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黄仲则《绮怀》之十五

黄景仁《绮怀》之十五是这组诗中最为人传诵的一首,也是摹仿李商隐诗最明显的篇章: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这首诗的动人之处全在于对李商隐诗的引用、脱胎和改造,只有弄清它和李商隐诗的互文关系,才能理解其诗意的生成方式及其艺术魅力。

首先,次句的“银汉红墙”明显是因袭李商隐《代应》“本来银汉是红墙,隔得卢家白玉堂”一联。这一因袭的表现在黄仲则之前已见于清初诗人王士禛《闰中秋夜不寐悼亡》一诗:“红墙银汉途难越,碧海青天怨有余。”王诗将原句的比喻转换为借代,形容人天之隔。后来蒋士铨《读扫红阁燕集诗戏效其体》“银汉红墙今夕感,小楼长笛故园心”,又用于两地相思的表现。黄仲则这里转换为记忆中的景象,在花下吹箫的衬托下,平添一层幽艳绝俗的浪漫色彩。记忆中的恋人,让他最不能忘怀的就是花下吹箫的娴静姿态。银汉和红墙本来是夜色中所见,现在却仿佛暗示了一种距离感,同时引出下联的星辰。需要指出的是,花下吹箫通常让人联想到萧史、弄玉的故事,但黄仲则此句的取境,却很有可能是脱胎于李商隐《银河吹笙》的“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一联。如果说“银汉红墙”是所谓“偷语”的话,那么这就属于“偷势”了。

唐代诗僧皎然在《诗式》中将文本的相似概括为语、意、势三个层次的“三同”,而作者的有意摹仿便谓之“三偷”。偷语之例,如傅咸《赠何劭王济》诗有“日月光太清”句,陈后主《入隋侍宴应诏》诗拟作“日月光天德”;偷意之例,如柳恽《从武帝登景阳楼》诗有“太液沧波起,长杨高树秋”句,沈佺期《酬苏味道》化作“小池残暑退,高树早凉归”;偷势之例,如嵇康《送秀才入军》有“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句,王昌龄《独游》脱胎为“手携双鲤鱼,目送千里雁。悟彼飞有适,嗟此罹忧患”[1]。这“三偷”的区分,从语词、取景、立意的不同角度概括了诗歌文本中不同类型的摹仿。

对比首联的“偷语”、“偷势”,颔联“似此星辰”两句可以说是“偷意”。不是么?上句是从李商隐《无题》的“昨夜星辰昨夜风”化出而反用其意,下句则系暗用李商隐《凉思》“永怀当此节,倚立自移时”之意,同时脱化姜夔所造又经高启袭用出名的“满身风露立多时”之句。姜夔《武康丞宅同朴翁咏牵牛》诗云:“青花绿叶上疏篱,别有长条竹尾垂。老觉淡妆差有味,满身秋露立多时。”而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卷四“捻须寄”引《尧山堂外纪》载:“高季迪年十八未娶,妇翁周仲建有疾,季迪往唁之。周出芦雁图命题,季迪走笔赋曰:'西风吹折荻花枝,好鸟飞来羽翮垂。沙阔水寒鱼不见,满身风露立多时。’仲建笑曰:'是子求室也。’即择吉以女妻焉。”两诗的“满身秋(风)露立多时”都是写物,而黄仲则妙笔点化,用于写人,遂成语意双绝的不朽名句。多年过去,眼前的光景早已不是当年的绮丽,而季节也不是那温馨的夏夜,“似此星辰非昨夜”不仅点出时间的间隔,更暗示当年的恋人已嫁为人妇,可我们的诗人仍冒着风露中宵痴立,一句明知故问的“为谁”,将一个怀着绝望的痴情追忆刻骨铭心的初恋的诗人形象呼之欲出。

读过这首诗的人无不激赏颔联的名隽,包括同时代的名诗人洪亮吉、杨揆。前人认为两句好就好在缠绵中又有着香奁体难以企及的天然浑成。如黄培芳《粤岳草堂诗话》卷一载:“吾友张南山最喜黄仲则'不知何事忙,但觉有所待’二语,谓可比美古诗'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吾邑赵筠如孝廉(允菁)又喜仲则'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一联,谓香奁措语,难得如许浑妙,皆可称知言。”[2]我说这两句的魅力全在于妙用前人语句,以简练的笔墨传达了无比丰富的蕴含,语浅情深,有着说不出的悱恻动人的风韵。这是古典抒情诗至高的境界,也是诗歌天才的标志。凡是能以朴素的抒情力量打动读者心灵的诗人,都是真正的天才。黄仲则正是具有这种力量的诗人。

颈联两句继续从李商隐诗歌中汲取艺术表现的灵感,它们明显是脱胎于李商隐另一首《无题》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而愈加锤炼其修辞的表现力。李商隐原句譬喻虽奇警,但重心落在展示结局,有点像是说理;而黄仲则两句在强化结果的直观性呈现的同时,更着力表现了内心情感的缠绵和一次次经受创伤的过程,使两个比喻更具有视觉的刺激性,从而更强烈更深刻地传达出内心的创痛感。这已不能说是简单的摹仿和借鉴,更应该说是高度艺术性的改造,是对原有修辞的表现力的大幅度提升。无论从哪个角度来分析,我都觉得仲则两句更给人以刻骨铭心的感觉和视觉的冲击力。明代谢榛曾说:“作诗最忌蹈袭,若语工字简,胜于古人,所谓化陈腐为新奇是也。”[3]黄景仁《绮怀》对李商隐诗作的改造决不是简单的蹈袭,而是真正的再创造,这两联艺术效果的强化正是一个成功的范例。

尾联“三五年时三五月”一句,用了一个反复的句法来呼应开头的追忆。诗人的那段恋情发生在十八岁,但为了与满月之日即“三五月”回环扣合,就用模糊的“三五年时”来指称青春年华。这句的修辞显然是成功的,它使逝去的青春岁月有了一个具体可感的圆满意象,从而与“可怜杯酒不曾消”构成反差的对照。那时留下的美好回忆,在今夜成了无法消除的痛。“可怜杯酒不曾消”措语很轻漫,其实意思极沉重。他清楚这段痛是永远也无法销蚀了。

黄仲则诗最大的特点,也是他最感人之处,就是缱绻深情。这种深情,决不是直说大白话就能表现的,它始终凭藉出色的修辞。黄仲则的天才就在于能发现并运用最具抒情能力的修辞,以给人印象深刻的意象传达自己深刻而缠绵的情感。这种非凡的能力是只有少数诗人能拥有的极珍贵的品质,也是天才的标志。


[1]李壮鹰《诗式校注》,齐鲁书社1986年版,第45-46页。

[2]《黄培芳诗话三种》,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62页。

[3]谢榛《四溟诗话》卷二,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下册第11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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