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知县罗衫再合,讲述一桩杀人夺妻案,奉劝世人行好事做好人
佛曰:“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舔之,则有割舌之患。”这句佛语的意思:财色之于人,譬如小儿贪刀刃之蜜,甜不足一食之美,然有截舌之患也。这就是告诫人们:要理智的看待诱惑,不要贪财好色,反之“机关算尽,反丢了卿卿性命”,真是因果报应。
明代冯梦龙《三言二拍》之《苏知县罗衫再合》,讲述了因贪财好色引发的一桩杀人夺妻勾当,致使一家人顿时犹如堕入无底深渊、永难翻身,但“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最终“好人有好报、恶人自报应”,奉劝世人行好事、到头原是自周全。小说情节发展曲折有致、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悬念丛生,把苏云全家的悲欢离合,叙写得扑朔迷离、引人入胜。
明朝永乐年间,直隶涿州府有兄弟二人,老大叫苏云,老二叫苏雨,父亲早亡,只有母亲张氏在堂。苏云自幼苦读,二十四岁中进士,任命为浙江兰溪县县令。回家拜望母亲大人后,接上夫人郑氏择日赴兰溪县上任。走前,苏云对妻说:要立志当清官、不当贪官,把所有家财尽数收拾,留出十分之三给母亲,其余带到任上使用。
拜别了老母、兄弟后,带上夫人、以及仆人苏胜和苏胜老婆一同登程。赴任兰溪县要坐船,当时民船运货要纳税,但是船上如有当官的乘坐,借当官人的名号,就可以免去一大批税赋,故船家不要搭船官人的船钱,反而出几十两银子送与当官的,名为孝敬之礼,称之谓坐舱钱。苏云不知晓这个规矩,船家给的坐舱钱被苏胜得了,苏胜喜不自胜。此船破且旧,带的货又重,到了仪真地界的五坝口时,船舱漏水。苏云一家人没有办法,只能弃船登了岸,上岸后另觅新船。
此地有一个黑社会头头,名叫徐能,笼络了一伙地痞流氓,承租山东王尚书府中一艘大客船,载运南来北往的商客,看载的客人有油水时,便在半夜三更时将船移动到僻静荒凉处,谋害客商、劫人钱财。
徐能只所以能租到山东王尚书府中的船只,是因王尚书在南京做官时,在扬州娶了一位小娘子,后来小娘子父母迁到仪真居住。王尚书为了来往方便,打造了这艘船,在不用船时收租来贴补家用。因船上竖的是山东王尚书府名号,下水时就被徐能一伙包揽去了。徐能借尚书府的名号,扯虎皮拉大旗,做了多年坏事不曾败露。
刚好,这天徐能正在岸上揽客,看到苏云搬下许多箱子,心里就十分动心,再一看苏云的老婆郑氏又娇嫩又漂亮,一下子就心窝发痒、眼里迸火。于是,徐能上前拉住正在搬箱子的苏胜,料定他是个仆人,陪个笑脸问道:“老爷是要去哪里,莫非要换船?”苏胜答道:“我家老爷是新科进士,选了兰溪县知县,要去上任。”徐能指着河道的自家船,说:“这船是我的,挂着山东尚书府的名号,安全可靠,惯走这条水路,保证又快又舒适,换我的船吧。” 苏胜禀苏云,苏云便同意。徐能赶紧找来杀人越货的同伙,帮着苏胜向船上搬行李。
