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摇纨扇自然凉:明代杨慎《廿一史弹词》中的往史绝叹

原创2020-05-20 11:13

前言:对于大多数读者而言,《廿一史弹词》是个陌生的概念,何来的“二十一史”,“弹词”是苏州弹词吗?的确都有些偏门,但我们却都不曾豁免过,不信你看:

这段耳熟能详的词(歌)取自《弹词》的第三段(共十段)的《说秦汉临江仙》,而非罗贯中的原创。读着读着就想起了大衣哥朱之文熟悉的唱腔和老版《三国演义》讲述的精彩故事。该段以“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作为结尾,展示了作者的价值观:任你斗来斗去,最后何尝不是化作毫无知觉的一抔黄土并成为后人的谈资?

▲全篇共十段二十来篇词话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七雄五霸闹春秋,秦汉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说三分两晋西江月》

无独有偶,另一本优秀的历史小说《东周列国志》同样以《弹词》选段作为开场白,也有着类似的主题。其实《弹词》通篇的基调也都是如此,或曰“王谢堂前燕子,不知飞入谁家”,又或曰“荣华富贵转头空,恰似南柯一梦”,仿佛一切的勾心斗角和沙场争雄都毫无意义,流溢出一种参透人生的超脱感。

▲杨慎,字用修,初号月溪、升庵,又号逸史氏、博南山人、洞天真逸、滇南戍史、金马碧鸡老兵等

如果作者是一个人生的Loser,我们大可以将其视为无病呻吟的造作,但事实并非如此,杨慎乃是有明一代最顶尖的博学大家,足令后人仰望的优秀人物。

那么,究竟是怎样波澜壮阔的人生,才能打造这样豁达的心境呢?


我们都知道以“鬼马”著称的《永乐大典》总编解缙,也对奇闻轶事颇多的徐渭也有所耳闻,却很少知道当时还有一位大牛能够凌驾于二者之上,他就是本文的主角--明代三大才子之首的杨慎。

别人家的孩子

才子一般都是神童,少年杨慎也早早地展现了他不同寻常的一面。

慎幼警敏,十一岁能诗。十二拟作《吊古战场文》、《过秦论》,长老惊异。--《明史·卷一百九十二·列传第八十》

十一岁写近体诗,十二岁做散文,被祖父赞为“吾家之贾谊也”,十三岁那年因一首轰动京城的《黄叶诗》被茶陵诗派首领、内阁首辅李东阳“见而嗟赏,令受业门下” ,并称杨慎为“小友”。

二十一岁那年参加会试,本已经被主考官定为状元,却因为试卷意外被蜡烛焚毁而名落孙山,但是没关系,三年之后再次取回了应得的荣誉。俗话说文无第一,能够两次在天下学子中名列第一,必然有真才实学。

明史记载杨家在一百多年里共出了六个进士和一个状元,如果这还不够牛的话,那么杨慎一脉自祖父到儿子直系四代各出了一个进士,相当于当下的两院院士,目前还不曾有过。可见读书真是一种天分,人家那才叫好基因。

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诗文外,杂著至一百余种,并行于世。--《明史·卷一百九十二·列传第八十》

▲唐寅的“江南四大才子”头衔,整整比杨慎低一个档次

这是杨慎名列明代三大才子之首的原因,其研究领域遍布经、史、诗、文、词曲、音韵、金石和书画,而且对天文、地理、生物、医学等也有很深的造诣。据《升庵杨慎年谱》的记载,其平生著作有四百余种,可惜后来多数毁于战火和文字狱。

更厉害的是,他将程朱理学和阳明心学都批判了一个遍,“格物致知”被说成“久厌听闻”,“知行合一”也被视作“鹅鸭菜疏”,不可谓不狂也。

不好当的大明言官

二十七岁那年,结束丁忧的杨慎回到京城成为了一名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此时庙堂的正主就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顽主”--明武宗朱厚照。

▲朱厚照给了后世文学和影视作品诸多灵感

此君堪称花边新闻的集大成者,游龙戏凤、豹房、亲征蒙古等标签看起来更像个不管不顾的二世祖(本来也是),当然了,其志向就是做一个放浪形骸的皇帝。

这一点自然是触犯了以刻板著称的明代言官们的逆鳞,他们纷纷上书请求皇帝端正态度,杨慎也不例外。正德十二年(1517年),一纸名为《丁丑封事》的奏章送到了紫禁城,然而在没心没肺的朱厚照眼中这不过是无数“劝正”奏章中文笔较好的一篇罢了,转眼拿去擦了屁股。

