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权德舆与唐代的赠内诗

尽管许多男性诗人毕生写得最多的就是女性,尽管许多伟大诗人的著名作品都是写给女性的,但我们还是不能不遗憾地说,在全部以女性为题材的诗歌作品中,以妻子为描写对象是最少的,而写给妻子的作品更是少而又少。是家宝不欲示人,还是日常生活经验的销磨,汨没了诗人的浪漫热情?我们不知道,只是非常遗憾地感到,诗人在纵情讴歌母亲的伟大、恋人的可爱、情人的美丽的同时,对真正陪伴他们走过一生的妻子却吝啬了笔墨。不仅中国诗歌如此,整个男性世界的诗歌也莫不如此。十九瑞典社会改革家爱伦·凯(Ellen Key)早就指出:“伟大的诗人向来鲜有歌咏合法婚姻之乐的,却不时爱吟咏自由而秘密的爱情。”[1]这种情形无疑会使女性读者为她们人生戏剧中一个重要角色的没有台词而感到不平。

近年在“女性学”思潮的冲击下,以女性的视角观照往昔的文学,产生了许多有意思的话题,其中之一就是作家笔下的妻子形象。日本神户大学笕久美子教授在《以“女性学”的观点试论李白杜甫寄内忆内诗》通过讨论两位大诗人有关妻子的作品,热情地称赞了他们对妻子的感情和新型的夫妻关系[2]。她的研究与结论是很有意思的,但对两位诗人夫妻关系尤其是有关诗作的评价还有检讨的余地,而相对两位诗人的作品来说,我认为另一位诗人的写作似乎更值得我们注意,他就是比杜甫小42岁的权德舆。

权德舆(758~818)这位诗人,一向不为人注意,《辞海》甚至不立条目。但他的文学创作和文坛领袖地位在当时都产生了极大影响,这我已在《权德舆与贞元后期诗风》一文中加以论述[3]。限于篇幅,该文只讨论了权德舆与贞元后期台阁诗风的关系,未涉及诗歌创作的总体情况。而权德舆的全部诗作,除早期作品外,最值得注意的就是写给妻子的诗,这部分作品都收在《权载之文集》卷十。据杨嗣复序,“公之元子中书舍人琚不幸短命,其嗣宪孙泣奉文集求鄙文以冠篇首”[4],然则世传五十卷本权德舆文集当出自权德舆手定或子孙编集,文集按唐人惯例以类相从,收入卷十的三十二首诗按内容应都是写给妻子的作品。与李白、杜甫写妻子的诗作相比较,它们不仅数量多,而且内容集中,故尤为引人注目。日本学者河内昭圆最早注意到这一点,由考论权德舆的婚姻入手,沿着诗人的经历,对其赠内之作的内容一一作了评述[5]。此后,中原健二在《诗人与妻——中唐士大夫意识的一个断面》一文中又历举中唐诗人写妻子的作品,从中透视当时士大夫意识的变化,权德舆也是讨论的重点之一[6]。两位学者的论述为本课题的深入研究奠定了基础,也引出了一些话题。本文拟从性别研究的角度,着重分析权德舆赠内诗中抒情方式的变化,以及由此带来的作品中诗人与妻子关系的变化。

(二)