正要开船时,岸上又有一个汉子跳上船来,道:“我也来帮你们!”徐能一看见,不由地心头一怔。原来这个人是徐能的兄弟,名叫徐用。徐能专干坏事,但兄弟徐用却心底善良。徐能做坏事时,往往被徐用拦住,所以今日徐能瞒着徐用不叫他。徐用听说,有个上任知县换了自家船,又见哥哥徐能去唤如狼似虎的同伙,不由地心头一紧,故意要上船帮忙。徐能也怕徐用阻挡这一趟“生意”,开船约有数里,便把船泊到岸边,说道:“风不顺,众弟兄吃顿河神酒,求河神来帮忙。”饮酒中间,徐能借上厕所招徐用上岸,对他说:“我看苏知县行李沉重,这趟买卖不可错过,你不要阻拦我。”弟弟徐用说:“哥哥,此事不可!他若是从任上归来,贪的不义之财,取之无妨。如今,方才去赴任,不过是家中带的几两盘缠,那有多少钱?况且少年科甲,是天上一位星宿。哥哥若害了他,天理难容,到头必然懊悔。” 徐能接着说:“钱财倒是不要紧,就是那女子太标致了。哥哥刚死了媳妇,房中正缺个得意的人,这不是天降姻缘嘛,哥哥必须把这事做成。”徐用又说:“你把他人好好夫妻拆散了,强逼成亲,到底是不和顺,此事更不行。”
兄弟二人正在嘀咕,船上同伙赵三看见了,不知他们商议什么,便跳上岸来。徐用见赵三上岸,便走开了。赵三问徐能:“适才与二哥说了些啥?”徐能便附耳对赵三复述了一遍。赵三说:“既然二哥不同意,就不要找他说了,我和你两个人就干成这事,今夜须如此这般。”徐能听完后大喜,说:“不枉叫赵一刀。”原来这个赵三为人粗暴,动不动自夸道:“我是一刀两段的性子,要来就来个痛快,不做那粘皮带骨的事。”因此得个绰号,叫赵一刀。众人喝完酒就散了。
约到一更,趁苏知县夫妇睡熟,徐能收拾篷索,撑开船头,向人迹罕至的黄天荡驶去。到了地方,这些杀人越货的主开始行动,有的抛铁锚,有的守舱门,有的把船舵,只是不叫徐用。赵三提着一口钢刀,徐能手执板斧随后,走向客舱口。仆人苏胜打地铺,睡在船舱口,听得有人推门进来,便从被窝里钻出向外张望,赵三一刀砍去正劈着脖子,苏胜大叫一声:“有贼!”赵三又一刀将他砍翻,拖出舱口,扔到水里。苏胜老婆和衣睡在里面,听见动静,摸黑出来,又被徐能一斧劈倒。徐能手下的爪牙姚大点起火把,照得舱中通亮。这时,苏知县听到动静,知道上了黑船、难逃此难,便双膝跪下,叫道: “大王,行李都不要了,只求饶命!”徐能说饶你不得,说完便举斧要砍。这时,却被一人拦腰抱住道:“使不得!”
原来徐用听到船上有动静,知道徐能带人开始行动,走进舱正好抱住了徐能,拉在一边不容他动手。徐能说:“兄弟,今日已是骑虎之势,不能罢手。” 徐用说:“他刚中进士,还不曾做一日官,今日劫了他钱财,抢了他妻子,杀了他家人,又教他刀下之鬼,也忒罪过了。”徐能说:“兄弟,别的事听你的,但这件不能听你的,留下他就是祸根,我们性命难保,放手!”徐用抱的更紧了,说道:“哥哥,既然不能放了他,且抛在湖中,也让他得个全尸。”徐能说:“依了兄弟。”徐用说:“哥哥放下手中凶器,弟弟方好放手。”徐能只能把板斧撇下,徐用放了手。徐能用绳子将苏云捆得像一只粽子,扔进了湖中。眼见苏云这般境地,老婆郑氏叫苦连天,欲跟着跳湖。徐能那容她跳湖,接着把舱门一关,让人掉转船头回仪真五坝口。
