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晶:浅析梅兰芳先生的《霸王别姬》

《霸王别姬》这出戏是梅兰芳先生的代表剧目,在剧本、服装、唱念、表演、舞蹈等方面梅先生都倾注了大量心血,成功地塑造了一位幼娴书剑、随夫征战、颇有远见、聪慧善良的虞美人形象,成为后人学习的典范。

一、剧本

在1918年4月,杨小楼先生与尚小云先生曾编排并上演了《楚汉争》,它共分四本戏,两天演完,因为戏的场子松散,占时长,后来也就很少演了。直到1921年下半年,梅兰芳先生重新排这出戏,定名《霸王别姬》,由齐如山先生执笔剧本初稿,以明代沈采的《千金记》传奇为依据,参考《楚汉争》后写成的本子,全剧需两天演完,场子仍显松散。后来梅兰芳先生吸取了《楚汉争》失败的教训,决定由吴震修先生对初本进行修改,删减成一天演完的戏,以霸王打阵和虞姬舞剑为重场戏。1922年正月19日,梅兰芳先生和杨小楼先生在第一舞台首次合作演出了《霸王别姬》,剧场内的观众座无虚席,尽管场子多,但梅杨两位艺术大师一气呵成的精彩表演,使首演大获成功。几天之后,又在吉祥戏院再次上演,已减为十四、五场戏,这次的演出给初期的《霸王别姬》暂定了型。后来随着演出的增多,梅先生觉得慢板有点瘟,就改唱西皮摇板了。这个时期梅杨灌制了唱片。1936年秋,他们再次合作演出时已减到十二场戏,直到解放后才减为现在大家公认的八场戏。舞台艺术影片《霸王别姬》是1955年梅先生后来与刘连荣先生合作的演出,梅兰芳先生曾与四位演员合作演出过该剧他们是杨小楼、金少山、周瑞安和刘连荣,其中以和杨小楼先生的合演最为默契。

二、服饰

梅兰芳先生创造的虞妃形象是头戴如意冠、身穿鱼鳞甲人物形象鲜明、特色突出至今广为传颂,它的成功之处是恰到好处地展示出人物的身份、性格和命运。但梅先生最初设计的如意冠比较低,古装头上的装饰也十分简单,首场演出穿的黄帔是软缎绣花图案,而不是用亮光珠棍串成的“万”字图案;初期舞剑时所穿的小腰裙和云肩是用亮片做成的飘带,装束虽然漂亮,但缺少特性,并且限制了舞蹈动作。我想或许是因为“鱼美人”与“虞美人”谐音缘故,在不断修整后,梅先生最终以鱼鳞甲代替了飘带,将如意冠增高,成为今天我们见到的虞美人造型。

三、唱念

《霸王别姬》这出戏的特点是念重于做、做重于唱,可把唱念做的次序改为念做唱,无论是霸王还是虞姬的念白都非常重要。梅先生的嗓音宽亮响堂,他的唱念每每都能使观众得到满足,如虞姬出场时念的引子,“明灭蟾光,金风里鼓角凄凉”七个字他念来饱满响亮,醒人振奋,接下来,“鼓角凄凉”的润腔,念得低回婉转,悲凉苍茫,表现出虞姬希望和平、厌战的思想情绪。该剧第八场是全剧的重点场子,梅先生主要通过念白来表现人物喜怒哀乐的变化,虞姬在这场戏中共有四个“如何”,每句需要表达的感情都有所不同,第一句是“今日出战,胜负如何?”充满关切;第二句“大王身子乏了,到帐中歇息片刻如何?”充满关爱;第三句“备得有酒,与大王消忧解闷如何?”充满体贴;第四句“大王慷慨悲歌,令人泪下,待贱妾曼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此时虞姬强颜欢笑,安慰项羽。四个“如何”所表述的意思不同、气氛不同,语气也就不同。在念“如此贱妾出丑了”时,多数的演员在“丑”字后面换气,以便有充足的气力强调“了”的拖音和颤音技巧,而梅先生在念这句时用的是一口气,“丑”的向上划音十分漂亮,与“了”的向下划音衔接得巧妙自然,形成高低、强弱对比,使观众不得不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投入剧情之中。再有“看大王醉卧帐中,我不免去到帐外,闲步一回”,因后面接唱南梆子,所以要把当时的意境念出来,梅先生在念这句时,在节奏、语调、技巧上都处理得恰到好处。他用关切平稳的语气念“看大王醉卧帐中”,接下来以低弱的声音念“我不免到帐外”,突出了夜深人静的气氛,“闲步一回”倾诉出虞姬的满腹惆怅之情,由此可见梅先生在表现人物不同情感的层次上是多么分明、细致啊!

