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传(第39章)
第39章 长安重逢
秋风萧索。灞桥驿亭,尤其凄清。
灞河是关中的交通要冲——“当秦地之冲口,束东衢之走辕,拖偃蹇以横曳,若长虹之未翻”,连接着长安东边的各交通要道。
第一位在灞河上建桥的,是春秋时期的秦穆公。
当时,秦穆公称霸西戎,将滋水改为灞水,并在灞河上建起了一座古老的石墩桥。
一千多年后,到了唐朝,灞桥上开始设立驿站。凡送亲朋好友东去者,都会送到灞桥,并折下桥头柳枝相赠。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柳”者,“留”也。虽然留不住人,终归希望留下对方的心罢。久而久之,灞桥折柳,便成了唐人送别的习俗。
这一日,灞桥的柳树,已凋零了绿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柳枝,在风中飘摇。即使想折柳“留”人,也已无柳可折。
一阵秋风吹过,落叶在风中打卷,飘落在两位颀长的男子身上。他们神色凝重,沉默不语。
还是王维先打破了沉默,故作轻松道:“王爷,您曾说凤翔府九成宫有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真迹,王维一直心向往之,不知何时还能随王爷前往观赏?”
岐王看了一眼王维,几日不见,恍若隔世。那些曾经临过的帖、说过的话,如今想来,似乎都那么遥远。他不禁有些悲从中来,但他明白,眼下不是可以伤春悲秋的时候。有些事,不如不提。
于是,他强颜欢笑道:“摩诘,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缘自会再相见。倒是,保重身体要紧。”
王维看着岐王,几日不见,他似乎苍老了许多。眼前的他虽然微笑着,但那笑容背后,却是怎么藏都藏不住的悲凉。他心中大为不忍,说:“王爷,王维不日也将前往济州。将来无论身在何方,都不会忘记王爷曾经的谆谆教诲。”
“摩诘,本王所言,哪里称得上什么教诲?”岐王叹了口气,目光看向遥不可及的远方,缓缓说道:“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若能内省不疚,俯仰无愧,喜而不狂,忧而不伤,便已足矣。”
“内省不疚,俯仰无愧。”王维细细体味着岐王的这句话,百感交集。他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说出口的,只是一句情深意重的“王爷,珍重”。
岐王点了点头,看着王维,欣慰地笑了。片刻之后,他转过身去,跃然上马,向华州方向扬鞭而去。
驿道上,顿时尘土飞扬。马蹄声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凛冽的秋风,不依不饶地裹挟着尘土,不知疲倦地吹打着路边的枯柳,似乎要将这世间的一切美好通通摧毁,方肯罢休。
王维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眺望远方。“回首望君柳丝下,挥手别君泪难休。”
这么多年来,他不知在此送别过多少友人。唯独这一次,最是黯然神伤。为岐王,为刘知几、刘贶父子,也为自己。
不知在风中站了多久,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愁绪满怀地往城中走来。不知不觉间,走过了长安街头那家熟悉的酒肆。一个月前,他还和裴迪等人在此饮酒写诗。
酒肆老板姓孔名福,五短身材,敦厚豪爽,人称福大。他远远看见王维走来,连忙放下手头活计,跑到王维面前,搓着手说:“王大人,如今这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请大人到小店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吧。”
福大真诚的笑容,仿佛秋日里的暖阳,照亮了王维连日来苦闷凄清的心。
自被贬官以来,除了李龟年、兴宗、裴迪等三五好友不离不弃、嘘寒问暖外,其余朝中同僚旧友,即使原先和和气气,如今也如同躲避瘟疫般,避之唯恐不及。
短短几日,他体会到了什么是“世态炎凉”?什么是“人情冷暖”?什么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唉,怎一个“冷”字了得!
他原以为,他已经被长安城遗忘了。却不料,在这长安街头,在这酒肆门口,他依然被以礼相待,盛情相邀。
这份温暖,让王维不禁眼角酸胀。他握住福大的手,说:“好,咱们这就喝一杯。”
一样的酒肆,一样的座位,一样的美酒,一样的小菜。不一样的,是喝酒人的心情。
那个意气风发、高唱“相逢义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王维,仿佛已经留在昨日。此刻坐在这里的王维,心中低叹的,或许是“曾经护花惜春季,一片痴情付水流”。
福大明白王维心里不好受,于是并不多言,只是低头为他斟酒,陪他慢慢喝酒。王维会意,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福大递来的酒。似乎所有想说的、能说的话,都在这一杯杯用岁月酿成的美酒里了。
酒过三巡,王维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悠扬的琵琶声。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莫以今时宠,而忘昔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
在如泣如诉的琵琶声中,一个女子深情地唱起了他曾经写下的一首首佳作。歌声婉转清亮,一唱三叹,余音绕梁。
王维不觉听得痴了,想不到在这普普通通的长安酒肆里,还有人愿意唱他的词,听他的歌……
一曲终了,王维缓缓转过身去。只看了一眼,就恍惚间觉得,眼前的女子似曾相识?