天刚亮,徐能一伙便回到五坝口,并唤来一顶轿子,让管家的朱婆扶郑氏上轿。郑氏一路哭哭啼啼,到了徐能家里。徐能让朱婆好好地劝劝郑氏,若说成了,重重有赏。朱婆领命,引着郑氏回房。徐能叫众人将船中箱笼搬到上岸,打开后几个人均分;又杀了一口猪,做庆贺筵席。徐用想哥哥到夜里必然去逼郑氏,若郑氏不从,性命必定难保;若从了,就坏了名节。虽然众人喝酒吃肉,但徐用却如坐针毡。
徐用心生一计,斟满酒,跪在徐能面前。徐能慌忙搀扶,说道:“兄弟为何如此?”徐用说:“昨夜船中之事,做弟弟的违拗了兄长,必然见怪。若哥哥不见怪,可饮弟弟这碗酒。”徐能虽是强盗,兄弟之间到也和睦,便将酒一饮而尽。众人见徐用劝酒,都起身把盏道: “今日,徐大哥娶了新嫂嫂,是大喜事,我们一人敬一杯。”此时,徐能已经喝多了,欲推脱不饮。众人道:“徐二哥是兄弟,我们异姓,就不是弟兄嘛?”徐能推脱不掉,只能来者不拒,最后喝得酩酊大醉。
徐用见哥哥坐在椅上打瞌睡,说要上厕所,提着灯笼来到郑氏那里,听到朱婆劝郑氏成亲,不知劝了多少言语,郑氏就是不从,只是啼哭。朱婆说:“夫人下决心不从,当时在船中为何不寻个了断?今日到此,那里能逃脱?”郑氏哭道:“老妈妈,不是奴家贪生怕死,只是有了九个月身孕,我死了不要紧,我丈夫就要绝后了。”朱婆道:“你要生下个儿女来,谁还能容你?我又是个妇道家,做不得赵氏孤儿里的程婴。” 徐用听到这句话,一脚就把房门踢开,吓得郑氏魂不附体,连朱婆也慌了。徐用说:“不要怕,我是来救你的。我哥哥已醉,趁此机会,送你出后门逃命,他日再相会,须记的不干我徐用之事。”郑氏叩头拜谢,朱婆因劝说了半天,也十分可怜郑氏,情愿与她作伴逃走。徐用取出十两银子,给她们做盘缠,引二人逃了出去,并嘱付路上小心,说完便回去了。
朱婆与郑氏摸黑专拣僻静处走,也顾不上步小脚痛,约行了十五六里时,那朱婆实在走不动了。郑氏便与朱婆相互搀扶,又行了十余里地。朱婆本来就有哮喘病,走了这么远的路,引发了喘病,说道:“夫人,不是我老婆子有始无终,实在寸步难行,反拖累了你。此时天色微明,夫人自去寻个安身之处吧。我对此地还熟,不需挂念。”郑氏说:“婆婆遇到他人,不要泄漏我的消息。”朱婆道:“老婆子不会误了你的事。”郑氏刚转身要走,朱婆叹口气,心想道:“没处安身,索性做个干净好人。”望着路旁有口井,脱下一双旧鞋,投井而死。
郑氏哭着继续前行,又行了十余里,渐觉腹痛难忍。此时天色已明,望见路旁有一茅庵,郑氏叩门意欲借庵中歇息。庵内答应了一声,便开了门。老尼僧见郑氏不像是普通人,甚是敬重,请入净室问讯。郑氏便将遇匪之事,叙述了一遍。那老尼姑说:“夫人暂住几日不妨,但不能久留,就怕强盗访知。”
