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93章)
第93章 云淡风轻
724年秋天,王维家的院子里,桂花树日渐飘香。透过略微稀疏的树叶,晴空愈发高远清朗。
这日,济州府里传来了一个消息:郑刺史即将调走。新刺史来自长安,姓裴。
这个消息无疑就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济州府击起阵阵涟漪。
“从长安来的裴大人?”这日晚膳时,当王维告诉璎珞即将有新刺史到任时,和王维一样,璎珞也对这位新刺史充满了好奇。
原来,自汉、魏以来,河东裴氏便是名满天下的世家大族,向来有“公侯一门、冠裳不绝”之美誉。隋唐以来,出身裴氏家族的公侯将相不胜枚举。如制定《开皇律》、以断案“用法宽平,无有冤滥”著称的隋代名相裴政,如鼎助李渊起兵晋阳、开创李唐王朝的初唐名相裴寂,如深受唐高宗赏识、精通阴阳历法、文武双全的一代儒将裴行俭……
“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愿裴刺史的到来,是济州府衙之福,亦是济州百姓之福。”王维抿了口酒,想起过去三年郑刺史的平庸散漫,济州同僚的无心政务,不觉叹了口气。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无论旁人如何行事,只要咱们尽力而为,便可问心无愧,你说对么?”
“嗯,人生在世,不满百年。我在济州已有三年,总要为济州百姓做些事才好,否则,也便成了一个禄蠹,扪心自问,问心有愧。”
次日一早,王维穿上璎珞为其准备的一袭淡青色圆领澜袍,神清气爽地赶往府衙。裴刺史今日就要到任。
大约辰时刚过,一位冠服玉带、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从府衙后堂缓步踱出,目光从各位属吏身上一一扫过。此人就是从长安来的裴刺史。
和同僚一起在府衙大堂雁翅而立的王维,不禁看了裴刺史几眼。只觉有些眼熟,沉思片刻,恍然想起,这不正是曾在岐王府有过一面之缘的裴耀卿裴大人么?是了,裴大人曾是长安县令,明敏干练,颇负时望。如今来济州担任刺史,正是实至名归。
裴刺史也一眼看到了王维,他几步踱到王维面前,颔首微笑道:“王参军,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裴刺史的目光澄澈和煦,王维心头一暖,颇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他恭恭敬敬地抱拳长揖道:“多谢裴大人关心。王维愚钝,若力有不逮之处,还请大人多多提点教诲。”
“王参军过谦了。”
济州府衙各属吏都是明白人,看裴耀卿和王维彼此问候的样子,便知道他们原本就是相熟之人,自此对王维多了几分客气。
裴耀卿曾在岐王府听王维弹奏琵琶,也曾拜读过王维诗作,因此,虽然年长王维20岁,却对王维十分欣赏,甚至颇有几分仰慕。此番在济州共事,虽是王维上司,但下衙后却将王维引为知己,常邀王维一起商讨政务、吟诗弈棋。
王维也十分仰慕裴耀卿的为人,知道他担任长安县令时种种高风亮节之举,便将他在济州三年的所见所闻悉数道来,以便裴耀卿尽快了解济州风土人情,更好处理济州政务。
裴耀卿果然不负众望,他赏罚分明,处事公正,用人得当,大快人心。不出一个月,就在济州府衙推行了一整套奖惩机制,让能者上,庸者下。济州府衙自此人人勤勉政务,不敢偷懒推诿,衙门风气大有焕然一新之感。
在这个过程中,裴耀卿多次听取并采纳了王维的意见和建议。渐渐的,在裴耀卿心里,王维不再只是一个司仓参军,而是他的得力谋士和干将。
这日,已是十一月底。和往年一样,王维正在仔细查看济州府衙一年来公廨、庖厨、仓库、市肆等各项收入和开支,为来年做打算。
赵化一溜小跑来到王维办公处,着急地说:“王大人,裴大人说请你立即前去,有急事相商。”
“哦?我这便过去。”王维撩起袍角,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前往。
裴耀卿正在房中来回踱步,眉间似有淡淡的忧心。见王维进来,便示意他坐下说话。
“裴大人,不知您有何吩咐?”
