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平常心看日本:博物馆和美术馆

日本是个博物馆、美术馆林立的国度。古代日本人凭着虚心好学的精神和坚韧的毅力,从中国、朝鲜等国抄录和收购了许多典籍、文物;近代日本人凭着武力和财力掠夺和购买了更多的文物和艺术品。这些得自外国的文化财产加上日本自己精心保存下来的丰富的文化遗产,为各种博物馆和美术馆的建立奠定了基础。

日本的博物馆和美术馆一般都是私立的,只有一些大型博物馆和美术馆才是公立。而即使公立的常常也是在个人捐赠的基础上形成的,可以说个人捐赠的藏品构成了各级公立博物馆、美术馆的主体部分,那些捐赠的藏品展出时都标明捐赠者的名氏,他们将和藏品一起不朽。

日本的博物馆都很有特色,国立博物馆自然集中展示了日本的文化和历史,而地方的博物馆则往往有地域特色和地方特藏。福冈市为九州的经济、文化中心,地处日本南端,自古为日本与海外交通的门户,福冈市的博物馆就收藏了不少与此有关的文物,1784在福冈县东区志贺岛出土的著名的“汉委奴国王”金印为其镇馆之宝,与中国有关的瓷器等也有展出和说明。特别有意思的是,在反映福冈近代经济里程的展品中,有一辆日本最早的国产车,是1916年矢田倖一订制作出租车用的,展品说明特别提到该车的汽化器是用上海飞龙公司的产品,可见那个时候中日两国的汽车制造水平还在伯仲之间。

相对综合性博物馆来说,专门性的博物馆更多,也更有趣。在日本传统文化的中心——京都,就有专门性的博物馆五十多所,如展示近代日用品的民艺资料馆、展示古代服装和偶人的风俗博物馆、展示镰仓到江户时代武装器具的战争武具资料参考馆、展示著名的“西阵织”工艺的西阵织会馆、陈列有十七台蒸汽机火车都的梅小路蒸汽机车馆以及专门展览各种绘马的金比罗绘马馆,陈列茶道文物和资料的茶道综合资料馆等等。至于陈列历史文物的寺院、纪念馆,更是不胜枚举。有一位雅乐师,有慨于千年古都竟然没有一处观赏雅乐器的地方,遂在西京月轮町的自家宅子里创设雅乐器博物馆,吸引不少外国观光客和休学旅行的学生前去观摩。座落在东山脚下的“泉屋博古馆”,以收藏青铜器闻名,中国的古史或文物专家到京都访问,接待者往往请客人去那儿看看青铜器。日本是个珍视历史、珍视传统的国家,尽力保存历史遗迹的意识深入到国民心理和日常生活中。不仅国家和城市,就是企业也总是把自己的历史视为重要资产加以保护,京都有岛津制作所创业纪念资料馆。在松山市,爱媛大学加藤国安教授曾引我们去参观“砥部烧”陶艺和传统纺织业“絣”(日语念kasuli)的工场,各自都有展览馆和陈列馆,展示自己工艺、设备、产品的历史,无异于小型博物馆。在日本,只要你愿意看,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就会有许多意外的开眼界的机会。记得在诹访湖开中国文学史学讨论会,与东京大学户仓英美教授、剑桥大学尼泽博士同游高岛城。城是新建的,只要150日元门票,想着肯定没意思,遂抱“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登城一观。城果然没什么意思,不想里面展览着历代城主的遗物,倒值得一看。更妙的是,还有个古代生活用品的展览,主要是各种式样的油灯、时计等,我从来没看到过如此多的油灯和时计种类。还有一次讨论会后,大家一起去看能登川“观峰馆”博物馆的“清代美人画展”。展品中名手之作不多,除改琦一幅外,余皆名家子弟、弟子的作品,无甚可观。但馆内所陈设家具却都是明清时代的精品,平时在国内也难得看到。又走进民族馆,竟是满满一大屋子的美洲土著民文物,各种各样的图腾,见所未见。

博物馆是眺望民族生活和历史的窗口,从中可以直接感受到原住民的智慧和情趣。我每到一个地方,有时间的话,会去看看当地的博物馆。但从个人兴趣来说,我更喜欢看美术馆。日本美术馆很多,建筑一般都很漂亮,设备也很先进,收藏当然以日本美术为主,但西洋和中国绘画、陶瓷等藏品也相当丰富。八十年代泡沫经济时期,日本高价购入大量西洋名画,甚至抬高了国际美术市场的价格。所以在日本有时能看到一些欧美看不到的名画。