心灰意冷的杨慎直接选择了辞官回家,话说这事并不地道,不为别的,父亲杨廷和依然在和皇帝斗智斗勇,年轻人怎么可以如此轻易的撂挑子呢?可能是是家世太好,不愁吃穿吧。

四年后,明武宗驾崩,新来的嘉靖皇帝将杨慎召回京城,一来杨廷和是当朝首辅,这个面子必须给,二来状元的才气的名声也是值得一用的。

前任皇帝虽然荒唐透顶,但没有人能够否定他的睿智和宽容,他对于上房揭瓦的文官们最多只是冷处理,完全没有朱元璋的杀伐之气。但新来的这位就不一样了,杨慎不会想到眼前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小屁孩将会是历史上最难伺候的主儿,更将是自己一生的苦主。

嘉靖一上来就放了大招,以“兄终弟及”方式登基的他在第六天就下诏令群臣议定其生父兴献王为“皇考”,要求按皇帝的尊号和祀礼对待。这既是空降领导的下马威,也是“忠诚”与否的试金石,于是张璁、桂萼等投机者为拍马屁,上书主张在宪宗与武宗之间加入一个睿宗,也就是兴献王。

此等行为在正直的士大夫眼中无异于瞎胡闹,于是泾渭分明的两派展开了角力,双方僵持了三年,然而在皇帝的支持下反对派很快节节败退。

于是慎及检讨王元正等撼门大哭,声彻殿庭。

此时首辅杨廷和选择了辞官回家,这一次走的是老子,儿子则接过了父亲的大旗。在同僚们被抓捕之后,杨慎带着言官们上演了“哭谏”,直言不愿与张、桂二人为伍,并喊出了一句响彻古今的口号:

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让你哭,我让你哭,嘉靖心里恶狠狠的想着,在他看来庙堂上好人坏人都不可缺,唯独不是自己人不能用,于是祭出了祖宗朱元璋的独门武器--庭杖。

帝益怒,悉下诏狱,廷杖之。阅十日,有言前此朝罢,群臣已散,慎、元正及给事中刘济、安磐、张汉卿、张原,御史王时柯实纠众伏哭。乃再杖七人于廷。

史载共有十六人死于庭杖,而杨慎更是在十天内挨了两顿板子,之所以还活着不是因为皇帝授意或者锦衣卫私下放水,仅仅是年轻身体好罢了。

不解气的嘉靖将杨慎流放到了云南永昌卫(今天的保山市),离今天的缅甸也就是几十公里路程,足见愤恨之深。

令人遗憾的是,时年三十四岁之杨慎的官宦生涯就走到了尽头,未来的三十多年里,除了探视和葬父之外的绝大多数事件他都在流放地度过,对于有大才华的他而言的确是个悲剧。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杨慎的经历远不及前人如苏东坡、范仲淹那般坎坷,貌似养不出《廿一史弹词》那样古井无波的心境,究竟在他身上又发生了什么呢?


从花团锦簇的京城到鸟不拉屎的永昌,大明才子杨慎的内心自然是不平衡的,除了愤恨和希望,他心中还悬挂着一个大大的疑问:

为何父亲在“大礼议”决战之前选择辞官,这不是临阵脱逃吗?

厌倦和豁达原来是同义词

杨慎很清楚父亲杨廷和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其生平乃是官员们的楷模:

同样年少成名,同样喜好考究史事、民间疾苦、边防战事及“一切法家言”,杨廷和编修过《宪宗实录》和《会典》,平定过流民刘六、刘七的叛乱,还当过正德皇帝的老师和大明王朝的首辅。

在正德去世后嘉靖到来前三十七日,淘汰了所有冒领军功的武将,革除武宗朝弊政,可谓能臣。

庙堂上,他先后将太监刘瑾和佞臣江彬拉下马,处处维护着可谓忠心。

放在任何时代,三朝老臣兼内阁首辅的说话分量都要令皇帝思考再三,为何就这么放弃了呢?问题萦绕在杨慎的心头 。

五年闻廷和疾,驰至家。廷和喜,疾愈。

嘉靖五年,因父亲病重而请假探视的杨慎本打算回来送终,不料父亲看见儿子后异常开心,疾病也不可思议的痊愈了。

这自然是件好事,杨慎也清晰的感觉到,相对于庙堂的纷争和退休的失落,父亲明显更关心自己是否还安然无恙。

三年之后,杨廷和去世,杨慎快马加鞭地赶回四川老家参加葬礼,看着老父亲安详的面容,他终于找到了曾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

正德荒唐吗?谁知道亲自挑选的嘉靖却是此等模样呢?