这出戏是梅派的新编剧,唱虽不多,但却有它独特之处,唱腔的起伏转折之间很顺畅,毫无生硬牵强的痕迹,唱腔虽新,但并不是新得出人想象之外,所以观众很容易接受,有似曾相识的亲切感。

梅先生最初设计第八场虞姬出场的唱是四句西皮慢板,唱词是“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思想起不由人珠泪涟涟”(现有大中华唱片可参考)。尽管慢板的唱腔新颖动听,却显得与剧情发展不符,后来就将这四句改成西皮摇板,现在的演员都按摇板唱,只是最后一句唱词改成“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提起这出戏的唱,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数那段抒情优美的“南梆子”唱腔,南梆子腔体是梅先生排《黛玉葬花》时,从“梆子”唱腔中移植过来,经改革加工首创出来的,现在已成为京剧传统曲调之一。《霸王别姬》这出戏的南梆子,曲调抒缓、质朴自然,主要表现了在荒漠的古战场,虞美人独自散步月下,忧闷惆怅的心情。梅先生的演唱,刚柔并进,收放自如,沉稳自然,准确表现了虞姬的内心情感。在唱“且散愁情”这一高腔时,观众听不到他提气的准备,也听不到压迫声带的痕迹,尤其是腔尾一气呵成,加上他那音堂相聚的声音,每唱到这里必然获得满堂掌声。而有的青年演员在演唱时,气口很大,故意拖长音,使出浑身的劲儿,看上去十分卖力,但适得其反,由于过于卖弄,脱离了人物,破坏了整体格局,往往收不到应有的效果。我们学习梅派,重要的是学习梅先生从不孤立的炫弄表演技巧,而是把它作为手段,用来为更好地塑造角色服务。

  在舞剑的二六唱腔里,“解君忧闷舞婆娑”一句,以前是唱“佐君清兴舞婆娑”,还有“自古常言不欺我,富贵穷通一刹那”,梅先生过去一直这么唱,直到解放后排电影艺术片时,有人指出这两句不能准确表达项羽志在天下的雄心抱负,于是梅先生虚心接受意见,经反复斟酌,将词改为今天的“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再有“宽心饮酒宝帐坐”,以前是唱“劝君且把宝帐坐”,我们从中可以看出,改动后的唱词较以前更合理完美了。

  四、表演

  在这出戏中,梅兰芳先生以精湛的表演,把虞姬这一人物由浅入深,随着剧情的发展逐步展现开来,其表演紧紧抓住了观众,直到虞姬拔剑自刎,观众才唏嘘叹息,默然离座。梅先生是怎样把握人物的呢?据《梅兰芳戏剧散论》中记载,梅先生把虞姬的心情发展分为五个阶段:  

