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中国:来自丝绸之路的食材

1492年8月3日,一支从西班牙出发的船队,在一个名叫哥伦布的意大利人率领下,驶向了大西洋。后来的事儿我们都差不多知道,这支原本要寻找黄金的队伍发现了新大陆,而整个世界也因此而改变,这一改变显然对后来全世界吃货们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想象一下,如果一个没有土豆、辣椒、花生、红薯、西红柿或者玉米的世界,对所有吃货来说,将会是多么的黯然和乏味。

正因为如此,学术界有一个名词叫做“哥伦布大交换”,讲的就是这件事儿。当然,这个交换不仅仅只是食材,还包括了各种的文化、技术以及病菌。

中国人在编写穿越故事的时候,很喜欢往前穿越而不是去穿越未来。这至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折射了很多国人老喜欢走捷径、耍小聪明的特点。因为往前穿越,对于一个穿越者来说,是知道历史事件的——当然,这方面的主角人设都是精通或者至少粗通历史——这样,就可以游刃有余,因为对所有即将发生的事情都心中有数,所以便可未卜先知、左右逢源,进而或男性高官厚禄,或女性恩宠一身。

但对一个认真的吃货来说,大概就会对这样的穿越不大情愿,只要想一想古代远不如今天丰富的食材,就极大可能会丧失穿越到古代的兴趣。就算是贵为汉唐天子,别说土豆烧牛肉或者剁椒鱼头了,就是连西红柿炒鸡蛋也不知道是什么味儿。这样的人生岂不是索然无味?

汉唐的皇帝老儿们对这道菜见都没见过

不过在哥伦布发现美洲,新旧大陆“大交换”之前,欧亚大陆上的东西两头,其实就一直在进行着食材的大交换,而这个大交换,在中国,大约是汉代和唐代这两个时间段最为集中,显然,这两个中国历史上最为强大的朝代,都拥有西域,换句话说,都拥有通向西亚与欧洲的道路,也就是丝绸之路。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使得食材的引入成为可能。

汉代的疆域使得欧亚之间的交通更为紧密

丝绸之路这个名字是德国人李希霍芬第一次叫出来的,大约叫欧洲人看来,丝绸对欧洲历史和生活的影响太过突出,所以便以丝绸命名了这条横穿欧亚的道路,但事实上,当年在这条道路上往返穿梭的远远不止丝绸,除去宗教文化这样精神层面的东西不说,在物质方面比较突出的,至少还有瓷器、茶叶、香料、漆器以及珠宝等玩意儿,因而我们如果将丝绸之路称之为瓷器之路、茶叶之路或者香料之路也一样成立。当然,我们还可以将这条道路称为食材之路,因为后来影响和改变中国的诸多食材,也是从这条道路上而来的。

命名丝绸之路的李希霍芬显然不是一个吃货

对于汉唐之际,从丝绸之路上而来的食材,和明代以后,或者说“哥伦布大交换”之后从海路传入的食材,有一个简单的判断方法,大体上说,凡是食材名字前带有“胡”字的,大都是汉唐时期自西域进入的。如胡椒、胡桃(核桃)、胡瓜(黄瓜)、胡蒜(大蒜)、胡萝卜、胡豆(蚕豆等)、胡麻(亚麻)等等,当然也有大葱、苜蓿、菠菜、西瓜、葡萄、石榴、阿月浑子等这样不带“胡”字的。

而“哥伦布大交换”之后从海路传入的,则大都带有“番”或者“洋”字,如洋芋(土豆)、洋白菜(卷心菜)、番椒(辣椒)、番薯(红薯)、番茄、番麦(玉米)、西番菊(向日葵)、番豆(花生)等等。当然也有例外,比如从丝绸之路传入的洋葱。

