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境——不朽的居所

“汽车的喇叭鸣响,愤怒的叫声此起彼落。从前,在同样的场景里,阿涅斯渴望买一株细细的勿忘我,一朵勿忘我就好了;她渴望把花拿在自己的眼前,做为最后的,隐约可见的,属于美的最后印记。”

昆德拉在《不朽》中写道了三个主体:不朽、轮回与偶然。
   记得在BBC拍摄的纪录片《文明的轨迹》中,主持人如是评价文明:对不朽的追求使得艺术或者文化升华为文明。而我在《不朽》中看到的是:如今我们身处文明之中,我们的语境是文明的语境;因此,事实上,我们能且只能谈论任何有关文明的东西,而至于那些前文明或者非文明的东西我们是无法谈论和思考的。我们身处文明世界,也就是说我们身处不朽的世界。昆德拉在书中写道,不朽于死亡是一对亡命鸳鸯,一旦其中一者出现,另一者一定尾随;而一旦一者消失,则另一者不肯独活。的确很多人希望成为不朽,可他们却没考虑到死亡。人死掉以后便不再具有任何人权。死人只能任凭他人摆弄。伟大如歌德,生前精心打造自己的不朽,可叹死去以后仍然被学者和好事者窥探私密。生前,歌德是令人敬仰甚至畏惧的天才。而死后,他甚至失去了所有隐私:死人信件被公开;私生活被旁人篡改,利用来赚钱谋生;甚至他为自己精心打造的不朽殿堂也被人拆开来做改装。

歌德到底有没有权力打造自己的不朽呢?我们有没有权力直到历史的真相呢?如果今天歌德突然从坟墓里跳出来,他有没有义务为我们开个记者招待会,答记者问呢?他在临死以前精心打造了自己的传记,在传记里刻画了自己所希望留在众人心中的形象。《诗与真》如同那朵小小的勿忘我,其中包含了他所希望留给后人的几乎一切信息。而至于其他问题,歌德是否有权力保持隐私呢?我们是否有权力去追问他的恋爱,他的病痛?而那些研究歌德的历史学家又是报有一种怎么样的目的和心态?为好奇而研究?还是为留给人类一个历史的真相?“历史学家爱历史”,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中,这是历史学家的自我理想,其作用在于规范自我的行为,使得历史学家出于真心研究学问;而在荣格的精神分析学中,这个断言则是历史学家的人格面具,戴上这个面具的人类,被称为历史学家,得以在人类中群众求生。无论作何解释,其中含义是殊途同归的:“历史学家爱历史”,这个断言勾勒出了作为历史学家的个人的形象,历史学家狂热的研究历史更多情况下是为了保住“自我”。什么是历史学家的“自我”?“自我”就是那张人格面具。因此,当历史学家说“历史学家爱历史”的时候,事实上他爱的是他自己。他希望保住自我的核心,使“我”这个概念稳定下来,以确保明天的自己还会是自己,而不是别个某人。历史学家狂热的剥夺死人的隐私权,为的是不朽。歌德的不朽,历史学家的不朽,在此交织、纠缠,而后变得不可分割。

那么什么是不朽呢?昆德拉在书中描写了两种不朽:小小的不朽和伟大的不朽。小小的不朽是希望在死后,认识的你的人,仍然认识你;而伟大的不朽则是希望在死后本不认识你的人也认识你。那么这个“认识”究竟作何解释?我们说我们“认识”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意思?昆德拉说,记忆是照相机,而不是摄影机,对某事的记忆不过是少得可怜的几个片断的照片,而不是一部影片。我们对某人的认识自然是以这几张少得可怜的照片为骨架的。可是,人们的骨架相差不大。同样一副骨架上贴上不同的肉,就是不同的人。既然骨架只有那几张可怜的照片,那么肉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寻找?而我们有怎样确定哪些照片属于那副骨架?而那些又不属于?歌德的大部分骨架我想是藏在《诗与真》里面的,小部分存于《歌德谈话录》,也许还有部分散落在他身边各种人写的回忆录当中,这些片断构成了歌德的不朽骨架中的大部分。而后歌德的不朽,歌德身边人的不朽,历史学家的不朽开始出现交织。首先是歌德身边的人们,想借助诗人的不朽达成自己那伟大的不朽,而历史学家则希望通过“爱历史”达成自己的不朽。这几个不朽交织成网,共同构成了歌德的不朽。而哪些属于骨,那些属于肉,则是找不到明确界限的。虽然有的历史学家可以信誓旦旦的说:某关于歌德爱情的事件是确实的,无可非议的。可这时候,“无可非议”又是什么意思?在逻辑中,是否存在着历史的“真”。事实上,在我们谈论歌德的时候,歌德的那个复杂的不朽站在我们面前,歌德、他身边的人,以及历史学家们共同勾勒出的面向占据了我们的整个语境。事实上,我们所能够谈论的歌德,就是这个歌德。这个歌德包含了歌德所不朽的所有信息。如果文明,如同那朵勿忘我,他们就是不朽的全部,我们只能全盘接受,而无法分而取之。不朽存在于我们的语境当中,而存在于语境当中的不朽,则是不朽的全部。有两件事情是我们无法做到的:第一件,我们无法找到在语境之外成为不朽的道路;第二件,我们无法选取不朽来设计我们的语境。

