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134章）
第134章 心事成灰
728年的秋天，似乎来得格外早些。一到十月，山西运城已是秋意萧索、一地枯黄。
屋内供着菩萨像，菩萨前的香炉里，燃着三柱香，烟气缭绕，一室氤氲。
北风从虚掩的后窗悄悄漏将进来，偶尔发出嘶嘶的轻响，在这落针可闻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良久，王维从蒲团上撑起身子，驻足窗前，推开窗棂，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枯草……
今天，是璎珞去世后的第一百天，他方才为她默默吟诵了一百遍《心经》。他不知道，这一百天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每一天，都度日如年。
又一阵秋风迎面吹来，仿佛带着无数把尖细的利刃，将这深秋的寒意一刀一刀刻进了他的心里……
“摩诘，你身子刚刚好些，怎么又在这风地里站着？”门“嘎吱”一声推开了，王老夫人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阿娘，小心烫手。”见母亲进屋，王维忙转身迎了过去，从她手里端过汤药，放在案上。
“摩诘，今日身子可好些？”王老夫人看了一眼王维，又看了一眼蒲团，叹了口气，拉他在案几旁坐下，“你这一病，就病了三个月。阿娘想着，等你身子完全好了，起身去趟定州，把莲儿接来同住，阿娘有些想她了。”
原来，三个多月前，料理完璎珞后事后，王维便病倒了，且一病不起。
先是身子发沉，接着额头发烫，然后便是几天几夜昏睡不醒。王家上上下下急得四处延医问药，用了各种法子，但王维就是高烧不退，人事不省……
后来，王老夫人请来了运城最好的沈郎中，沈郎中为王维把脉诊断后，叹了口气道：“老夫人，令郎的脉象，与其说是外邪，不如说是内伤，大抵是因为悲伤过度、郁结于心，从而邪气入内所致，需花些时日好好调理发散，否则，只怕会伤到根本。”
王老夫人点头称是，她深知儿子对儿媳的用情之深，也明白身上的伤痛容易治，心里的伤痛最难去。于是，她派家中壮年男仆和福嫂、小蝶一起，护送莲儿到定州外祖家中小住一段时日，一则可以让王维在运城安心养病，二则可让莲儿陪陪外祖父和外祖母，宽解二老痛失爱女之痛。
王维这边，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王老夫人和王维众弟妹，轮流熬汤煎药，百般照顾，但王维却汤药不进，茶饭不思，病情一直不见好转。
那日，王维喝完汤药，照例又是一阵干呕，将方才所喝汤药悉数吐了出来。沈郎中叹了口气道：“令郎的病，不在身子，而在心里。他心里的郁结一日不化解，身子便一日好不起来呐。”
王老夫人也深深叹了口气，却又无可奈何。病榻上的王维，即使在昏睡之中，也总是眉头紧锁。他心里的痛，旁人该如何帮他化解？或许，只有用佛经试上一试了。
于是，她送走沈郎中，屏退左右，独自在他床沿坐了下来，语重心长道：“儿啊，你且放宽心，阿娘念一段《金刚经》与你听。”
王维安静地躺在床上，似乎又已昏昏睡去。
王老夫人并不需要王维回答，一边手捻佛珠，一边缓缓吟诵起了《金刚经》。当她念到第三品《大乘正宗分》时，原本一直闭目昏睡的王维，眉心似乎挑了挑，她有意放缓节奏，一字一句念了下去：“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念罢，王老夫人故意停了停，问道：“儿啊，还想听吗？”
王维终于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母亲，目光中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良久之后，眼角滑下一行清泪，缓缓点了点头。
“好，摩诘，只要你想听，阿娘每日都读给你听！”
从此，每日早间和午间，王老夫人就会为王维念经。从《金刚经》到《般若经》《华严经》《法华经》《涅盘经》，王老夫人一一讲了下去。