除了新疆,洋葱在中国其他地区一直比较边缘化

一般认为,洋葱应该是唐代通过丝绸之路进入中国的,而那时候,它的名字还是胡葱,元代,被称为回回葱。大约是其在中国一直没有竞争过大葱,所以在中国人的菜单上一直没什么存在感,只是到了近代,这玩意儿才跟着西餐,在中国不断的刷出了存在感,终以洋葱之名在中国站住了脚。这恰好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为什么洋葱在中国有着葱头、球葱、圆葱、玉葱等多个名字的原因,大体上,如果一种东西在中国立足时间不长到一定程度,传入渠道不止一条或一次的话,名称上就会五花八门。

虽然洋葱如今早已成为中国大面积种植的蔬菜之一,但似乎在中国也依然不怎么被广泛食用,远远落后于同为百合科葱属的大葱、大蒜。唯一例外的,大概就是新疆。在新疆,被称为皮亚子的洋葱在绝大多数的新疆美食里都不可或缺,即使是看不见一丝洋葱的烤羊肉串,事实上很多也是用洋葱或者洋葱切碎泡水腌过的。

当然从丝绸之路上所传来的食材中,也有一些是一眼很难看出来历的,比如唐代传来的菠菜,虽然在当时被称作菠稜(léng)菜,但一般认为菠菜就是波斯菜的简称,表明其来自波斯,也就是今天的伊朗,而且菠菜还有个名字干脆就叫波斯草。不过最早将菠菜带给中国人的还不是波斯人,而是尼泊尔人。

再如核桃,原产地是今天的伊朗北部和阿富汗东部,汉代经羌人传入。最初的名字,叫做胡桃,之所以改成了今天的名字,大约是考虑到核桃这种桃的桃肉是不吃的,吃的是桃核中的仁,因而叫做核桃倒是更为准确。

核桃吃的不是桃而是核

不过对于南北朝时期的南朝人来说,似乎更喜欢胡桃这个名字,因为所谓胡桃,谐音“胡逃”,意谓着北边的胡人逃跑,自然天下太平。因此南北朝时期的南齐诗人沈约,就认为种满了胡桃,“此乃胡羯奔逃,吉之先见者也”,也就是说为吉兆。按照这个思路,不知道晚清的时候,是不是满清的官员们也喜欢杨梅或者洋桃。

与核桃类似,黄瓜其实原本的名字叫胡瓜,原产地为埃及和西亚一带,大约也是汉代传入中国。但为什么叫成了黄瓜,一直以来有着两种说法。

一种是石勒改名说。说是五胡十六国时期,后赵的开国皇帝石勒,因为是胡人中的羯人,非常忌讳“胡”字,因而将胡瓜改为黄瓜,这种说法最早见于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一直以来颇为流行,但不见得靠谱。

另一种相对靠谱的则是隋炀帝改名说,记载于唐代的《贞观政要》、《大业杂记》等书。至于改名的原因,也和石勒一说差不多。《贞观政要》中借唐太宗李世民的口说:隋炀帝杨广非常讨厌胡人,所以带“胡”字的名称都要改,因此杨广不止是只改了一个胡瓜,还至少将胡床改为了交床(交椅)。

但不管怎么说,将绿油油的胡瓜改为黄瓜而不是绿瓜,是不少人所困惑的问题。这事儿曾经便困惑了我整个的儿童时代,直到后来,我在菜地见到了长老了的黄瓜,这才明白原来黄瓜长到最后果真是黄的。看来,杨广当年改名还不算是信口胡说,至少说明他不是色盲。

如果不明白黄瓜老了会变黄,就吃不透“老黄瓜刷绿漆”这句话的含义

名称带“胡”字的食材中也有比较特殊的,比如胡豆。和很多外来食材有着多个名字相反,胡豆这个名字则被多种豆子所用。至少豌豆、蚕豆、豇豆都被叫做过胡豆,今天的学者们关于各种胡豆的考证也是汗牛充栋,越考证牵涉的豆子越多,考证的明白不明白另说,总之是让我们明白了豆子名称的混乱。反正是直到今天,在新疆豆子的叫法也与一些标准叫法不同,比如新疆人说的大豆是指蚕豆,大豆则在新疆人被叫做黄豆。