刘瑾走了有江彬,谁知道下一个权奸又是谁呢?我忙来忙去究竟意义何在呢?

杨廷和看到了嘉靖骨子里的暴虐和刚愎自用,“大礼议”赢了又如何?输了又怎样?坐在龙椅上俯视众生的依然是朱厚熜,谁知道下次又闹出什么幺蛾子呢?

聪明如杨慎,他也明白了权力的游戏不会有永远的赢家,父亲厌倦了勾心斗角,他则提前领悟了豁达。

如此,那就不如归去吧!

不摇纨扇自然凉

历史上的文人有个通病:若有羁绊就一定潇洒不起来,比如只敢记录鬼神故事的纪晓岚和整日忧心忡忡的范仲淹先生,反之若是无牵无挂则一发不可收拾,比如猫在岭南磕荔枝的苏东坡和临刑前弹奏广陵散的嵇康,杨慎则不幸属于后者。

世宗以议礼故,恶其父子特甚。每问慎作何状,阁臣以老病对,乃稍解。

远在北京的嘉靖还时刻“惦记”着杨慎,时常乐此不疲问起杨慎的身体状况,内阁老臣每次都说他又老有病,然后嘉靖就很开心,吃嘛嘛香,看来想回去是没门了。

这份待遇明显强过抬着棺材骂人的海瑞,可见嘉靖怨念之深,但事与愿违的是,人家在云南过得那叫一个滋润。

杨慎的人际交往能力极强,且不说北京的宰相们都在帮他说话,到了地方更是打成一片,地方官员们纷纷主动结交,或吟风弄月,或探讨人生,更有甚者还暗度陈仓把他送回了四川老家,只是因被告发而不了了之。充军被玩成了游历,虽然不经常踏出云贵高原,但也没有被永昌卫所束缚,三十年间干了不少大事。

还永昌,闻寻甸安铨、武定凤朝文作乱,率僮奴及步卒百余,驰赴木密所与守臣击败贼。

据《明史》记载,在嘉靖五年回家省亲的归途中,他听闻昆明附近有土司作乱,遂带着家僮和步兵一百多人与副使张峩用计击破叛军,平定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叛乱。

杨慎踏遍了整个云南,了解民俗风情,学习当地语言,搜集整理当地的文化遗产,曾为白族修史,还写了《南诏野史》、《云南通志》、《云南山川志》、《慎侯记》、《南中志》、《慎载说》等书,几乎是用一己之力将云南的文化水平拔高了几个档次。

嘉靖三十八年,一代才子杨慎他终究没熬得过那位跟他怄气三十多年的皇帝,终年七十二岁。明穆宗时追赠光禄寺少卿,明熹宗时追谥“文宪”,这份荣耀的确不算什么,但给一个从六品小官上谥号,笔者貌似不记得历史上出现过第二回。

雨汗淋漓赴选场,秀才落得甚乾忙。白发渔樵诸事懒,萧散。闲谈今古论兴亡。 虞夏商周秦楚汉,三分南北至隋唐。看到史官褒贬处,得避。不摇纨扇自然凉。--《说五代史定风波》

我想,这一段说的就是他自己吧。


杨慎的心境不再是庙堂上那个冲动青年官员,而是一位睿智与博学的大家,从汲汲仕进之理想到淡泊名利之彻悟的回归,古井无波的心态使他能够从容不迫地指点江山,屈指英才,评说是非,这就有了那叹尽往史的《廿一史弹词》。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有后人提出《弹词》每一段与所言历史无关,以至于“说秦汉”给了《三国演义》(毛版),而“说三分两晋”又成了《东周列国志》的开场白。

诚然,《弹词》中只有一些零星的历史对照,比如第五段《说南北史清平乐》中,“昨日羯鼓催花”代指五胡以及北朝的后裔王朝,而“今朝疎柳啼鸦”则昭示了他们的最终凋零。在第四段《说三分两晋西江月》中,“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则暗示了魏晋之际虚伪的“禅让”行为。

▲明代弹词大致也是这样的表现方式

但是,杨慎毕竟是在写词而非著史,而传播历史文化知识并非词话的使命,我们或许应该将《弹词》置于作者个人的贬谪心态和思想背景来理解其蕴含的深意。站在历史的高度鸟瞰“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朝代兴废和追名逐利的人生众相,以一种历经沧海桑田的虚静情绪来理解俗世人间的荣辱得失。

从三代(夏商周)一路说到元朝,屈指英才,是非成败,历历数来,似乎无非尘埃,又似南柯一梦,正如同第一段《总说》所言:

