敢强自出头,遂就地草草掩埋。后来潼关失守,叛贼将两人将军之墓破坏殆尽。朕多方寻求,终于搜集得两位将军素日所服之衣冠在此。今日朕将此衣冠赠与李将军,望李将军收复京师与潼关之日,能在潼关替朕祭奠,并为高、封二位将军招魂。”言罢,命太监将包袱送与李嗣业。
李嗣业等人听罢,齐刷刷地跪在当地。本来他们都在为未保留高、封二人之遗物而悔憾,如今肃宗却亲送至此。肃宗一日之内礼遇大使李嗣业、亲送至兵营、接风共饮、送斩边令诚、赠送亡者之衣冠,对李嗣业等安西将士来说,件件都是大事,因此人人心中都存着为肃宗死而后已之心。
李嗣业双手接过包袱,置于酒案上,虎目含泪,想起昔日与高仙芝、封常清并肩杀敌、谈笑沙场之事,泣不成声。段秀实等军将亦拜服在地,人人低头哽咽。肃宗见高、封二人能得众军如此对待,想起当日玄宗不听自己劝谏,致使自毁长城,登时心中酸痛万分,又受了李嗣业等人感染,不觉也流下泪来。自古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此时帐中皆是伤心之人,是以人人痛哭失声。
李嗣业等人见肃宗流泪,觉得君臣相对痛哭,有失体统,遂强自忍住悲伤,出列跪在肃宗面前,段秀实等见状,亦跪在李嗣业之后。李嗣业朗声对肃宗道:“皇上,臣等今日所受皇恩,比天高、比海深。臣等今日之泪,断不会白流。我安西军就算战至最后一人,亦将誓死保卫皇上、重整江山。”肃宗站起身来,擦去眼泪,点头道:“将军气势如虹,可见朕今日之眼泪,亦不会白流。众爱卿快快平身,今日痛饮一番,他日当奋勇杀贼。”李嗣业等听罢,皆坚定地朗声道:“遵旨!”
随后李嗣业命传令官将肃宗赠送高、封二人衣冠之事晓谕全军,登时只听得帐外人声鼎沸。众军刚才斩杀边令诚时,已痛哭了一番,此时又见衣冠,忍不住又流下泪来。忽听得几人大声呼喝,然后帐外众军又跪伏在地,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肃宗原来只是怀着收买人心之意,不意安西军对己如此死心塌地地感激,心中也自激动。
话说楚天墀与叶青自从天宝七年(西元748年)离开家乡,至今已有八个年头,此时人在中原,不知江西战事如何,想起家中之人,心中极是挂念。两人见战事尚不明朗,于是向李嗣业说明原因,想让叶青母子先回家乡。李嗣业也知义子、义女忧心家人,又怕夫人林氏在军中会有闪失,于是亲选数匹良马,叫林氏与叶青带着小牛一同上路,互相照应。李嗣业本还想拨几名卫兵一路护送,但林氏觉得他们跟随李嗣业才是本分,遂坚持不要。李嗣业见其如此,只好作罢。
叶青一人无法御剑带动儿子与义母二人,况且还有些行李,只好骑马。一行人因路上有数匹良马换乘,又备足了盘缠,因此脚程甚速。林、叶二人避过大军,急急赶路。一路虽有小股流窜兵卒,好在两人武功高强,并不惧怕。如此奔驰三月有余,终于回到龙虎山。
叶青回到龙虎山,村中父老路遇其归来,还带着儿子,各有一番感慨,问起楚天墀,听说正在北方救驾,打击叛军,一个个都念“天师保佑”。楚、叶两家人听说叶青带着儿子归来,当即扔下田里之活计,跑回家来,双方相见不免悲喜交集。所幸中原之战事并未曾大面积波及到江南地区,因此龙虎山脚下尚安宁如初。叶青得见家人俱都安在,大感欣慰。两家人得知同行之林氏就是叶青之义母,十分感激她对天墀夫妇多年之照顾。
还不到半个时辰,祖清风也得到消息,于是和夫人叶氏打酒买肉,前来上清村看望。叶氏与林氏相见,自有一番问候。祖清风问起北方战事,林氏不想他们担心,只说目前局势已渐在掌控之中。众人见叶青之子小牛长得壮实可爱,一问已四岁多了,都争着来抱,爱不释手。小牛忽然见多出这么多亲人,并不怕生,反而喜笑颜开,众人更加高兴。
自此林氏就暂时与叶青住在楚家。众人极为挂念楚天墀与李嗣业之安危,倒是叶青天天安慰几家老小,说天墀武艺高强,任凭多危险之境地,保护自己与义父绝无问题。不几日,叶青上龙虎山去拜见张天师。此时第十五代天师张士龙已于去年回归仙班,其子张应韶即无尘接任为第十六代天师。后元顺帝于至正十三年(西元1353年)敕赠第十五代天师为太玄崇德玄化真君,敕赠第十六代天师为洞虚演道冲素真君。
叶青在上代天师塑像前磕了头,与当代天师(无尘)寒暄数语后,便去仙水岩拜见师父无涯,无涯听说楚天墀独自在军中效力,虽说武艺高强,但千军万马中若敌方万箭齐发,那也十分危险。他当下也不说破,叶青走后,便禀明师兄无尘,然后飘然下山北上,接应楚天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