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278章）

李隆基和李亨在长乐坡率领百官为贺知章饯行，身为左补阙的王维却未被邀请，此事旁人或许并不在意，但玉真公主却放在了心上。

她原本想着，王维和贺知章私交甚好，此次贺知章回乡，他没有不回来相送的道理？岂料不是他不回来相送，而是皇兄压根儿就不想让他前来相送。

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白不仅受邀相送，还现场为贺知章写诗，并被皇兄夸赞写得好。皇兄待见谁，不待见谁，不是一目了然了么？

这日午后，玉真公主正为此事郁郁寡欢时，李白再次登门拜访。按往日惯例，玉真公主不是抱病不见，就是谎称不在，让清风草草打发了事。但今日，她下定决心，与其避而不见，不如彻底了断，她该让李白彻底死了心才好。

当李白在清风引领下踏入这半年多不曾踏入的厅堂时，心中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曾经，这里留下了他和她无数你侬我侬的甜蜜回忆，如今，却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她离他越来远，甚至比原来还遥不可及……

“李学士，你来了。”当李白正触景伤怀时，玉真公主从长廊上款款走了过来。她的声音并不响亮，但落在李白耳里，却如一声春雷，瞬间搅乱了他心中的一池春水。不过，久别重逢的喜悦，却被“李学士”三个字生生拉开了距离，让他心中一阵懊恼。

“李某拜见公主，公主别来可好？”说实话，对于玉真公主，李白心中除了仰慕和爱恋，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怨念，怨她翻脸比翻书还快，怨她为了那个在辋川隐居之人而疏远他……

“司马道长曾说，所谓修行，便是身在红尘之内，心在红尘之外。如此，便无好无不好。”玉真公主微闭双目，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回答了李白的问候。

李白尴尬地笑了笑，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在心中斟酌片刻后，决定鼓起勇气，一问究竟：“公主，李某有一事不解，不知当问不当问？”

“既然不当问，便不要问罢。”玉真公主心中一紧，瞬间明白了当年在青城山上她问王维是否爱她时王维的心情，她着实不愿李白问出口，一如当年王维不愿她问出口吧？

玉真公主话音刚落，李白突然退后一步，嘴角紧抿，右手紧紧握成拳头，额头上的青筋更是清晰可见，一字一句道：“请恕李某唐突，李某只想问公主一句，他到底好在哪里？值得公主如此念念不忘？”

玉真公主只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撕开了，一颗心痛得直往下坠。她知道李白心里藏不住话，却未料到他如此沉不住气，将她最不想面对的问题直愣愣抛了出来。她不是不愿回答，而是她压根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已经苦苦寻觅了一生，却依然找不到答案！或许，这是一个永远无解的问题！

厅堂内是死一般的沉寂，沉寂得让李白以为，如果他不开口说话，玉真公主是永远不会开口的了，正当李白准备打破这让人窒息的尴尬时，玉真公主平静得辨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在厅堂里悠然响起：“太白，从今往后，愿你我相忘江湖，永不再见。”

如果说玉真公主一开始那番“身在红尘之内，心在红尘之外”的说辞，只是让李白觉得她刻意拒他于千里之外，那么，这一句“相忘江湖，永不再见”无疑就是铺天盖地一声轰雷，将他彻头彻尾震得回不过神来！

“相忘江湖，永不再见？”他牢牢撑住身后的案几，深深吸了口气，上前一步，死死盯住玉真公主道，“李某并非妄自菲薄之人，但在公主面前，却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且一败涂地。”

“不，太白，你很好。只是，并非好的就想拥有，想拥有的也不一定是最好的。孰是孰非，孰好孰不好，谁能说得清、道得明呢？”玉真公主缓缓道来，仿佛在说着世间最平淡无奇之事，又仿佛在和他切磋，一款上好的秘色瓷盏是否一定值得拥有？

李白心中的悲凉自不待言，他将目光从玉真公主身上缓缓移开，透过窗棂，看向远方，方才踏入厅堂时眼中的光芒像燃烧过后的灰烬，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李某愚钝，能否请公主明示，如何才能忘掉那些无法忘记的往事？”良久之后，李白长叹一声，转头看着玉真公主道。

“所谓忘记，总是记在前，忘在后。要想忘掉，却也绕不过记得。或许，世间是最好的解药。”玉真公主不忍去看李白的眼睛，她知道，此刻的他，已经被她伤得足够深，就像当年王维伤她那样。谁说心没有知觉？所谓痛彻心扉，就是那种心痛得在滴血的感觉吧。

“要想忘掉，却也绕不过记得。说得好！说得妙！是我妄想了！”李白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的惨然任谁都听得出来。不知笑了多久，他突然撩起袍角，向玉真公主单膝跪地抱拳道：“多谢公主明示，李某就此拜别。相忘江湖，永不再见！”说完，不待玉真公主再说什么，便转过身子，大步流星而去。

他是一个男人，他可以失去爱情，却不可以失去尊严。既然从此不再相见，那么，他希望让玉真公主记住的，是他顶天立地的背影，而不是苦苦乞求的眼神！

在他、公主和王维三人之间，他只是觉得有些荒唐，他苦苦爱恋的女子，却压根儿并不爱他，而是苦苦爱着那个他压根儿看不上的人！

望着李白远去的背影，坐在空无一人的厅堂里，玉真公主心里慢慢咀嚼着“是我妄想了”这五个字，心里没来由的苦涩不已。只是李白妄想了吗？难道她没有妄想吗？难道王维没有妄想吗？这世上，似乎人人都妄想了别人，又似乎人人都被别人妄想了。如何才能跳出这妄想的怪圈，还自己一个真正的清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