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146章）

第146章 骊山苦雨

元丹丘叮嘱李白时，李白心里想的，是在青城山上清宫第一次见到玉真公主时的情景。

那一年，是721年冬天，青城山冰天雪地，白雪皑皑，却丝毫阻挡不了他见到公主时的激动之情。

他记得，在他送呈公主的诗稿中，公主独独点评了他的《峨眉山月歌》，说他的“思君不见下渝州”耐人寻味。他还记得，他为公主当场吟诵了《玉真仙人词》，他自认为写得气动山河，但公主似乎无动于衷。

“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李白情不自禁地吟诵了起来，心中依然不解道，“莫非公主更喜欢七言？”

“太白，容贫道冒昧说一句，你若真心想入仕，与其找张丞相和张驸马，还不如找玉真公主。”李白正胡思乱想间，元丹丘冷不丁说道。

“哦？丹丘生，此话怎讲？”李白心里“咯噔”一下，想不到元丹丘说话如此一针见血。

“玉真公主是当今圣上的同胞妹妹，在圣上面前向来说得上话。这些年来，经她举荐入仕的大唐官员数不胜数，远的不说，单说集贤院校书郎王维好了，你认识他么？”

“王维？那个写《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王维么？”

“正是。王维二十一岁就高中状元。大唐朝廷的状元郎，多少尊贵！你知道推荐王维成为状元郎的人是谁么？正是玉真公主。”元丹丘常年在长安修道，对长安的大小事情了如指掌，头头是道，“这还罢了，更奇的是，王维早些年冒犯了圣上，被贬到济州多年，按理很难再回京城了。不料，王维去年回到长安后，玉真公主又替他在集贤院谋了校书郎的清贵差事，令多少人羡慕不已。”

李白一路听下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道：“我虽未见过王维，但读过他许多诗作，孟兄也曾在信中多次提到他，对他佩服不已。玉真公主固然是伯乐，但王维也须是千里马才行。”

“太白，王维是不是千里马，贫道不知道，但你就是一匹响当当的千里马。能否被玉真公主看中，就看你的造化了。”元丹丘回头看了李白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

日暮时分，李白和元丹丘终于抵达骊山别馆。道童将他俩引入别馆堂屋，刚一落座，玉真公主就款款走了出来。两人忙起身向公主行礼，公主看了一眼元丹丘，颔首微笑道：“丹丘生，好久不见，不必拘礼。”

见公主并未认出李白，元丹丘忙向公主介绍道：“这是蜀中李太白，贫道曾带他到青城山上清宫拜见公主，不知公主可还记得？”

“蜀中李太白？那个和王维一样出生于则天顺圣皇后长安元年的李太白么？”玉真公主眼前顿时掠过一个画面——那是王维成亲的那个冬天，在孤寂清冷的青城山上清宫里，一个名叫李白的年轻人曾向她献诗，诗名是《玉真仙人词》。

看公主若有所思、默然不语，李白心头一急，忙上前一步作揖道：“蜀中李白拜见公主，此番斗胆前来叨扰公主，实是有一事相求。”

看到李白如此贸然行事，元丹丘急得直跳脚，连忙向李白使眼色，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哦，不知有何事相求？”玉真公主也有些意外，很少有人敢如此开门见山。

李白不敢抬头看公主，只觉得她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高贵、从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气度，是世间其他女子无法比拟的。

“晚生李白，已虚度三十春秋，因出生商贾之家，至今尚无功名，但李白自信还有几分才华，但求给李白一个入仕的机会。”李白鼓起勇气，将他在长安被拒之门外的憋屈通通化作悲愤，一气说了下去，恰似利剑出鞘、山洪暴发。

元丹丘越听越是心惊，背上直冒冷汗，待听李白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心里彻底凉了，哪有这样赤裸裸求人引荐的？哪怕你是皇亲国戚，说话也要委婉些才好。你倒好，直接把话给说死了，叫人如何给你台阶下？

