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轍有一組題為〈讀樂天集戲作五絕〉的詩,第一首說︰樂天夢得老相從,洛下詩流得二雄。自笑索居朋友絕,偶然得句與誰同。白居易和劉禹錫,同生於唐代宗大曆七年,世稱「劉白」,並為中唐詩人。劉白相識於何時,學界暫無定論。據前人考證,二人前後約有六次相聚,時間或長或短,其中開成元年(836)至會昌二年(842)七年之間,二人同居洛陽,時常攜手同遊,宴會飲酒,詩文酬唱,是相聚最長的一段時間。樂天晚歲與夢得結為至交,在暮年時光彼此扶持,深刻的友誼長久為人稱道。二人相互酬唱的作品甚多,甚至還一起編過《劉白唱和集》。早於寶曆二年(826),劉白已有詩歌往來。白居易〈醉贈劉二十八使君詩〉一詩說︰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劉禹錫答和的名作〈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寫道︰
永貞元年(805),順宗重用翰林待詔王叔文,推行政治改革運動,史稱「永貞革新」。這場改革僅歷一百多日,便以失敗告終,參與其事的所謂「二王八司馬」被貶,其中劉禹錫被貶連州,後改為朗州司馬。從此時計起,至上述二詩的寫成時間,大概經過二十一、二年,詩中所謂「二十三年」就是指此。瞿蛻園注意到,劉氏和詩以白居易的字稱之,可見二人當時已經有一定交情。樂天深為夢得多蹇不順的仕途惋惜,夢得自己也是唏噓不已。其中頸聯,論者多以為流露了樂天一絲積極自寬的心情,但這兩句何嘗不能讀成對炎凉世態之描劃︰自身是沉舟、病樹,他人或是冷眼旁觀,或是仕途順遂、扶搖直上。既然如此,何不聽君一曲,浮一大白,來澆胸中塊壘﹗
讀劉白詩集,可以看到兩人常常互訴思念之情,誰一想起對方,就會寄詩相贈,用今天的話來講,他們確實是感情至深的「好哥兒們」。
今宵帝城月,一望雪相似。遙想洛陽城,清光正如此。知君當此夕,亦望鏡湖水。輾轉相憶心,月明千萬裡。白氏集中有〈酬仔賢劉郎中對月見寄兼懷元浙東〉一詩,應該就是和劉之作。當時樂天已歸洛陽,夢得身在長安,看見夜月,想起彼方的友人。「知君當此夕,亦望鏡湖水」二句,說自己思念對方之時,對方也必定看著湖水、想起自己。杜子美被困長安,寫道「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寄妻子;夢得此詩也寫得情意綿綿,若不知就裡,以為寫的是男女之情,實不為怪。白居易對劉禹錫的詩歌十分推崇,這一點從他對劉詩與元稹詩評價的分別,就可見一斑。白氏早年與元稹元微之相交甚篤。《新唐書》說微之「少有才名」,微之去世,樂天為他撰寫墓志,稱他供職翰林時,已有「元才子」之稱。雖然如此,樂天對元稹的詩文也並不是一味吹捧。他有〈和答詩十首〉,在詩前小序評價元稹說道︰
頃者在科試間,常與足下同筆硯。毎下筆時,輒相顧語,患其意太切而理太周,故理太周則辭繁,意太切則言激。然與足下為文,所長在於此,所病亦在於此。
以為元稹詩文文辭繁瑣,言語激烈,這既是優點,也是缺點。對於夢得,樂天評價極高,他於〈劉白唱和集解〉說︰
彭城劉夢得,詩豪者也,其鋒森然,少敢當者。予不量力,往往犯之。
這段話固然不無溢美之辭,但是樂天對夢得詩之服膺,是顯然而見的。〈集解〉又直接比較劉、元,其云︰
予頃以元微之唱和頗多,或在人口,常戲微之云︰「僕與足下,二十年來為文友詩敵,幸也,亦不幸也。吟詠情性,播揚聲名,其適遺形,其樂忘老,幸也;然江南士女,語才子者,多云元白,以子之故,使僕不得獨步於吳越間,亦不幸也。」今垂老複遇夢得,得非重不幸耶?夢得夢得,文之神妙,莫先於詩。若妙與神,則吾豈敢?