(1)从上场到虞子期进宫以前,因还没有接触到戏剧矛盾,是平静阶段,所以情绪上比较从容、安闲。

  (2)从虞子期进宫报告出兵不利的消息,到虞姬一再谏阻项羽发兵无效,在这段戏里,她好像有一块石头压在心上,是忧虑阶段。

  (3)从项羽被困垓下,战败回营,到她出帐散步,由于她所担心的出兵不利已成事实,除了安慰项羽之外别无良策,是苦闷阶段。

  (4)从太监的探报中,证实了楚国歌声俱是汉军所唱,到她舞剑为止,这时虞姬已知大势已去,难以挽回,进入紧急阶段。

  (5)最后八千子弟俱已散尽,敌军四路进攻,虞姬到了生死关头的绝望阶段,再也压不住自己的悲痛,全部感情尽量发泄出来,直到悲壮自刎。

  梅先生表演的虞姬雍容华贵,气度安详,从出场的台步到念引子、定场诗,都非常讲究,可以看出在她平静的外表后面,隐露出对战争的厌倦和对和平的向往。虞子期进帐禀告之后,虞姬面呈忧色,再三劝阻霸王出兵,但霸王却说:“孤此番交战,纵然战死沙场,誓不回程,妃子不必多奏了。”这时虞姬边听边有所反应,梅先生表演时先是身体离座面露惊色,心有不祥之感,然后再无奈的摇头叹息坐下,此时她深知再三规劝也无济于事,念:“王心已定,妾妃不敢多言,如此何日发兵?”然后接下来起身贺道:“愿大王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后宫备酒,与大王同饮。”到这里,曾有学生说:“虞姬太软弱了,她明知出兵必败,还为项羽祝贺词,如果她态度再坚决些,结局也不致于这么悲惨啊。”此话虽颇有道理,但试想中国古代妇女地位低下,即使是妃子也不能过多参政,况且霸王刚愎自用,虞姬苦劝到如此地步已属不易,自知无力挽回,她出于对项羽的爱,所以口颂吉祥,希望霸王能侥幸得胜。在“风折督旗”的几个过场戏中,虞姬戏不多,只有几句简单的念白,主要是配合着其他演员的表演,做到既要有戏,又不能夺他人的戏,这对演员来说要求是很高的。随着霸王和周阑、项伯的对白,虞姬要有所反应,梅先生的表演很细致,当李左车用激将法,再次鼓动霸王前进时,虞姬先是由对霸王回心转意的期盼,再到焦灼的等待,最后是面呈怒容的怒视李左车,表示不满,情绪转换很清楚。出帐巡营是虞姬的独角戏,当虞姬独步月下,感伤地自语“好一派清秋光景”时,边念边以右手在左手心画一个圈,横走至台口中心,向里转身,这时幕后传出一声“苦啊”的叫声,梅先生此时以一系列动作的组合表演,把只是一瞬间的情绪变化,层次分明、准确细致的表现出来,即听到叫声,先提气,随即迅速回身面朝外,左手按剑柄,屏息警觉地朝两旁望,看看是否有敌军埋伏,然后再侧耳静听,得知原来是残兵败将在叫苦,这才松开剑柄,低头“唉”的长叹一声,这深深的叹息,能压得全场观众半天透不过气来,只有屏息静听后面的独白。接下来当虞姬看到军心动摇,四面楚歌时,预感事态危机,急忙进帐唤醒霸王,梅先生在表演时,没有用快圆场跑进帐,而是步伐略带慌乱地进帐,以表示虞姬紧张的情绪,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梅先生的表演是多么细致入微啊。虞姬第一次偷偷拭泪,是项羽念“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此时的项羽已是英雄气短,虞姬是儿女情长,眼见两人就要生死别离,虞姬怎能不潸然泪下?梅先生在表演时,先是关切地望着霸王,听了他的话不禁双眉微蹙,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悲伤,鼻子一酸,忙背过身偷偷地拭泪,表演十分真实。

  霸王的《垓下歌》,最早表演时没有四门斗,霸王是坐在桌子里念的,后经杨小楼先生反复推敲、琢磨,受泼茶根的启发,改为现在的摔杯之后,顺势走到桌前,以边歌边舞的方式,增强了感染力。这段表演以霸王为主,虞姬做陪衬,据说当年杨先生和梅先生表演的《垓下歌》气壮山河,珠联璧合,把一对英雄美人生死诀别的悲壮场面,表现得淋漓尽致,将剧情推向高潮。提起当年杨梅二位大师精彩感人的表演,至今一些老观众还记忆犹新、赞叹不已呢!