玉真公主也不由一怔，上下打量了李白几眼，心中一阵感慨：“李白和王维同龄，但这两人的性子，差别何止十万八千里？王维那样委婉，李白如此直接，如果王维能多一分李白的直接，该有多好……”

见玉真公主迟迟没有开口，元丹丘心知大事不妙，只好硬着头皮替李白打圆场道：“太白性子爽直，只是有时言语行动过于直接，还请公主宽恕则个。贫道不敢欺瞒公主，太白是前朝宰相许圉师的孙女婿，此次前来长安，是有一封书信要当面交给张丞相。不巧张丞相身子欠佳，太白无缘一见，便想交给张驸马。听说张驸马在公主别馆避暑，故贫道带他前来，还请公主成全。”说完，低头向李白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千万莫再贸贸然开口了。

听了元丹丘这样一番长篇大论，玉真公主回过神来，思忖片刻，缓缓点头道：“原来如此。难为你们费心兜了这样一个大圈子，就是为了见张驸马一面。可惜昨日张驸马陪宁亲公主去华清宫游玩了，要过几日才能回来。你们暂且住下，自然会有见面之日。”

元丹丘原本是想替李白打圆场，但说完后才发现自己有点弄巧成拙了。眼下公主一定已经认为，他们此行的目的是见张驸马，而不是她。但在刚才来骊山的路上，他还和李白说，玉真公主比张驸马更能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唉，事情怎么会搞成这样？

元丹丘心里哭笑不得，忙拉着李白一起向玉真公主行礼道谢。玉真公主有些倦怠地挥了挥手，他们赶紧识趣地退下了。

此后几日，玉真公主大多时间都在静室修道，不用说李白，便是元丹丘也难得见上公主一面。而张驸马和宁亲公主一直迟迟未归，想想也是，小夫妻在华清宫泡泡温泉、谈情说爱，自然比在这骊山别馆好玩多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白一天比一天烦闷。原本以为此行能顺利将信交给张驸马，也有机会和玉真公主说上话，但到头来，不仅见不到张驸马，也没有机会和玉真公主说上话。唉，这一切怨不得别人。元丹丘不是叮嘱过他么，一切听他安排。但自己见到公主时太过激动，把元丹丘的嘱咐忘得一干二净，贸贸然说了不该说的话，生生把公主给得罪了！

这天，骊山下起了倾盆大雨，天地之间一片苍茫。李白负手伫立窗前，心情更是烦闷到了极点。这样没有希望、苦苦等待的日子，到底还要持续多久？来到长安后遭遇的所有憋屈、焦虑、懊恼，齐齐涌上心头。李白再也按捺不住，提笔狂写了起来：

《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

秋坐金张馆，繁阴昼不开。空烟迷雨色，萧飒望中来。翳翳昏垫苦，沉沉忧恨催。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吟咏思管乐，此人已成灰。独酌聊自勉，谁贵经纶才。弹剑谢公子，无鱼良可哀。苦雨思白日，浮云何由卷。稷契和天人，阴阳乃骄蹇。秋霖剧倒井，昏雾横绝巘。欲往咫尺途，遂成山川限。潈潈奔溜闻，浩浩惊波转。泥沙塞中途，牛马不可辨。饥从漂母食，闲缀羽陵简。园家逢秋蔬，藜藿不满眼。蟏蛸结思幽，蟋蟀伤褊浅。厨灶无青烟，刀机生绿藓。投箸解鹔鹴，换酒醉北堂。丹徒布衣者，慷慨未可量。何时黄金盘，一斛荐槟榔。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傍。

写罢掷笔，李白在心中暗暗发誓，若明日还等不到张驸马，说明他和长安无缘，他就不必再等下去了。

第二日，张驸马依然没有回来，李白彻底死心，收拾好行囊，和元丹丘辞别玉真公主，一起离开了骊山别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