在中国古典诗歌中,为妻子而写的作品最早出现于《诗经》,《唐风·葛生》是公认最早的悼亡之作,也是现存最早的为妻子写的诗。在此后的六朝时代,除了徐干《于清河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别诗》之类的拟代体之作,与妻子有关的作品分为两类,一类是写给妻子的,一类是写妻子的。前者的经典之作不用说是秦嘉《赠妇诗》,此外还有嵇含《伉俪诗》、徐悱《对房前桃树咏佳期赠内》、《赠内》三首;后者若剔除潘岳、江淹、沈约的悼亡篇章,则只有徐君倩《初春携内人行戏》、《共内人夜坐守岁》两首,两类合起来也只五首而已。进入唐代,写给妻子的诗更令人惊奇地少。到李白、杜甫以前,《全唐诗》中现存的只有苏颋《春晚紫微省直寄内》一首!笕久美子教授曾举出岑参四首写妻子的诗,即《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衙郡守边》、《送费子归武昌》、《题虢州西楼》。准确地说,它们都不能说是写妻子的诗,只不过其中提到妻子罢了。《送费子归武昌》“男儿何心恋妻子”一句还不是说自己,而是说费某。岑参写妻子的诗其实是《题苜宿峰寄家人》一首,仅此而已。直到李白,写给妻子的诗才稍引人注目。如果不计《代赠远》之类的角色诗,诗题标明写给妻子的有《别内赴徵三首》、《秋浦寄内》、《自代内赠》、《秋浦感主人归燕寄内》、《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二首》、《赠内》、《在浔阳非所寄内》、《南流夜郎寄内》十一首。至于杜甫,诚如何景明所谓“博涉世故,出于夫妇者常少”(《明月篇》序),集中并没有写给妻子的诗,只有《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三首》那样的写妻子的诗。据我考查,杜甫诗中用“妻”、“老妻”、“瘦妻”“妻子”、“妻孥”等词写及妻子的作品多至三十余首。李杜之后,大历诗人的作品中也没有写给妻子的诗,我曾经希望在中唐的作品里能有一些乐观的发现,遗憾的是没有,情况甚至比初盛唐更不妙。《全唐诗》里除白居易《二年三月五日斋毕开素当食偶吟赠妻弘农郡君》、《寄内》、《赠内》、《舟夜赠内》、《赠内子》五首外,只保留了徐铉《江楼望乡寄内》一首写给妻子的诗。这就难怪杨周翰先生在比较中西悼亡诗时要说,“妻子之死只是(中国)男人可以公开合法地表达自己对配偶之爱的唯一机会”[7]。但权德舆诗却告诉我们,情况并非如此,中国古代也有毕生怀着热烈的爱意为妻子写诗的诗人。仅从数量上说,权德舆写给妻子的诗就成为一个醒目的独特存在,无论从主题学,从女性学的视角看都构成一个耐人寻味的话题。

从主题学的的角度说,权德舆写给妻子的这部分诗作,除了悼亡以外,几乎开拓了这一母题的全部情感、生活内涵。权德舆夫人是崔造之女,他们的婚姻缘于建中二年(781)德舆与崔造的一晤。这一年秋,二十三岁的德舆以杜佑江淮水陆运使从事的身分出使江西,道经饶州时他拜访了由左司员外郎出任饶州长史的崔造,淹留数日。崔造对德舆的才华深为赏识,约为兄弟,德舆以年位不伦谢。翌年德舆复命后归丹阳省亲,得崔造议婚的书信,遂于贞元元年(785)在扬州与崔氏结缡[8]。当时权德已二十七岁,在那个时代已属晚婚。不过在此之前他的情感生活非常单纯,虽然在知慕少艾的年龄他也写过不少无目标地渴望异性的作品,但感觉与表现全然是类型化的,与李端那些写青春期心理的作品相比,他的写作明显让人感到缺乏两性交往与爱情体验的基础。唯其如此,他未曾勃发的浪漫,他长久酝酿的爱情全都留给了妻子。贞元二年(786)春,德舆应江西观察使李兼之辟,赴江西南昌任幕僚,道中有《祗役江西路上以诗代书寄内》,这是集中现存最早的赠内诗。诗从“风波倦晨暮”的征程写起,诉说了“别来如昨日”、“归梦无复数”的思念之情,然后以大段文字倾吐了从宦的违心与无奈,最后归结于殷勤传书与对重逢的期待:“春江足鱼雁,彼此勤尺素。早晚到中闺,怡然两相顾。”其中包含了写给妻子的各方面内容。此行所作的诗充满了对新婚妻子的相思,《夜泊有怀》不仅写出了自己“转枕睡未熟,拥衾泪已濡”的相思之苦,还“心想洞房夜,知君还向隅”,体会到妻子的伤心。《自桐庐如兰溪有寄》、《相思树》、《石楠树》、《斗子滩》都写了自己的“归心”、“相思”、“归梦”,抒发了对妻子的一腔爱情。如果说当时他正处于新婚远别的痛苦中,写出这样的诗很自然。那么到贞元中任中书舍人时所作《中书夜直寄赠》、《病中寓直代书题诗》,任礼部侍郎时所作《端午日礼部宿斋有衣服彩结之贶以诗还答》、《酬九日》、《和九日从杨氏姊游》、《上巳日贡院考杂文不遂赴九华观祓禊之会以二绝句申赠》、《和九华观见怀贡院八韵》,任户部侍郎时所作《县君赴兴庆宫朝贺载之奉行册礼因书即事》、《元和元年蒙恩封成纪县伯时室中封安喜县君感庆兼怀聊申贺赠》,任太常卿时所作《奉使丰陵职司卤簿通宵涉路因寄内》、《太常寺宿斋有寄》、《朝回阅乐寄绝句》,任宰相时所作《中书宿斋有寄》、《中书送敕赐斋馔戏酬》、《敕赐长寿酒因口号以赠》,就显出他伉俪情笃,老而不衰的深心。李白写给妻子的诗大都作于晚年,而权德舆给妻子写的诗由新婚到垂老,贯穿于他的整个创作。晚年官居宰辅,还能写出《中书宿斋有寄》这样缠绵的诗章:

铜壶漏滴斗阑干,泛滟金波照玉盘。遥想洞房眠正熟,不堪深夜凤池寒。[9]

《敕赐长寿酒因口号以赠》更写道:“恩沾长寿酒,归遗同心人。满酌共君醉,一杯千万春。”豪兴中洋溢着不息的热情。这样一种写夫妇之爱的创作热情,无论在中国或是西方古今诗歌中都是罕见的。河内昭圆说权德舆可称为“爱妻诗人”或“爱情诗人”,无论就唐诗还是整个中国古代诗歌创作而言,权德舆都是无愧于这一称号的。

权德舆写给妻子的诗不仅数量多,持续时间长久,内容也十分丰富,包含了夫妻情爱、家庭生活的各个方面。单纯表达相思的,如《相思树》:

家远江东道,身对江西春。空见相思树,不见相思人。

朴实而接近口语,颇有乐府民歌风调,用字的复沓回环传达了作者深长的情思。向妻子述说旅途疲顿的,如《黄蘖馆》:

驱车振楫越山川,候晓通宵冒烟雨。青枫浦上魂已销,黄蘖馆前心自苦。

节日宿斋答妻子送礼物,有《端午日礼部宿斋有衣服彩结之贶以诗还答》:

良辰当五日,偕老祝千年。彩缕同心丽,轻裙映体鲜。寂寥斋书省,款曲擘香笺。更想传觞处,孙孩遍目前。

元和元年(806)德舆伉俪双双受封,有《元和元年蒙恩封成纪县伯时室中封安喜县君感庆兼怀聊申贺赠》诗贺赠:

启土封成纪,宜家县安喜。同欣并赋开,共受闺门祉。珩璜联采组,琴瑟偕宫徵。更待悬车时,与君欢暮齿。

元和二年(807)男琚中进士,时女婿独孤郁有声谏垣,德舆有《酬南园新亭宴会琚新第慰庆之作时任宾客》诗向夫人述说欣慰之情:

好逑蕴明识,内顾多惭色。不厌梁鸿贫,常讥伯宗直。子婿信时英,谏垣金玉声。男儿才弱冠,射策幸成名。

另外,夫妻间的戏谑调侃,则有《中书送敕赐斋馔戏酬》:

常日每齐眉,今朝共解颐。遥知太官膳,应与众雏嬉。

不过德舆天性温厚和平,又身居高位,虽是嘲戏之作,也不像李白那样放旷不羁,恣意调侃。李白《赠内》(《李白集校注》卷二五,下同)云:“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用《后汉书·周泽传》故事自嘲长年在外沉缅酒杯,妻子独守空闺,语调恢谐而恣肆。德舆真在太常,经常宿斋,其《太常寺宿斋》却写道:

转枕排灯候晓鸡,想君应叹太常妻。长年多病偏相忆,不遣归时醉似泥。

同样用周泽传的典故,诗意却深婉诚挚,充满温情,在表达无奈之情的同时对妻子的关怀倍加感铭。仅从这点来说,权德舆也是唐代诗人中将对妻子的爱表达得最丰富、最充分的,他的诗里不仅有在常见的别离中对妻子的思念,也有日常生活中对共同忧喜悲欢的传达交流,更有始终如一的对妻子的至爱,这种爱不是基于对内家门第的依赖,也不只基于婚姻的契约关系,应该说它是建立在对妻子长久的真切关怀和深刻理解的无尽感激上的。妻子的关怀和理解不仅赢得他爱的回报,同时更赢得了用诗歌来表达这种特殊的回报方式。