  “剑舞”是这出戏的精华,梅先生为了创作这套剑舞,曾求教一位武术教师,学习太极拳和太极剑,而后,又融入了《群英会》周瑜的舞剑和《卖马》的耍锏。梅先生认为戏曲里的舞剑,是从古人生活中沿袭下来的一种表演性质的器舞,所以武术的比重相对较少,主要还是京戏里舞蹈的东西,甚至有一部分动作是出于“外行”的设计,因而这套舞剑是梅先生多方结合创造的结果。为了配合这套剑舞表现人物,梅先生又创造了[夜深沉]曲牌,更增加了表现力。就剑舞的调度,梅先生曾说:“其实并不难,首先记住舞步的方法,大体是一个'十’字,一个'X’,就象英×国旗的那个图案,便不会乱了。”又说:“其位置是环绕在四个犄角和中央,成为一朵梅花式的图案,假使你的步法不够准确和严整,就会给观众一种残缺支离的感受”。“剑舞”的动作开始时,在“二六”的唱腔板式节奏里,边唱边舞,梅先生用涮剑、栽剑、鹞子翻身、云手躜步等动作来衔接,从不同的角度位置,以高低不同的舞姿造型亮相,十分好看。随着“宝帐坐”的拖腔,走一圈圆场,以“恨福来迟”亮住,在音乐中走斜步插花、劈马回花再亮住,然后随着[夜深沉]音乐,开始舞蹈。应提起注意的是,在舞蹈动作中,梅先生的各种“垫步、蹉步、躜步转身”等动作,都是走软的,如果象武旦那样干净利落,就不是虞姬这个人物了。梅先生的剑舞不是单纯技巧和功夫的堆砌,而是把人物的爱、恨、惋惜、失意等情感全部融进去,在起腾转跃之间,展示出婀娜的舞姿,如“怀中抱月”、“夜叉探海”、“仙人指路”、“串肚插花”、“扎四门”以及各种剑花的运用,演得出神入化。舞剑完毕,虞姬已心力交瘁,梅先生此时的表演先是以双剑无力地拄地,双手微抖,边退边揉胸、沾汗,然后左手抱剑,强作精神,走到霸王面前蹲身亮式收住。

戏的最后,霸王念:“妃子,快快随孤杀出重围!”梅先生此时先用眼睛注视霸王的佩剑,再转向霸王念:“……愿借君王三尺宝剑自刎君前,以免牵挂呀!”接着随一声柔弱的“大王啊”,虞姬唱四句吹腔它从节奏、力度、气势上与《垓下歌》形成反差,表演时以虞姬为主,霸王作陪衬,梅先生用凄婉动听的唱,配以优美的身段表演,生动地表现出虞美人肝肠欲碎,以死谢恩的情感。例如虞姬唱到末句“贱妾何聊生?”时,边掩面而泣,边因身体不支徐徐后仰,几乎要倒下去,等最后一个音落下,霸王也正好揽住了她的腰。这段表演配合要十分默契,直到虞姬为酬知己,横剑自刎,观众无不为之怆然泪下,大幕在悲壮的气氛中落下。

早期的《霸王别姬》是演到项羽乌江自刎告终,但观众往往看到虞姬自刎后,便纷纷“起堂”(退场)。梅先生深谙观众心理,看到观众的反应后,意识到戏该结束时而不结束,会引起观众的反感,于是他尊重观众选择,便在后来的演出中,删掉了后面的开打戏,全剧演到虞姬自刎告终,这样既紧凑,又给观众以回味的余地。我们在学习这出戏的时候,既要老老实实继承梅派传统艺术,又要学习梅先生对艺术事业精益求精、执着追求的精神,更要学习梅先生善于思考、不断创新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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