神奇的是，自打听王老夫人讲经以来，王维终于肯听郎中的话，认真吃药，且不再尽数吐出了。又过了小半个月，王维身子渐渐恢复了，身上也有了力气，精神好时，可以独自下地走动走动，王老夫人终于舒了口气。
但王维毕竟尚未完全恢复，王老夫人一天两次来给他送药，顺便来给他讲经。今日，看到他在风地里站着，想到今日是璎珞离世一百天，自然知道他心里一定不痛快，便想着该拿什么话来劝解他，于是便提到了莲儿。
“阿娘，这些日子以来，孩儿不孝，让阿娘为孩儿忧心劳神了。”看着两鬓迅速斑白的母亲，王维心中一阵歉疚。
“唉，为娘知道你心里难过，为娘心里何曾不难过呢？但是，事已至此，悲伤无益。”王老夫人顿了顿，字斟句酌道，“摩诘，当年你阿爷去世时，我何曾不是和你一样？但最后终究明白，死者已经无知，生者若是自伤不已，于死者又有何益？璎珞最想看到的，当是你和莲儿都好好活着，你说呢？”
王维默然不语，良久点头道：“阿娘，这段日子以来，您的用心良苦，孩儿都明白，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阿娘，为了您，为了莲儿，我会好好活下去。”看着眼前明显消瘦了一圈的王维，王老夫人心中感慨万千。她拍了拍王维的手，叮嘱他趁热喝药后，便起身缓缓离去。
送走母亲，喝下汤药后，王维踱到案几边，打开抽屉，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卷轴。随着卷轴缓缓打开，璎珞的身影跃然纸上。原来，这是他723年夏天为璎珞画的画像。
“璎珞，今天是你离世百日祭，你在那边还好么？我这里，实在有太多太多话想对你说。”王维久久凝视着画中的璎珞，过去的一切翻江倒海般涌上心头，一时间，竟无语凝噎。
他为她画像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那时的璎珞，刚生下莲儿不久，风姿绰约，肌肤胜雪。她的眸子，永远那样明丽，那样清澈，只需看她一眼，便再也无法从脑海里抹去。从此，深深融入血液里、骨髓里、生命里……
那熟悉的绞痛又从心底深处蓦然升了上来，带着沉重的悔恨和冰冷的绝望，在他的五脏六腑间咆哮翻滚，仿佛可以把遇到的一切都碾成粉、化成灰、连渣都不剩……
佛说，在漫长的一生里，无论怎样的痛苦，终究都会过去。可是，如果真的遇上了，真的会过去么？会么？会么？
他心里悲痛难耐，方才喝下的药，便忍不住呛了起来。他勉强压下心头的翻腾，盘膝坐在蒲团上，心中默念“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这些日子以来，痛到极处时，他就会在心中默念佛经。佛经可以疗伤，可以忘忧，可以帮他度过一切苦厄。
他不知道，如果没有佛经，他还能不能从这场打击中走出来？
他相信生命轮回。他记得，很多年前，他曾对她说，忘川河上有座奈何桥，奈何桥上有个孟婆，会给每一个路过的人喝一碗孟婆汤。那些爱过的人，那些无法放下的事，那些滚滚红尘中数不清的悲欢离合，都会随着一碗孟婆汤而尘封于今生今世。是一世匆匆的悔恨？还是阴阳永隔的遗憾？还是挥刀斩袖的决别？都已不再重要。因为，在饮过这孟婆汤后，一切都已枉然。
他记得，当时的她，听完这番话，果断地摇了摇头，笃定地说，她不想喝孟婆汤，因为她下辈子还想继续找到他。
他笑她傻，反问她，咱们不记得上辈子的事，不也一样找到彼此了么？
她依然摇了摇头，执拗地说，如果有的选，她还是会选择不喝孟婆汤，因为她喜欢今生所有的回忆……
如今，她不辞而别，独自走向了忘川河，走上了奈何桥，不知她是否能够不喝那碗孟婆汤？如果她被迫喝下了孟婆汤，那些和他有关的记忆，是否会在她黯然回眸间，便化做了缥缈云烟，淡然散去？
想到这里，王维再次痛楚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良久，良久……繁华落尽，心事成灰，当世间的一切都已化成空茫冷寂时，耳畔仿佛有个清脆的声音在笑：“摩诘，这样的日子，我很欢喜。”
原来，和她朝朝暮暮、白头偕老，只是一个美丽遥远的梦。如今，那个最美最好的梦，竟残酷地提前结束了。
但是，他相信，身体只是一个皮囊，灵魂定会永存。无论璎珞的灵魂去了何方，在下一道生命轮回中，他一定会找到她，一定，一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