美国东方学者劳费尔在其著作《中国伊朗编》的附录二中,列举了一些维吾尔语中的汉语词汇,其中一个就是“dā-dir”,注明是“一种蚕豆,大概来自'大豆’”,实际上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概来自大豆,而就是来自大豆。

如果说从丝绸之路上传来的食材中,最有存在感的,大约是胡椒,可以说对中国的社会文化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唐代的胡椒非常保值

胡椒的原产地现在一般认为在印度,在西汉时期传入中国后,胡椒在中国除了作为一种食材之外,还很意外的还变成了一种建筑涂料,用于涂抹在皇帝的后宫墙壁之上,原因是胡椒吃起来让人温热发汗,而且有着独特的辛香,另外胡椒一串一串的,又象征着子孙繁茂,因而用以涂抹后宫的墙壁,除了取其温暖、芳香、驱赶蚊虫的功效外,还有祈求多子的寓意。久而久之,椒房,便成了后宫的代称,进而成为了皇后的代称。

毫无疑问,胡椒涂抹过的房子能够成为皇后的代称,从某种程度上说明其珍稀与贵重,这一点从贪污了八百石胡椒的唐代权相元载身上,也能再次证明,即使到了唐代,胡椒还依然是一种贵重的食材,堂堂一个大唐宰相,权倾天下,却要拼了命的囤几辈子都吃不完的胡椒。我觉得,元载那些囤胡椒的房屋才更有资格被称为椒房。

不过在新疆,胡椒的存在感远远不如另一种香料孜然。

孜然被全中国人民再次熟知得益于改革开放

作为一种香料,有统计说孜然在世界上的消耗量仅次于胡椒而排名第二。只不过在内陆,孜然长期以来不为广大人民群众所知晓,更别说食用了。记忆中,在我年少之时,很多内陆人都对孜然闻所未闻,第一次品尝撒了孜然面的烤羊肉,往往会说有一股汽油味儿,吃不惯。

说实话我迄今为止也没尝过汽油,因此也不知道汽油吃到嘴里是个什么味儿。但这至少说明孜然在内陆的普及时间很晚,应该也就是改革开放,实行商品经济之后,孜然才得以走出新疆,而且迅速遍布全国,差不多在内陆的任何一个省份都能见到孜然做的菜,被广泛应用于烹制各类红肉、白肉以及土豆、花菜、茄子、豆腐、鸡蛋、知了甚至炒饭、炒面等等之中,最常见于炒羊肉、煎牛肉、烤猪蹄、煸鱿鱼等菜肴。有些地方还信誓旦旦的宣称这些孜然调味的菜是当地传统菜肴,也不知道这个传统总共传了几年。

孜然的学名叫做安息茴香,安息,即帕提亚王国,也叫阿萨息斯王朝或者波斯第二帝国,位置也在今天的伊朗一带。一般认为孜然在唐代以后,通过西域逐渐传入中国内陆,但不知为什么,孜然在内陆却一直不怎么普及。而直到今天,中国的孜然主要种植产地也依然是在新疆。

如果说孜然对中国美食的影响主要是在当代,那么大蒜、大葱则至少从2000年前就成为了中国美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大蒜最初名叫胡蒜,最早在魏晋时期的著述中就有所记载,为了区别原本在黄河流域的中国本土蒜,便将胡蒜称之为大蒜,而将中国原本的蒜称之为小蒜,也就是今天蔬菜中的小根蒜、紫根蒜、薤白头,不过这种外观看起来像是蒜苗的小蒜对新疆人民来说比较陌生,因为全国似乎只有新疆和青海没有种植这种小蒜。