话音未落,郑氏便一阵阵腹痛。老尼年逾五十,也是半路出家,知道怎么回事,问道:“夫人像是要分娩了?” 郑夫人说:“实不相瞒,我怀了九个月身孕,因夜里走得急,只怕是要分娩了。”老尼道:“夫人,莫要怪我胡说,这里是佛门净地,不可污秽。夫人只能往别处去,我不敢相留。”郑氏眼中流泪,哀求道:“师父,慈悲为怀,这里不留,教我投向何处?想是苏家前世业重,今日遭此冤劫,不如死了算了!”老尼心慈,说:“也罢,庵后有个厕所,夫人若没处去,权在那里住下,等生产过了,进庵不迟。”郑氏没有办法,只能捧着肚子,到庵后厕所里去了。虽然说是厕所,倒也干净。郑氏一连紧痛,产下一个孩儿。老尼听得小儿啼哭之声,忙走来看并说道:“夫人母子平安,只是一件事,母子两人只能留下一个。若留下小的,我托人抚养,你就不要在此居住;你若要住,就要把小孩抛弃了。不然,佛门中有啼哭声,会被人疑心的,查出原由,又是祸事。”郑氏左思右量,两下难以取舍,说道:“我自有道理。”于是,郑氏将苏云母亲送给自己的一件罗衫脱了下来,包裹了孩子,又拔下一件金钗,放在孩子胸前,然后对天拜了拜,说道:“我夫苏云,倘若不该绝后,愿老天可怜,找个好家人收养此儿。”说完,便将孩子递与老尼姑,央求她放在十字路口。老尼念声“阿弥陀佛”,接过孩子,走出去约莫半里路,放在路旁的一棵大柳树下。后来,老尼姑恐郑氏在本地生出是非,又引她到当涂县慈湖老庵中住下。
且说徐能大醉,睡在椅上,直到五更鼓方醒。众人见大哥酒醉,早已散去。徐能醒来,想起郑氏,走进房中一看,却是个空房,连朱婆也不见了;又叫来丫鬟询问,一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所踪;又见后门大开,便知已经逃走。徐能虽然不知她们去向,只能沿路追赶,碰巧走的正是郑氏和朱婆逃跑的路,来到井前,看见一双女鞋,认得是朱婆的,猜想:难道她们逃到此地,投井而死?又往井中望了望,黑洞洞的,啥也看不见。徐能又追赶十余里,来到大柳树旁,全无踪迹;正要转身回去,听到小孩子哭声,走前一看树下有一小孩儿,端庄标致,怀间还有一件金钗,不知是何人抛下的。徐能心中暗想:“我徐能年近四十,尚无子嗣,这不是皇天有眼,赐与我为嗣吗?”于是,徐能把孩子抱在怀里,那孩子就不哭了。徐能心下十分欢喜,也不追赶了,抱着孩子回到家中。徐能想起手下姚大的老婆,刚生下一个女儿,不到一月便死了,正好可能让其喂奶,并把那件钗子作为赏钱,赏给了姚大的婆娘,教他好生喂养。
再说,苏云被徐能扔进黄天荡湖中,在水中半沉半浮数里,来到了一水闸旁,恰巧有个徽州客船泊于闸口,客人陶公夜半起来撒尿,觉得船底下有物,于是叫人用竹篙捞起,见是个人浑身被捆缚着,心中大为惊骇。此时,苏云在水中浸泡了半夜,还不曾死,开口大喊:“救命!救命!”陶公慌忙解开绳索,将姜汤灌醒,问其缘故。苏云告诉,被山东王尚书船家所劫,要去衙门告状。陶公听说要与尚书家打官司,恐遭连累,有些懊悔。苏云见陶公脸色变了,怕其不容自己,便又改口说:“如今自己身无分文,做官的凭证也没了,此身尚无着落,倘若有安身之处,再作打算。”陶公说:“先生休怪,你若要去告状,在下不好管闲事;若要找个安身之处,我村里有个私塾,倘若肯屈就,权住些时日。”苏云说:“多谢陶公。”陶公取些干衣服,让苏云换上,带回了家中。这村名叫三家村,共有十四五人家,每家都有儿女上学。陶公分派各家轮流供给苏云,苏云也就在三家村安心教起书来。