东京上野的国立西洋美术馆,是美术爱好者不能不去的地方。国立西洋美术馆是以松方先生捐赠的藏品为基础建立起来的,“松方CLECTION”中的精品都作为常设展,常年陈列供人观赏。这部分藏品中有令人惊异的瑰宝,那就是一楼陈列的许多罗丹雕塑名作。《思想者》、《青铜时代》、《施洗者约翰》、《老妓》、《恋人之吻》……我们知道的罗丹名作几乎囊扩殆尽。猛然见到这么多的罗丹名作,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它们都是该馆藏品。于是我问一位年轻的女馆员,它们都是真品吗?她一定觉得我的问题很可笑,嫣然一笑,说当然都是真品。我又问它们是不是本馆藏品,生怕她不明白我的意思,又补充问一句,它们的所有权属于本馆吗?她点头表示肯定。当时我想,恐怕多数人都不知道,罗丹的代表作都收藏在日本国立西洋美术馆,我很为自己的运气感到自豪。后来我才知道,其实罗丹的雕塑,一件作品往往复制多个,并非都是孤本传世。松方旅居法国,购得不少罗丹作品,二战期间曾寄存于巴黎的银行和博物馆,六十年代才由法国政府交还松方。松方还搜集了自十三世纪以来的大量美术作品,西洋美术史上的主要画派和风格大致具全,尤以印象派及莫奈作品为多,唯殊无名作而已。一幅传为拉斐尔作的《圣女卡塔丽娜》,极为动人。莫奈的《沐浴阳光的白杨树》、《游船》也应该说是佳作,让我流连不已。

我最喜欢印象派的作品,为此还闹了个笑话。我在京都市旅游图上看到“堂本印象美术馆”,就向朋友打听怎么走方便,并说自己是印象派的爱好者。朋友一听就笑了,说“堂本印象”是日本一个画家的名字,不是印象派。我也不禁哑然失笑。

日本的美术馆还时常举办外国的画展,由于经济实力强壮,日本的美术馆每每与世界著名博物馆、美术馆合作,举办各种专题展。我参观国立西洋美术馆时,正逢该馆独自策划的 “意大利—CLAUDE LORRIAN与理想风景”专题展,共展出十七世纪意大利画家Claude Lorrian作品八十件,是由世界各地的美术馆和收藏家共同提供藏品促成的。Claude Lorrian是由古典宗教画向近代风景画过渡时代的重要画家之一,他的画面一般沿袭传统,使人物处于阴影中,阳光被挡在树或建筑的后面,只有树顶略有强光。但画面对云与大气的表现格外丰富而细腻,显出十八世纪风景画的先兆。这只有观摩Claude Lorrian的大量作品才能体会得到,而他的作品如此大规模地集中展示,在世界上还是第一次,也许只有日本能办到吧?

日本美展很多,一般性的展览观众寥寥。但如果是世界著名博物馆或美术馆的藏品展出,则观者如潮。1997年10月,主题为“从罗可可到印象派”的法国卢浮宫藏画展在京都市立美术馆举行,盛况空前。我因为忙,直到闭幕的前一天才去看,正逢周六,人山人海。排队入馆就等了半个小时,馆内更是拥挤不堪。一点多进去,快六点出来,几乎始终是人贴人,一寸一寸地挪着步子看完全部藏品。这次展出法国十八世纪的作品77幅,分雅宴、神话圣经历史故事、肖像、风景、静物、市民风俗六部分。有几幅脍炙人口的名作,如《破罐》、《被暗杀的马拉》、《朗读》等。这样规模和等级的展览,在日本也不多见,所以观众格外地踊跃。日本国民普遍受过良好教育,都有一定艺术修养。尤其是家庭主妇,下午闲着没事,经常看展览会打发时间,遇到这种难得的展出,当然不会放过。这种消闲方式比起四方对坐搓麻将,或涂脂抹粉扭秧歌来,无疑要高雅得多。可是问题也随之而来,那就是许多人并非真正喜欢美术,只不过教养告诉他们这是珍贵的东西,应该去看。于是对很多人来说,这次观摩就成了标标准准的附庸风雅,而且附庸得很不愉快。由于人多,展厅异常闷热,不少人挤得汗流浃背,也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只是东张张西望望,嘴里不停地说着“きれい(漂亮)”、“すごい(了不起)”。这是最常见的日本人的表现,他们不是在欣赏或感动,只是要别人知道他们在欣赏和感动。的确,教养有时也会造就一种高雅的俗气。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想还不如没有教养好,起码可以让人从心所欲地生活。在中国,没有什么画展会如此轰动(也许第一届人体绘画艺术大展是个例外),如此热闹,但是去看的都是真正喜欢的人。这不也挺好?

原载于《看世界》2005年7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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