(三)

如果权德舆只是在诗中表达了对妻子的爱,或者说这部分作品达到一定的数量,那么他还不足以成为本文所讨论问题的一个特殊个案。因为数量的差别对讨论写给妻子的诗不是特别重要的问题,那些集中没有赠内诗的诗人,可以假设他们的作品没有保存下来。重要的是诗人怎样写他的妻子,或者说在写作过程中妻子与他的表达构成什么关系,这个问题决定了诗人的写作范式,同时也形成了一个女性学的研究角度。权德舆写给妻子的诗恰恰在这一点上,显示出了它值得讨论的特殊意义。

一般来说,写妻子的诗是以妻子为描写对象,而写给妻子的诗是以妻子为读者的,所以在写妻子的诗中妻子以第三人称出现,在写给妻子的诗中妻子以第二人称出现。秦嘉《赠妇诗》里写到妻子云“去尔日遥远”、“遣车迎子还”、“伤我与尔身”,都是在对妻子说话,换言之,他是将妻子作为读者和听众的。此后的诗人,仅一两首写给妻子的诗,无法加以讨论。倒是李白的作品很值得注意,需要认真分析。李白写给妻子的诗,题中都以“内”的称呼标明。正象笕久教授指出的,“内”这种称呼“是在对外场合中指自己的妻子而言,是跨出夫妻二人的世界时所用的语汇。因此,可以说这种诗是赠给妻子的,也是奉献给世人的”。所以李白的诗虽是写给妻子的,却同时也是准备给世人看的。也就是说,李白在写作这些诗时心中除了妻子外,还有无数潜在的读者存在。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关系到他所采取的立场。单纯以妻子为读者,可以使用“爱人”的话语;而若考虑到公众读者时,就只能使用“丈夫”的话语了。

在男性中心主义的古代中国,“丈夫”的话语当然只能是男性中心话语。它在结构上表现为女性依赖男性的向心力,在内容上力戒缠绵多情,以免受“儿女情长,风云气短”之讥。这样,最好的方式就是用拟代体的“角色诗”来抒发缠绵之情,托女子之口写对良人的入骨相思、宛转怨慕之情[10]。我认为,唐代及唐代以前“赠内”诗的功能主要是由“闺怨”诗来承担的。李白的不凡就在于他将隐藏在幕后的妻子请到了台前,使她由潜在读者变成了显在读者。这当然是与他夫人的门第、教养,与他自己放浪不羁的性格、不拘形迹的处世方式有密切关系的。不过即使是李白,也不能放下男性中心主义的架子,他的赠内诗可以说是道道地地的男性中心主义文本。除了流放中写的《南流夜郎寄内》有“北雁春归看欲尽,南来不得豫章书”两句含蓄地表达了对妻子的想念外,《秋浦感主人归燕寄内》、《在寻阳非所寄内》两首主要是自伤。《别内赴徵三首》是应召入长安别妻之作,作为告别妻子的丈夫,他丝毫未述说对妻子的眷恋、对妻子的安慰,却一味写“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白玉高楼看不见,相思须上望夫山”,并设想日后妻子思念自己的情形:“翡翠为楼金作梯,谁人独宿倚门啼。夜坐寒灯连晓月,行行泪尽楚关西。”这些内容虽显示出李白对妻子感情的理解,但其中又何尝不流露出男性优越感的满足呢?在这方面,更典型的是《自代内赠》和《秋浦寄内》二诗,它们都未被笕久教授论及,所以还需要引在这里加以分析。前诗写道:

宝刀裁流水,无有断绝时。妾意逐君行,缠绵亦如之。别来门前草,秋巷春转碧。扫尽更还生,萋萋满行迹。鸣凤始相得,雄惊雌各飞。游云落何山,一往不见归。估客发大楼,知君在秋浦。梁苑空锦衾,阳台梦行雨。妾家三作相,失势去西秦。犹有旧歌管,凄清闻四邻。曲度入紫云,啼无眼中人。妾似井底桃,开花向谁笑?君如天上月,不肯一回照。窥镜不自识,别多憔悴深。安得秦吉了,为人道寸心。