苏家老夫人张氏在家思念大儿子苏云,对二儿子苏雨说:“你哥哥为官,一去三年,杳无音信,你到兰溪县讨个音讯回来。”苏云弟弟领命,收拾包裹,来到兰溪。苏雨来到兰溪县,刚好知县退堂,来私宅门口敲门。守门的急忙拦住,问是什么人。苏雨说:“我是知县老爷的亲属,快去通报。”守门的说:“既是县太爷的亲属,可通个名姓,小人好传秉。”苏雨说:“我是苏太爷的嫡亲兄弟,特地从涿州家乡来。”守门的吐了一口唾沫,骂道:“见鬼,县大爷姓高,是江西人,牛头不对马嘴!”正说间,后堂又有几个闲荡的衙役听到了,走来骂道:“那里来的,把他打出去。”苏雨再三分辨,哪有一个听他的。众人七嘴八舌,东扯西拽,惊动高知县出来。苏雨听说县大爷出衙,睁眼一看,却不是哥哥,已是心慌,只得下跪禀道:“小人是涿州苏雨,俺哥苏云,三年前选本县知县,到任以后杳无音信。老母在家盼望,特命小人不远千里来此,没想到见到的是您。您既在此荣任,必知家兄下落。”高知县慌忙扶起,与他作揖,看坐说道:“令兄不曾到任,吏部只道病故了,又将此缺补与下官。既是府上都没消息,不是覆舟,定是遭了贼寇。若是中途病亡,岂无一人回籍?”苏雨听了,便恸哭起来,说:“老母家中十分想念,只望你衣锦还乡。谁曾想死得不明不白,教我如何回覆老母?”高知县宽慰道:“事已如此,足下不要烦恼。且在此处住一两个月,待下官差人四处打听令兄消息,再回府不迟,路上费用都在下官身上。”于是,便吩咐衙役到库房取了十两银子,送与苏雨,并派人送他到城隍庙居住。苏雨虽承高县令美意,但心下痛苦,昼夜啼哭,住了半月,突然一病不起,服药也不愈,最终去世。高知县买棺材亲自殡殓,停柩于庙中,吩咐人小心看管。
徐能自抱那小孩儿回来,教姚大的老婆做乳母,养为自己的孩子,取名徐继祖,供其上学读诗书。到了十五岁,徐继祖便上京会试,从涿州经过。这天,徐继祖走得实在乏了,下马歇脚,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提着一个瓶子在井边汲水。徐继祖上前与婆婆作揖,求一碗清水解渴。老婆婆见这小官人长的清秀,便留他到家里喝茶。徐继祖跟到婆婆家里,见门庭冷清,后边房屋被火焚烧、瓦砾成堆,无人收拾,只剩得厅房三间,正厅中间供两个灵位,写着长子苏云和他的弟弟。老婆婆请小官人坐下,唤老婢倒出一碗热腾腾的茶。老婆婆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官人,不觉泪流满面。徐继祖十分奇怪,问道:“婆婆有何伤心之事!”老婆婆道:“老身有两个儿子,长子苏云中进士,职授兰溪县令,十五年前同着媳妇赴任,一去杳无音信。老身又遣次子往任上探望,也没回来。后来听人传闻,大儿丧于江盗之手,次儿没于兰溪。老身有怨无处伸,不巧邻家失火,把我家也烧了。老身和婢女两口,权住这几间屋内,坐以待毙。适才偶见郎君面貌与我儿苏云无二,又刚是十五岁,所以老身伤感不已。今日天色已晚,郎君若不嫌贫贱,在草舍权住一晚,吃老身一餐素饭。”