勿忘我,一朵小小的勿忘我。从头读到这里,“勿忘我”三个字闯入读者的脑海,在读者的语境中激起波澜。这里的“勿忘我”这三个字到底把什么信息传达到了读者的脑子里?作者不得而知。读者把这三个字放在自己的语境中理解,而作者的勿忘我,则在读者的语境中成为不朽。这个不朽,与读者的语境中的其他不朽交织、纠缠为一体,不可分割而选。而读者脑中的整个语境——那交织、纠缠在一起的一大坨不朽——则成了“理解”的最小单位,脱离开语境,任何人无法理解任何断言。

轮回是昆德拉很喜欢的一个主题。谈到不朽,自然就会谈到轮回。荣格说过,几乎世界上所有民族都对圆形有特殊的崇拜,他称这种崇拜为原始意象,而荣格认为圆形的原始意象意味着轮回。世界上几乎所有种族都在乎轮回,也就是在乎不朽。而轮回则有根深一层的思考:在生命终结之时,灵魂到底去向何处?去向不朽?不朽居住在众人的、世界的(宏观的、微观的)语境中。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小小的不朽,而不同时代有着不同的伟大的不朽。这个“不朽”不是不朽,而是一连串的荒谬的偶然。轮回在这里是没有容身之处的。如果轮回和不朽无关,那么轮回一定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如同昆德拉所说,当你自问:如果可以再生一次,是否愿意重走一次已走过的人生的时候,回答大多是否定的。轮回的理想不是不断重复的不朽。

如果人死去以后,进入一个新的世界,一个不同的世界,与前世不重复的世界,这个世界将是什么样子的?也许前世的诗人,来世是乞丐?也许来世的乞丐又会变成诗人。好吧,为了从逻辑上避免重复,我们让前世的诗人,来世变成猪。这倒是不重复。诗人可以在来世体验一下动物的思维方式,这样一来,也许众多动物学家会争着在来世变成动物。而轮回的理想中有一个隐藏得含义:轮回本身是不朽,是无限。但问题又来了,世界上的生物角色是由穷的,而轮回本身是无穷的。用转换轮回的方式来避免重复的意义,这好比是把一滴墨水滴入大海,结果必是烟消云散。那么轮回就一定是不可避免的会重复而至了?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两个同样的轨迹?太阳东升西落?生命从生到死?生死轮回永恒不灭。而生死轮回好比公路(而不是林间小路)——将两个点连成一线,中间的内容则无人关心。人类理想中的那个原始意象是否就是这个点对点的机械运动呢?我想不是。我们期待的轮回,也许便是语境中的那个不朽。尽管它变化无常,还经常遭受旁人的“莫须有”的迫害,但它毕竟是不朽。就像歌德,我们任何人语境中的歌德,都不是曾经生存过的那个歌德,而是他的不朽。这么多不同的,个人的,关于歌德的小小的不朽交织在一切,构成了歌德在这个时代的伟大的不朽的素描。歌德在这个时代以这种特定的,伟大的不朽的形式轮回了。而下一个时代的歌德,则也许不同,那并非我们谈论的这个轮回的下一个阶段,事实上,它是歌德的另一个轮回了。

昆德拉在《不朽》中谈论的第三个主题是偶然。我则希望谈论它的另一个名字——必然。理性主义者给必然起了一个小名儿,叫确定性。也许这个东西在它由名字之前就存在于人类的心灵当中了,我找荣格的规则为它取一个名字:确定性原型。“确定性原型”这个名词,具体指人类思维当中本能的对确定事物的追求。当我们谈论到“轮回”和“不朽”之时,不管你是否承认,你脑海中曾刹那间浮现出“必然”或“确定性”这两个词汇。事实上,在人类的思维中存在着这种联想,就好像是偶然的阴影投射了进来。正如语境中不朽的偶然阴影投射为这个必然的联系。之前说过,语言在思维中的最小单位是语境,而语境又是由无数小小的不朽交织、纠缠而成的众多伟大的不朽交织、纠缠而成的;随着一代新人换旧人,随着时代的变迁,新的不朽被织入,也许旧的不朽仍然坚挺,也许它们被替换,则语境发生变化。无论是个人的小小的不朽交织成的小小的语境,还是众多小小的语境交织成的大语境都是变化莫测的。我们的思考扎根于语境当中,则我们无法认识到我们所扎根的这个语境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正如我们的科学可以在“某种精确度”上告诉我们地球在转,但我们也许永远无法知道地球旋转的所有前世、今生以至来世。偶然充满了整个语境,正如棉花是沙发床垫中的大部分填充物。而弹簧可以看作是棉花在沙发床垫中的投影。“偶然充满整个语境”这句哲学断言,成为必然。也许语言出现在原始人类种群众的初始阶段,人类就发现了此类偶然的投影,而后形成原始意象,也就是我口中的确定性原型。现今文明阶段中,人类有关确定性科学和确定性逻辑的一切探索欲,皆可看作是这个原型在起作用。从另一个角度看,我们的思维本身也是从这个原始意象出发的。事实上,我们无法对偶然进行任何哪怕是可能的思想(想想“数学期望”这个概念的哲学意味吧),正如同我们无法想象用于重复的轮回究竟是以何种方式实现一样。

伟大的维特根斯坦说过,事实包含了一切可能的和一切不可能的。我则要说:“确定性”包含了一切“偶然”与“必然”;而偶然包含了一切“确定性”;对于“确定性”以外的偶然,我们只能且应当保持沉默。这个断言是我的一次探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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