樂天與微之認識多年,以詩文為友,聲名並著,在當時可謂分庭抗禮。到了晚年,樂天與劉夢得交契至深,認為他的詩歌神妙至極,自己不敢與之相提並論。當時微之尚在人間,看見此語,不知有沒有一絲酸溜溜的感覺?白居易晚年多病,劉禹錫陪伴左右,成為他的精神支柱。樂天自小體弱,十八歲已說「年少已多病,此身豈堪老」。雖然他長年棲心佛道思想,自謂「外形骸而內忘憂恚,先禪觀而後順醫治」,但人到暮年,手腳不靈活,眼睛衰弱,又生病瘡腫瘤,諸多病痛,需要長年服藥調理,精神很是愁苦。有時候想起朋友,寫詩寄之,心情就寬慰一點,這大概就是心理學所說文字治療的效果。比如〈歲暮病懷贈夢得〉一詩,樂天說「眠隨老減嫌長夜」,但依然希望「體待陽舒望早春」。〈憶夢得〉感嘆「齒髮各蹉跎,疏慵與病和」,唯一讓自己期待的,就是「幾時紅燭下,聞唱竹枝歌」。樂天晚年患有眼疾,視力衰退,他自稱是因為「早年勤倦看書苦,晚歲悲傷出淚多」。雖然喜歡看書,但因為「頭風目眩乘衰老」、「大窠羅綺看才辨,小字文書見便愁」,看書居然成了難事。開成二年,樂天已經年逾花甲,不禁生起暮年之嘆。他於〈詠老贈夢得〉一詩說︰年老體弱,出門也要扶杖,書也少看,平日了無可作之事,唯一就是與故舊相聚,打發時間。劉禹錫和了此詩,顯露出一點不一樣的情緒。其〈酬樂天詠老見示〉云︰前數句也感嘆年老體弱,人漸消瘦,需要燒艾調理。到了結尾幾句,詩意一轉,說道耆年也有值得慶幸之處,只要能坦然面對人生的必經階段,便能做到翛然自在。最後兩句是名句,太陽落下桑榆,霞光還能映照滿天,夢得以此為喻安慰樂天,人之將老,不必太過惆悵,只要有盼頭,還能發光發亮。瞿佑說這此二句「英邁之氣,老而不衰」,這也是夢得作為樂天老友而發出的精神支持。公元842年,劉禹錫於洛陽病卒,享壽七十一歲。好友先於自己離世,樂天自是悲慟不已,看他所寫〈哭劉尚書夢得〉二首便已可知。同年他寫了一首〈感舊〉詩,慨嘆知交零落淨盡,讀之令人神傷。詩序說︰
故李侍郎杓直,長慶元年春薨。元相公微之,大和六年秋薨。崔常侍晦叔,大和七年夏薨。劉尚書夢得,會昌二年秋薨。四君子,予之執友也。二十年間,凋零共盡,唯予衰病,至今獨存,因詠悲懷,題為〈感舊〉。
李杓直是李健,崔晦叔是崔元亮。樂天詩說「平生定交取人窄,屈指相知唯五人。四人先去我在後,一枝蒲柳衰殘身」,天壤之間,孤身一人,那種精神打擊實非外人能夠明白。陳寅恪說:「樂天一生之詩友,前半期為元微之,後半期則為劉夢得。」從樂天與夢得的詩文看來,他們的友誼是持久而深厚。二人同年而生,到了晚年,世間繁華都已然看盡,唯一可望的,大概就是找到可以作伴的知己,走過人生最後的歲月。韓愈說「少年樂相知,衰暮思故友」,劉白二人晚年相知相交,感情長年不衰,現今又有幾人能夠做到?對他們而言,最珍貴的,不是身前身後獲得的美名,而是那份穿過紫堇,穿過木棉,穿過人生無常的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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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黃啟深,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碩士,現於美國攻讀博士。撰有《咿啞吟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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