说罢又哭了起来。徐继祖是个慈善之人,也是天性使然,内心倒也可怜这婆婆,也不忍别去就住下了。老婆婆宰鸡煮饭,宽待徐继祖,叙了二三更的话。次日,老婆婆起身,又留下吃了早饭,临去时依依不舍,在破箱子内取出一件不曾穿过的罗衫相赠,说道:“这罗衫是我亲手做的,男女衫各做一件,一样的花样。女衫给儿媳妇穿去了,男衫因被灯火烧了一个洞,不曾把给儿子穿。今日老身见了郎君,就如见我儿苏云一般。郎君倘念我这个老婆子衰暮之年,来年春闱得第、衣锦还乡,相烦差人到兰溪县打听我儿一个实信,我死亦瞑目了。”说罢放声痛哭。徐继不觉也掉下泪来。老婆婆送徐继祖上马后,哭着回屋了。
徐继祖到了京师,中了进士。朝中大小官员,见他少年老成,诸事历练,甚为敬重;也有打听到他未娶,情愿赔钱,送女儿与他成亲。徐继祖以不曾禀告于父亲,坚意推辞。后来,徐继祖选为监察御史,差往南京,就便回家省亲,此时十九岁。徐能做了太爷,在家中耀武扬威,甚是得意。再说苏云老婆郑氏在慈湖尼庵一住十九年,不曾出门;一日照镜,潸然泪下,想道:“杀夫之仇未报,孩儿又不知生死,就是那时有人收留,也不知落在谁手,住居何乡。我如今容貌憔瘦,又是道姑打扮,料无人认得。况且在庵中吃了这多么年安逸茶饭,心中过意不去。如今出外化斋,一来也帮贴庵中,二来往仪真一路去,顺便打听孩子消息。”
当下,郑氏就与老尼商议停当,托了钵盂,出庵化斋;一路来到了当涂县城里,只见沿街搭彩棚,迎接御史徐老爷。郑氏到一家化斋,女眷看郑氏长的十分标致,年龄也不甚大,便请进家中素斋款待,问其来历。郑氏料非贼人,想道:“我若隐忍不说,到底终无结果。”遂将十九年前苦情说了出来。女眷的家人听了,都忿忿不平,对郑氏说:“你受这般冤苦,今天御史到任,如何不去告状?”郑氏道:“小道是女流,不曾识字,写不得状词。” 家人说:“要告状,我替你写状纸。”郑氏收了状子,谢别之后来到接官亭。
此时,徐御史正在船中答拜当地官员。郑氏不知利害,径直上船。管船的急忙拦阻,郑氏便叫起冤来。徐继祖在舱中听见,觉得声音凄惨,便叫人接过状子,同当地官员一同观看。不看犹可,看毕吓得徐御史面如土色。屏去从人,私向当地官员请教:“这妇人所告,正是老父。学生欲不准他状,又恐到别衙门去告。”官员呵呵大笑道:“大人,此事有何难?可吩咐衙役带那妇人到衙门里审问,到那时一顿板子,将那妇人打死,不就绝了后患?” 徐御史起身相谢,辞别当地官员,吩咐衙役押那告状的妇人,明早带进衙门面审。
当下,徐继祖回官衙中歇息,一夜不曾睡着,心想道:“我父亲积年为盗,这妇人所告或是实情。之前劫财杀人,今日又将这妇人打死,这不是冤上加冤?若是不打死他,恐有后患。”蓦然间,又想起三年前涿州遇见老婆子,说儿子苏云被强人暗算,想必就是此事了;又想道:“我父亲劫掠一生,不知造下多少冤业,有何阴德,积下儿子科第?记得小时上学,学生中常笑我不是亲生之子,正不知我此身从何而来,此事姚大必定知晓。”于是,心生一计,当下写了一封家书,书中道:“到任匆忙,来不及回家,特地迎接父亲和叔叔到南京衙门相会。路上缺人服侍,可让姚大先来当涂,莫误!莫误!”