新疆人民都不怎么熟悉的小蒜

大蒜原产于西亚,自从这种作物走向世界之后,无论东西方都因为了大蒜而发生了改变,想象一下没有了大蒜,先不说欧洲美食会怎么样,就说欧洲的吸血鬼文化中,对付吸血鬼就少了一种利器。而在中国,大蒜更是在制作菜肴中举足轻重,大体上来说南方都是将大蒜做到菜中熟食,而北方除了熟食之外,更热爱直接一瓣一瓣的用来就着面条生吃。在这一点上,新疆人民也不例外,尤其体现在吃拌面上,就着生大蒜吃,已成为吃拌面的味觉组成之一,而在等待拌面上桌的过程中,剥大蒜也俨然成为了一种具有仪式感的配套环节。

在新疆,没有了大蒜的拌面、黄面、臊子面统统是没有灵魂的

相比之大蒜,原产自西伯利亚的大葱,进入中国的时间似乎要更早一些。最初,大葱也被称为胡葱,只是后来随着洋葱的进入而将胡葱一名让了出去。大葱在中国美食中的运用显然更为重要,简直无所不在,没有了葱花、葱丝或者葱段的中国菜,往保守了说也会逊色一大半,至少北京烤鸭、京酱肉丝、葱烧海参、葱油拌面这些美食的口味与名字都得改变。

除了这些食材,通过丝绸之路由西域传入内陆的还有胡萝卜、苜蓿以及曾被称为胡荽的香菜等等。

如果算上水果的话,那么这个名单还要加长。

比如石榴,最初的名字叫安石榴,被人认为可能是来自安国(今乌兹别克斯坦的布哈拉一带),但更可能的是,石榴的来自于今天的伊朗和巴基斯坦一带,但不管是来自乌兹别克斯坦还是伊朗和巴基斯坦,石榴通过西域而传入内陆,是确定无疑的,至少在东汉,内陆就有了关于石榴的记载。

新疆的和田、喀什等地都是著名的石榴产区

更为著名的水果是葡萄。一般认为葡萄起源于西亚到北非一带,汉代通过西域传入内陆,对此《史记》中有着明确的记载。当然,一起传入内陆的还有葡萄酒。

葡萄自然是吐鲁番的最为驰名

此外还有西瓜和甜瓜(哈密瓜),这两种瓜的原产地都在非洲,后经过埃及传入西亚,再经西亚传入新疆,最终进入内陆。

时至今日,无论是石榴、葡萄还是西瓜、甜瓜,也依然是新疆的代表性水果。其中喀什、和田等地的石榴、吐鲁番的葡萄,以及新疆各地的西瓜、甜瓜都无不以质优味美而傲视称雄。

关于这些通过丝绸之路所传来的食材,长久以来一直有一个非常大的讹传,就是都算在了张骞的头上,认为这些食材大都是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内陆的,张骞也因此被今人冠以了“食材猎人”的称号,奉为吃货界的祖师爷。

但实际上,以上提到的所有食材,在汉代文献中,都没有记载是张骞带到内陆的。而最早将各种西域而来的食材归功于张骞的记载,主要出现在晋代张华的《博物志》、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以及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这几本书。而这几本书的作者中,张华距张骞已有400来年,相当于我们今天距离明朝大太监魏忠贤的时长;贾思勰则距张骞的时间更远,有600年左右。至于李时珍,则距张骞在世已经过去了1600余年。

我们很难想象,如果这些食材都是张骞引入的内陆,为什么几百年来都没人提?而是在400年后,才忽然被人提及?今天的学术界对此的看法基本一致,就是张骞在这件事上,更像是一个“箭垛式”人物,就像很多神奇办案的故事都算到了包拯和狄仁杰身上,众多的发明创造都算到了鲁班身上一样,并不能当真。

为此美国学者劳费尔还发明了一个词“张骞狂”,用于指称那些将引入功劳都算到张骞头上的人们。

更接近真相的情况是,从丝绸之路传入内陆的这些食材,是由不同的普通人逐渐引入、普及的,但这丝毫也无损于张骞的功绩,也正是因为张骞的努力,才使丝绸之路得以显现,从而使这条通过新疆的道路,成为了一条改变世界文明进程的道路,更使其成为了一条改变中国味觉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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