“摩诘,你先看看这个。”裴耀卿从袖袍中取出一封公文,递给王维。
王维接过一看,原来是朝廷发来的一份公文,大意是圣上决定明年秋天到泰山封禅,规模浩大,人员众多,要求沿途各州县提前做好接驾准备。
看过公文,王维并未说话,把公文还给裴耀卿,抱拳告坐。
“摩诘,圣上封禅,是百年难遇的大事。你主管济州府物资仓储,需尽快盘点济州府各类家底。哪些物品够用,哪些物品缺口较大,需筹备多少,如何筹备?都需好好商议,从长计议才是。”
“裴大人说的是,王维定全力以赴,跟随大人完成朝廷重任。”王维点了点头,目光坚定、从容笃定地说。
见裴耀卿似无二话,王维正待告辞时,裴耀卿倒是呵呵一笑,说:“摩诘,当年在长安时,曾听你弹过琵琶,如空谷幽兰,余音绕梁。不知何时你有雅兴,我倒还想再听你弹奏一曲?”
听闻此言,王维双眸一亮,含笑说道:“裴大人谬赞了。王维之于琵琶,也只是喜欢而已。如若大人不弃,王维倒想邀请大人到寒舍小酌。王维久未练习,技艺生疏,还请大人不吝赐教。拙荆也尚能做得几个小菜,请大人赏光品尝。”
“好啊,早听说你家有贤妻,那我就厚颜叨扰了。”
“择日不如撞日,明日正好休沐,王维和拙荆恭候大人光临寒舍。”
“好,一言为定。”
这日回到家中,王维带回厚厚一叠账本,并告诉璎珞明日裴刺史要来家中做客之事。
“璎珞,不知为何,裴大人虽年长我二十岁,之前也并无深交,但看他行事谈吐,端的如沐春风,于我心有戚戚焉。看来人和人之间,确实是有缘法的。”
“是的,要不然,怎会有'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的说法呢?”
“裴大人自幼聪敏,八岁考中童子举,二十岁被任命为秘书省正字、相王府典签,深得相王(当今圣上的父亲)器重。710年,相王登基后,当时29岁的裴大人就被授予国子监主簿。随后短短3年中,历任詹事府府丞、考功司员外郎、右司郎中、兵部郎中等职。713年,32岁的他被当今圣上任命为长安县县令,他到任后宽严相济,颇受百姓爱戴。我在岐王府初识裴大人时,裴大人已是长安县令。难得的是,他虽少年得志,且一路平步青云,但身上丝毫不见跋扈之气,反而谦逊有礼,一看便是大家风范。”
“裴大人八岁举神童,你九岁知属辞,出口成章,过目成诵,看来你和裴大人是才子惜才子、英雄惜英雄哦。”
“唔,多谢娘子谬赞。对了,裴大人今日告诉我,当今圣上明年秋天要到泰山封禅,济州需沿路接驾。这几日我要把济州府衙历年账册都翻一翻,理出一个头绪,好向裴大人禀报。”
说着,他在案几前坐了下来,凝神翻阅起了手中的账册。厚厚的账册在他白皙修长的手指间缓缓翻过,似乎连看账册这件事本身,也多了几分高华气韵。
璎珞在一旁看了一会,似乎有些怔了。自和他在一起以来,他似乎永远如此气韵高华、云淡风轻。似乎没有什么人、什么事会搅动他的心绪,拨乱他的节奏。或许,任凭天上云卷云舒,他只给一个倒影,不起一丝涟漪……
哦,不对,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她怀莲儿那阵子,他倒好像换了个人似的。看她的眼神,总是分外紧张,仿佛她已化身为一尊名贵瓷器,一不小心就会碎成一地,唯有小心翼翼倍加呵护方能安心。
这样想着,嘴角便不知不觉浮现甜蜜的微笑……
“傻璎珞,你在想些什么?”或许是感受到了璎珞柔柔的目光,王维抬头,伸出食指,在她挺拔秀气的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
“哦,不告诉你。”璎珞回过神来,笑意盈盈地拿起日间缝了一半的棉布袜子,穿上一根青色丝线,开始在袜边绣一圈小小的云纹。谁让王维那么喜欢云纹呢?于是,他的袖袍上、袜子边,便有了浓淡不一、千姿百态的各式云纹。
“璎珞,鞋袜舒适就好,仔细费眼睛。”王维微笑的面孔,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愈发温暖。
“不打紧,只要你喜欢就好。”璎珞垂眸一笑,飞针走线、熟门熟路地一路绣了下去。福嫂早已哄莲儿入睡,屋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似乎只剩下王维翻阅账册时偶然发出的“沙沙”声。
良久,王维合上账册,揉了揉太阳穴,轻轻叹了口气。
璎珞笑着放下手中的袜子,到厨房端了一杯早已温好的红枣浆,说:“这么快便看好了?”