次日,徐继祖将家书发送至仪真五坝口。衙役带着郑氏进衙,徐继祖见了,不由心生可怜,就问道:“妇人有儿子没有?如何自家出身告状?”郑氏流着眼泪将庵中产儿,罗衫包裹和一件金钗留于大柳树下的经过,又详细说了一遍。徐继祖对郑氏说:“你在庵中暂住,待我察访到强盗,再来传唤你。”郑氏拜谢而去了。
徐继祖到当涂采石驿住下,等到姚大到来。黄昏后,徐继祖唤来姚大,好言抚慰问道:“我是谁人所生?”姚大道:“是太爷生的。”再三盘问,只是如此。徐继祖发怒:“你若说出实情,念你妻子乳哺之恩,免你一刀。若不说,先在这里把你活活敲死!”姚大还是不说实情。徐继祖说:“黄天荡打劫苏知县一事,难道你不知?”姚大还是不肯说。徐继祖大怒,当即写下犯人姚大的击杀令,要发往当涂县衙打杀。姚大见签了令票,顿时慌了,连忙磕头说:“小的愿说,只求老爷莫在太爷面前泄漏。”徐继祖说:“凡事有我做主, 你不须害怕!”姚大遂将打劫苏知县,谋郑氏为妻,以及大柳树下拾得小孩子回家,教老婆喂养,详细说了一遍。徐继祖又问道:“当初,裹孩子的罗衫和金钗还在吗?”姚大道:“罗衫上染了血迹洗不净,至今和金钗都留着。” 此时,徐继祖已经全部弄明白,吩咐说:“此事只可你我二人知道,明早打发你回家, 取了钗子和罗衫,连夜到南京衙门来见我。”姚大领命自去。徐继祖次日一早,一面差人到慈湖庵接郑氏到南京,另一面起程往南京赴任。
苏云在三家村教书,想起十九年前之事,老母尚在家,音信隔绝,妻房郑氏怀孕在身不知生死,日夜忧忿,将此情告知陶公,欲到仪真寻访消息。陶公仍苦劝莫去惹事,但苏云趁清明时节,各家出去扫墓,乃写一谢帖留在学馆之内,收拾了物品出门,一路以卖字为生,来到常州烈帝庙投宿。晚上,苏云梦见自己拜神求签,签语告诉他到金陵御史衙门告状。第二天,苏云出了庙门,径直去了南京,写下一张状纸,到南京御史衙门告状。御史姓林,是苏云的同年,看了状词甚是怜悯;即刻写了文书,要派人送至山东抚按,要从王尚书那里缉拿强盗徐能、徐用等。正要发文书,徐继祖来拜,林御史与其说话时,谈及此事。徐继祖有心,别了御史出门,即刻叫来听差的,让其将林御史的差役叫到自己衙门里,说有话咐。徐继祖刚回衙门,林御史的差役便进衙禀告。徐继祖说:“那王尚书船上强盗事,本官略知一二。今本官赏你盘缠银二两,你可暂停两三日,待本官唤你们时,你们再来,保管你们能缉拿到强盗,不须到山东。”差人领命而去。
不多时,衙役通报太爷到了,徐继祖出迎。原来徐能、徐用起身时,所有同伙都备了贺礼,一齐来庆贺徐继祖。徐继祖当下备饭,款待徐能一伙人。晚上,徐继祖在书房中秘密唤来姚大,让他拿出了金钗和带血的罗衫,那罗衫花样与涿州老婆婆所赠一样。那老婆婆又说自己长的和他儿子苏云一样,这老婆婆分明就是自己的祖母,那慈湖庵中道姑就是自己的亲娘,更喜的是自己父亲还没死,正在此间告状,真是骨肉团圆在此一举。