后诗写道:

我今寻阳去,辞家千里余。结荷见水宿,却寄大雷书。虽不同辛苦,怆离各自居。我自入秋浦,三年北信疏。红颜愁落尽,白发不能除。有客自梁苑,手携五色鱼。开鱼得锦字,归问我何如。江山虽道阻,意合不为殊。

从诗的内容来看,当时的情况可能是李白得夫人书,乃作后诗相寄,同时又作前诗代妻子抒情,不无戏谑之意。原则上说,嘲戏之作是当不得真的,不适于讨论。不过诗中的内容,尤其是妻子的久旷怨慕之情却是李白真实体会到,起码是他希望发生的。所以说到底,“妾意逐君行,缠绵亦如之”,“梁苑空锦衾,阳台梦行雨”,仍是所谓“男性欲望的书写”,而“妾似井底桃,开花向谁笑?君如天上月,不肯一回照”,更是典型的男性理想的对象化表现。换句话说,李白笔下的妻子自白,不过是李白借夫人之口说出他心目中的妻子形象,至于他妻子的真实感受并不是他关心的。如果他真愿理解妻子的感受,或从妻子的书信中获得了感受的传达,他就不必虚设妻子的陈情了。而《秋浦赠内》诗基本是述说自己别家以后的经历,对妻子对归期的关心,他给予了一个比秦少游“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更近于精神恋爱的答复。也许这根本不能算答复,因为它连自己虚设的妻子的怨慕也没回应,所以诗虽以妻子为对象,但事实上他与作为读者的妻子的感情并没有交流。正像“赠内”的题目本身就表明的,它不是两人之间的夫妻对话,而是一种舞台化的“独白”,或是以丈夫的角色,或是假托妻子的角色。这种情形一直在后代延续着,我们看清代単烺的《考城代内作》,与李白的代内之作毫无二致[11]。

从盛唐以后,诗歌越来越成为社会交际的工具,但妻子是家里人,是毋需交际的。所以她可以成为关心、描写的对象,而不能成为交际的对象。李白如此,杜甫也不外乎如此。不用说,杜甫是深爱他的妻子的,这从《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羌村三首》中对妻子的关切即可看出。他不同于李白之处,也许就在他没有李白那样长久的浪游经历,所以很少有寄诗给妻子的机会,而身在贼中时又不能寄,只能忆,于是就留下了“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月夜》)的名句。据我考查,杜甫诗中用“妻”、“老妻”、“瘦妻”、“妻子”、“妻孥”等词写到妻子的作品多至三十余首,这说明妻子是杜甫写作中时常关注的对象。不过对他来说,妻子也仅是歌咏的对象而已,他的诗不是为妻子而写的,也不是以妻子为读者的。正如笕久教授所说:“他笔下的妻子衣着朴素,毫不造作,质朴自然,甚至使人感到她对丈夫在诗中如何描写自己似乎全然不知似的。”

以两位大诗人的创作为参照系,很容易看出权德舆赠内诗的范式意义。首先,权德舆不仅将妻子当作关心、描写的对象,更将她当作作品奉献的对象,在对等的关系上表达了对妻子的眷恋和爱情。他的诗题只有两首出现“内”字,除上引诸诗外,《石楠树》、《斗子滩》、《黄蘖馆》、《清明日次弋阳》等篇是写怀念妻子之情的,其它诗题多作“有寄”、“有怀”、“寄赠”、“代书”、“申赠”、“贺赠”,这正是两人之间的对话。至于那些标明“答”、“和”、“酬”的篇章就更不用说了,因而不用特别标明对象。《新月与儿女夜坐听琴举酒》一诗,从题看不是赠内之作,但诗末云“笑语向兰室,风流传玉音。愧君袖中字,价重双南金”,说明它仍是赠内之作(类似的例子还有《桃源篇》)。这些以第二人称写作的诗中不仅有家庭生活的温馨气氛,还充满了夫妻之间的爱的倾诉,完全不同于李白的作品。如《夜泊有怀》写道:

栖鸟向前林,暝色生寒芜。孤舟去不息,众感非一途。川程方浩淼,离思纷郁纡。转枕睡未熟,拥衾泪已濡。窘然风水上,寝食疲朝晡。心想洞房夜,知君还向隅。

又如《中书夜值寄赠》写道:

通籍在金闺,怀君百虑迷。迢迢五夜永,脉脉两心齐。步屐疲青琐,开缄倦紫泥。不堪风雨夜,转枕忆鸿妻。

在这里,德舆将他对妻子的爱和眷恋抒写得淋漓尽至,像“拥衾泪已濡”、“怀君百虑迷”、“转枕忆鸿妻”等句完全没有大丈夫的架子,也没有男子汉的面具,彻底在妻子面前展露了男性心灵深处的脆弱、孤独感以及对爱和安慰的渴望。罗兰·巴尔特曾指出的,“要追溯历史的话,倾诉离愁别绪的是女人:女人在一处呆着,男人外出狩猎,四处奔波;女人专一(她得等待),男子多变(他扬帆远航,浪迹天涯)。于是,是女人酿出了思夫的情愫,并不断添枝加叶,因为她有的是时间……由此看来,一个男子若要倾诉对远方情人的思念便会显示出某种女子气”[12]。正是为了避免这种女子气,为了掩饰自己的柔情,自李白、杜甫以降的无数男诗人都戴上面具,用角色诗来曲折寄托情怀,只有权德舆勇敢地以第一人称写下这些真挚的爱情诗。这是真实的爱人的语言,是在一种平等关系上的夫妻对话,它给男性诗人的抒情传统和写作范式构成带来一次冲击。

权德舆夫人生于书香门第,亦有诗才,从《酬九日》、《和九日从杨氏姊游》、《和九华观见怀贡院八韵》、《中书送敕赐斋馔戏赠》、《酬南园新亭宴会琚新第慰庆之作时任宾客》等题即可见,它们都是酬答夫人之作,《新月与儿女夜坐听琴举酒》、《桃源篇》两篇也可知是夫人先有诗在前。后者末云:“内子闲吟倚瑶瑟,玩此沉沉销永日。忽闻丽曲金玉声,便使老夫思阁笔。”然则德舆夫妇间唱和是很经常的事,他还相当欣赏夫人的诗才。由于两人在诗歌创作和阅读上有互相交流的可能,权夫人对德舆来说就不只是接受爱情表达的对象,还是一个最知音的读者。德舆把他的人生理想、仕宦体验都向妻子历历叙说,从新婚伊始的《祗役江西路上以诗代书寄内》就以最大的篇幅述说了自己对仕宦的态度:

愧非超旷姿,循此跼促步。笑言思暇日,规劝多远度。鹑服我久安,荆钗君所慕。伊子多昧理,初不涉世务。适因臃肿才,成此懒慢趣。一身常报病,不复理章句。胸中无町畦,与物且多忤。既非大川楫,则守南山雾。胡为出处间,徒使名利误。羁孤望予禄,孩稚待我哺。未能即忘怀,恨恨以此故。终当税鞿鞅,岂待毕婚娶。如何久人寰,俯仰学举措。

他知道夫人并不贪图荣华富贵,平日规劝自己多能从大节着眼。只因生计所迫,自己不得不出仕,但长怀税驾归隐之思。这种身不由己之叹,在社会交往诗中常只是一种姿态,而在向妻子吐露时就要真实得多,因为在两个人的对话中丈夫是不需要戴面具的。何况权夫人不只是一个忠实的读者,诚恳的听众,还是个有头脑的朋友,《酬南园新亭宴会琚新第慰庆之作时任宾客》云:“好逑蕴明识,内顾多惭色。不厌梁鸿贫,常讥伯宗直。”《病中寓直代书题诗》云:“寝兴劳善祝,疏懒愧良箴。”可见权德舆常从妻子那儿得到忠告,他的表白无非是想与妻子交流和分享他的所思所感,其中主要是“大隐”的生活态度。《新月与儿女夜坐听琴举酒》写道:

列坐屏轻箑,放怀弦素琴。儿女各冠笄,孙孩绕衣襟。乃知大隐趣,宛若沧洲心。方结偕老期,岂惮华发侵。

《酬南园新亭宴会琚新第慰庆之作时任宾客》写道:

官闲似休沐,尽室来相从。日抱汉阴瓮,或成蝴蝶梦。树老欲连云,竹深疑入洞。欢言交羽觞,列坐俨成行。歌吟不能去,待此明月光。……偃放斯自足,翛然去营欲。散木固无堪,虚舟常任触。大隐本无心,喜君流好音。相期悬车岁,此地即中林。

他的生活理想就是充分享受这安详的家庭生活和亲情体验,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不会成为野心勃勃的人,甚至不会成为经世之才,他的毕生仕途不过明哲保身,为缙绅羽仪而已。这样的人对家庭生活是极看重的,也只有他们才会真正意识到妻子的意义,关心她们的喜怒悲欢,关心她们的日常生活,以平等的立场与她们交流感情。正基于这一点,权德舆写给妻子的诗才在唐诗中确立了它特殊的地位,也确立了“赠内”诗的基本范式。这不仅对唐诗乃至整个古代诗歌主题研究,就是对女性文学生活,对女性在中国文学中的参与意义都有不可忽视的价值。

原载于《唐代文学研究》第7辑:1998

封面 排版 | 宋烨


[1]转引自《张狂女人张狂话》第114页,傅湘雯译,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2]载《唐代文学研究》第3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3]载《唐代文学研究》第5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4]赵氏亦有生斋刊本《权载之文集》卷首。

[5]河内昭圆《论权德舆的赠妇诗》,《大谷学报》第63卷第2号,1983年出版。

[6]中原健二《诗人与妻——中唐士大夫意识的一个断面》,《中国文学报》第47册,1993年10月出版。

[7]杨周翰《中西悼亡诗》,《镜子和七巧板》第163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

[8]参看笔者《权德舆年谱略稿》,《古典文献研究》(1991—1992),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大历诗人研究》下册,中华书局1995年版。

[9]霍旭东校点《权德舆诗集》,甘肃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下引权德舆诗均据此本。

[10]关于这个问题,可参看笔者《角色诗综论——对一种文化心理的探讨》一文,载《文学遗产》1992年第3期。

[11]単烺《大昆仑山人稿》卷一《考城代内作》:“玉勒青骢马,腰间挂鹿卢。行色亦壮哉,去去莫踌躇。万里良可念,此行觐舅姑。秋月妾在室,秋风郎在途。在室织素未成匹,郎去秋风千里余。”鉴古堂刊本。

[12]罗兰·巴尔特《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第5页,汪耀进、武佩荣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新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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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典诗学的审美概念"老",自张毅<宋代文学思想史>.汪涌豪<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体系范畴论>始加注意并予阐发以来,不断有学者加以补充和深化,主要是在宋代文学的语 ...

  • 蒋寅:作为诗美概念的“老”(中)

    二."老"的美学内涵 由唐至清,对老的审美知觉和理论认识是逐步深入的,这一历程同时也是"老"的美学意蕴不断丰富的过程. 以老为生命晚境的原始义涵,使对" ...

  • 蒋寅:作为诗美概念的“老”(下)

    三.与"老"相关的负价概念 与"清"一样,老也不是个纯粹的绝对正价的审美概念.正如许印芳所说:"凡天地间事物,有一美在前,即有一病随之于后.惟诗亦然: ...

  • 蒋寅|关于《诗家一指》与《二十四诗品》

    1994年新昌唐代文学研讨会上,陈尚君.汪涌豪两位发表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论断:历来视为唐代诗学最重要成果之一的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不是司空图的作品,而是明代景泰间怀悦所作,在明末被伪托于司 ...

  • 蒋寅|文献整理与唐代文学的学科建设── 读《唐才子传校笺·补正》札记

    八十年代以来,唐代文学可以说是古典文学研究中一个成就卓著的领域.这一领域的研究之所以能取得长足的进步,与一批学术带头人始终致力于学科的基本建设,具体说就是努力从事基本资料的搜集整理工作,是分不开的.由 ...

  • 蒋寅|成长的烦恼——权德舆早期诗作的心态史意义

    [内容提要]权德舆是贞元.元和间声望卓著的文学家,他不仅以文坛盟主的地位提携了一批中唐文坛的中坚作家,自己的诗歌创作也成为贞元诗坛的重要内容.在权德舆的全部创作中,早期作品是最重要的部分.现存唐人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