王维接过枣浆,轻啜一口,指着账册道:“璎珞,你知道么?'封’是'祭天’,'禅’是'祭地’。泰山封禅,一般只有在改朝换代、江山易主,或者太平盛世、天降祥瑞时才能举行。从古到今,历代帝王都将泰山封禅视为毕生最高荣耀,向天下宣扬文治武功、国泰民安。不过,他们却不知道,为了封禅,百姓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王维顿了顿,继续说道:“就如咱们济州,因为地处黄河下游,每年汛期总要闹上一阵,百姓损失自是不小。这几年,济州府想方设法减轻赋税,好让百姓休养生息。但若明年圣上要到泰山封禅,济州府便少不得要加重赋税,百姓难免会有怨言。如此一来,封禅倒像是在与民争利了。”
璎珞思忖片刻,轻轻点头道:“泰山封禅,虽古已有之,受历代帝王追捧,但真正能实现这一愿望的,竟是寥寥无几。从古至今,只有秦始皇、汉武帝、汉光武帝和我朝的高宗皇帝,登临泰山,封禅天下。我朝的太宗皇帝,文治武功无不名垂史册,却未到泰山封禅,莫非是怜惜百姓,不愿增添百姓负担?”
见璎珞双眉微蹙,若有所思的样子,王维起身揽过璎珞,揉了揉她的眉心,说:“不说这些了。”然后,将枣浆递到璎珞唇边,柔声道:“深秋夜凉,你手脚怕冷,喝一口暖暖身子,待会我再帮你焐焐。”
璎珞心中一怔,叹了口气,乖乖地低头在王维手里抿了一口,说:“这枣浆甚是甜腻,我怕喝多了体丰。”
“你这模样,也怕体丰?”王维又好气又好笑地捏了捏璎珞脸颊,说:“我倒想看看咱家璎珞体丰的模样。”
璎珞牵了牵嘴角,拿过王维手中的杯子,径直递到王维唇边,喂他一气都喝了下去,点头称许道:“熬夜辛苦,明日我让福嫂炖一锅高汤,给你补补身子可好?”
香甜的枣浆顺着喉咙滑溜而下,王维只觉得整个胸腔都热腾腾起来。眼前的璎珞,正浅笑盈盈地看着他。在烛光的笼罩下,愈发香腮粉嫩,眉目含情。
“哦,娘子这么快就想给莲儿添个弟弟或妹妹么?”王维近前一步,在她耳畔低声说道。
嗯?这是什么逻辑?待璎珞明白过来后,耳后不禁腾的一热。正想抬头娇嗔他一句时,他已将手臂猛地收紧,温热的嘴唇吻上她略微发烫的耳垂,低声说:“夜深了,娘子安歇可好?”
伴随着这气息不稳的呼唤,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璎珞在王维怀中轻叹一声,甜蜜地闭上了双眸。忽然,她脚下一轻,被王维弯腰打横抱起,快步向内室走去。
璎珞下意识地搂住了王维的脖颈,任凭自己懒懒地伏在他的胸口。即使隔着夹袍,也能感受到他那一下又一下有力的心跳,正铺天盖地向她席卷而来……
“不知福嫂的枣浆是用什么熬的,竟让摩诘……”不容璎珞多想,烛光便已熄灭,炙热缠绵的吻便密密麻麻落了下来。
原来,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总是波澜不惊、云淡风轻……
璎珞满足地叹了口气,甜甜地笑了。此刻,她的满身满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倾尽一生,好好爱这个不一般的男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