正疑惑间,另有一眉清目秀的男子,陪同这位女子,向他快步走来。
“恩公,请受小民夫妇一拜。”
未等王维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这对小夫妻已在他面前双膝下跪,感激涕零地向他磕了三个响头。
“使不得,使不得,快快请起。”王维连忙伸手扶起这位男子,定睛一看,原来,这不正是那日在宁王府中有过一面之缘的烧饼郎君吗?
那么,他身边的女子,自然就是那日坐在宁王身边默默垂泪的“烧饼西施”了。
“恩公,若非您行侠仗义替小民夫妇打抱不平,小民夫妇今生今世绝无团聚之日。恩公这份恩情,对小民夫妇来说,实在是恩重如山。小民夫妇愿做牛做马,报答恩公。”
说着,烧饼郎君拉着娘子的手,意欲再向王维磕头。
王维连忙劝住,诚恳地说:“其实,你们不必谢我,倒是我,应该谢谢你们。”
看到烧饼郎君一脸错愕、疑惑的表情,王维笑了笑,说:“其实,真正帮你们的,不是旁人,而是你们自己。正是你们情比金坚的深情,感动了上苍,才有了今日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听说王维在此,平日里喜欢他的长安百姓,早就纷纷赶到酒肆,将本就不大的酒肆挤得水泄不通。
此刻,王维话音刚落,酒肆里就响起阵阵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既祝福烧饼夫妇白头偕老,更祝福王维离京后一路平安。
掌声平息后,烧饼郎君从娘子手中接过一个蓝色小碎花包袱,恭恭敬敬递到王维手中,说:“恩公,小民夫妇笨手笨脚,只会做些烧饼。您若不嫌弃,就请您收下这包烧饼吧。您出门在外,可以带在路上垫垫饥。”
接过烧饼郎君手中沉甸甸的烧饼,王维多日来的苦闷一扫而光,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忽然明白了,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真正安身立命的,不是那过眼云烟般的功名利禄,而是那一颗颗天长地久的人心。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方才岐王说的那番话,久久响彻耳畔。王维的一颗心,渐渐变得笃定、踏实。他抱着这包热乎乎的烧饼,辞别了百姓,心头暖暖地往家走去。
“不知兴宗和璎珞说了吗?不知崔老爷和崔夫人会怎样想?不知璎珞是否为我担心落泪?唉,可惜我不在她身边,不能亲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痕……”
王维低头走路,一路走,一路想。他压根不知道,璎珞和兴宗已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长安。
忽然,从背后传来兴宗的喊声,由远及近:“摩诘兄——”
“兴宗不是回济州了么?”王维疑惑地转过身去。只见兴宗骑着一匹白马,朝他飞奔而来。马上似乎还有一个娇小的身影……
在距离王维一步之遥处,兴宗“吁”的一声,勒住了马缰。他矫健地跳下马来,兴奋地说:“摩诘兄,你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此时,秋阳正艳,刺得他有点睁不开眼。他定睛一看,不禁脱口而出:“璎珞!”手中的那包烧饼,早已失手掉在地上。
“璎珞,真的是你吗?”王维激动地一个箭步跨上前去,抬头看着璎珞,恍若梦中。
“是的,是我,是真的。”璎珞在马背上俏皮地笑着,眼角隐隐闪烁着喜悦的泪光。在王维眼里,她仿佛一朵天边的云彩,从天而降,倏忽而至。
璎珞虽身着男装,束起长发,却依然难掩璎珞那与生俱来的柔美气息。
王维再也顾不得这是在长安街头,再也顾不得兴宗在侧,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璎珞那柔荑般的纤纤玉手。四目相对,多少温柔,多少缱绻……
都说相爱中的男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俩自去年春天一别,一晃已有一年半不曾谋面。这中间,仿佛已经过了三生三世。“重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璎珞,当我正念着你时,你就来了。”王维久久凝视着璎珞,依然有些不敢置信。
“摩诘,我看了你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所以,我来了。”
璎珞用善解人意的眼神,回应了他。所有情深义重,尽在彼此眼角眉梢。
见两人如此忘情,兴宗忍不住调侃道:“哎呦,我怎么听到有只小蜜蜂飞过说:嗡嗡嗡,嗡嗡嗡,这里甜死人,不偿命……”
“兴宗……”璎珞瞪了兴宗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
“摩诘兄,这一路上,璎珞一个劲催我,我只好紧赶慢赶。这不,现在可是又累又饿呢。”
“哎呀,瞧我,只顾着说话,忘了给你们准备吃的了,我们这就回家。”
王维扶额自嘲,如梦方醒。璎珞也“扑哧”一声笑了。
“璎珞,前面还有一段路。你坐稳了,我来牵着马走。”
“好。”
王维亲手握着缰绳,兴宗紧随其后,三人往家中走去。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王维不用回头,就知道此刻的璎珞,一定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璎珞又何尝不是如此?她看着王维颀长挺拔的背影,不必他回头,就知道他的脸上,此刻定是春风满面,笑意深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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