次日,徐继祖又在后堂大排宴席,宴请徐能一伙人。徐继祖推脱有公务,独自出了堂,叫来衙役五六十人,听候挥扇为号,一齐进后堂擒拿强盗;同时,又唤林御使的差衙请告状的苏云到衙门相会。不一会儿,苏云到后,一见徐继祖便要下跪。徐继祖双手扶住,问其黄天荡细节,苏云含泪而语。徐继祖说:“老先生不要悲痛,后堂有许多贵相知在那里,请去认一认。”徐继祖携苏云步入后堂,此时一来苏云青衣小帽,二来年远了,三来出其不意,徐能、徐用等人已经完全不认得苏云了。苏云那能忘却仇人的面貌,仔细一看,着实吃了一惊,倒身退后,对徐继祖道:“这些人正是船中的强盗,为何在此?”徐继祖不回话,举扇一挥,五六十个衙役蜂拥而入,将徐能等七人一齐捆缚。徐能大叫道:“我儿继祖快救我!”徐继祖骂道:“死强盗,谁是你的孩儿?你认得这位十九年前苏知县老爷么?”徐能就骂弟弟徐用说:“当初不听我的话,让他全尸而死,今日后悔也来不及了。”徐继祖又叫姚大出来对证。徐继祖吩咐将这八人收监。
发放完毕,徐继祖请苏云到后堂,请苏爷上坐,纳头便拜。苏云慌忙扶起:“大人与小人素不认识,为何如此谦虚?”徐继祖便把两件罗衫和金钗拿出,并把所知详情细说了一遍。苏云认得罗衫和金钗,听后方才醒悟,二人抱头恸哭。正在父子相认之时,门外禀报:“慈湖观音庵中郑道姑已唤到。”徐继祖忙请进后堂,苏云与郑氏一别十九年,到此重逢。苏云又引继祖拜见了母亲。夫妻和母子三人哭做一团,然后打扫后堂,重新安排庆贺筵席。
次日,南京各府官中闻知徐继祖骨肉团圆,都来拜贺。徐继祖审问徐能一伙人,因熟知这些凶徒,不肖审问便作出判决。因徐用平日良善,且苏云夫妻受其活命之恩,被继祖出豁赶出衙门,其余人等皆定死罪,待秋后问斩。山东王尚书没有干系,不须追究。
徐继祖退到后堂,写下表章,将此段情由上报天子,并改名为苏泰,取否极泰来之义。次日,又将诸贼家财没收。苏泰又写书,差人到兰溪县查问苏雨下落。兰溪县差人回报,苏雨十五年前因病已死,棺椁寄在城隍庙中。苏氏父子痛哭一场,即差人到兰溪,水路雇船装载苏雨灵柩回祖坟安葬。
道经仪真时,苏云甚是伤感,郑氏又对儿子苏泰说起朱婆投井之事,又说亏了庵中老尼。苏泰备了祭礼,差人到义井坟头祭奠,又取金银百两送与庵中老尼,另取白银十两给老尼建道场,超度苏雨、朱婆及苏胜夫妇亡灵。苏氏父子亲往拈香拜佛超度。
诸事已毕,官船继续前行至山东临清渡口。此地有一位乡宦,姓王名贵,官拜一品尚书,告老在家。那徐能租的山东王尚书船,正是他家。徐能案情暴发,衙门缉拿贼人时惊动了仪真一县,王尚书小娘子家属,恐怕连累,都搬到山东来,与老尚书一起居住。后来,打听得苏御史审明,船虽尚书府号牌,只是租赁,王府并不知情。老尚书甚是感激,今日特来渡口驿迎接。见了苏公父子,满口称谢,设席款待。席上问知苏泰尚未婚娶。王尚书说:家有一幼女,年方二八,才貌双全,想嫁与御史结为连理。苏泰谦让不遂,只得依允,于是在临清暂住,择吉日行聘成亲。
过些时日,苏氏父子便欲动身,王尚书苦苦挽留。苏云说:“久别老母,未知存亡,归心似箭!”王尚书也不好耽搁,备下千金嫁妆,送与幼女随夫衣锦还乡。且说到了涿州故居,且喜老夫人张氏健在,见儿子媳妇俱过半百,不觉感伤,又见孙子正是当年汲水所遇的郎君,欢喜无限。因为旧居遭火焚烧,暂借都察院居住。择日起建新御史府第,附近各府县都来助工,不日便成。苏云在家,奉养张氏至九十岁方终。苏泰官至坐堂都御史,夫人王氏,所生两子,次子过继为苏雨之后,二子俱登第。真是:月黑风高浪拂扬,黄天荡里贼猖狂;平波往复皆天理,那见凶人寿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