词中毫无对搅动风云历史人物和事迹的欣赏和羡慕,更多的是以旁观者身份坐看春华秋实的的古今变化,流溢出一种参透人生的的超脱,并奠定了《弹词》的总体基调。

宋翔凤评此词话为“字侠风霜,调铿金石”,王廷表《升庵长短句跋》也说: “吾友升庵杨子,乃至音神解,奇藻天发,率意口占,警绝莫及 。 ”

在《弹词》中,古往今来的英雄人物被怼了个遍,但不同于毛泽东笔下“略输文采”的秦皇汉武和“稍逊风骚”的唐宗宋祖,杨慎不谈不足之处,而是从根本上否定了所谓丰功伟绩的意义所在,如第六段所言“千年调,一场谈笑,几个人知道”。

的确,放在千年的视角之下,任谁都摆脱不了“都付笑谈中”的宿命,那杨慎真正欣赏的是谁呢?

细想三皇五帝,一般锦绣江山,风调雨顺万民安,不见许多公案。

后世依他样子,齐家治国何难。流芳百世在人间,万古称扬赞叹。--《说元史西江月

这是《弹词》的尾曲,也是作者的感叹,原来不是不想功名 , 而是追求“流芳百世在人间,万古称扬赞叹”的不朽功名。姑且认为“三皇五帝”的道德传说属实,按说后人依葫芦画瓢本该是无往不利的,但作者没有展开论述,因为结果大家都不陌生。

从“天下为公”到“大道既隐,天下为私”,人心才是社会治乱交替、周而复始的根源。所谓“流芳百世”、“万古称扬”的远古,其实是作者精神寄托所在的理想国,博古通今的他想必知道过去的“真相”,只是现实中竟然找不到更好的例子了。

明代第一词和词人

后人也很难用“婉约”或者“豪放”来定义《廿一史弹词》,纵览全文,“龙”、“虎”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字眼,个有三十多次,而“龙争虎斗”则出现了十次,仿佛说书人的口吻。而《弹词》之所以被小说界反复引用,原因也在于此,明清小说多取材于市井说书,以平头百姓的视角观察庙堂将相自然是看热闹,结论自然也是关我屁事,与《弹词》的气质颇为匹配。

说他“俗”其实是有道理的,第六段中“春花秋月何时了,七颠八倒,往事知多少”之句听来像是对李后主的恶搞,第七段中“战场田地好宽平,前人将不去,留与后人耕”的表述则颇有打油诗的气质。

作为一个以博学著称诗词界的大拿,杨慎不可能不知道选用其他意像或同类来避免词句的重复,也不乏堆砌辞藻的能力,他有自己的想法。比如之所以用“龙虎”意象反复渲染,一方面与所述多为帝王将相事迹相关,另一方面也与其骨髓深处的豁达不无关系:我就是写写玩玩,你有意见吗?

俗也有俗的好处,杨南金在《升庵长短句跋》中说:“ 太史公滴居滇南,托兴于酒边,陶情于词曲,传咏于滇云,而溢流于夷檄。昔人云 : 吃井水处皆唱柳词;今也不吃井水处亦唱杨词矣... ... ”从文化传播的角度来讲,杨慎无异于在蛮荒之地(不吃井水处)撒下了文明的种子。

不管怎么说,杨大才子还是勉为其难的露了一手,广为流传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在中国词话中有着极为崇高的地位,说尽兴亡,寄寓感慨,与唐诗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和元曲之张养浩《山 坡羊.潼关怀古》并称为千古绝唱。清人胡薇元《岁寒居词话》则言:“明人词,以杨用修升庵为第一。”

结语:

从世俗的观点来看,杨慎的一生是个悲剧,怀才不遇、生不逢时、大材小用等诸多词汇都可以作为总结的标签。

诚然,如果不是“大礼议”事件的出头鸟行为,如果愿意低下高贵的头颅向嘉靖服个软,杨慎本该在庙堂大放异彩的,他将有着历经沉浮后荣登首辅的显赫政治生涯,亦不失为传奇。

但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庙堂上的红脸和白脸角色自有后继者们如飞蛾扑火般前赴后继,暴虐的皇帝也有人精一般的满朝臣工继续与之斗智斗勇。从正德年间的辞官到“大礼议”中的送死行为,性格耿直的杨慎并不适合那里,更何况有父亲杨廷和的感悟在前,何必非要去找不自在呢?

历史上这样的人物还有很多,比如唐伯虎、郑板桥等,杨慎也只干过不入流的从六品京官而已,比他们强不到哪里去。摆脱政治束缚的文人往往才能全身心地展现他们的本来面目和才华,杨慎的贬谪使中国历史上少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名臣首辅,多了一位生动有趣的大才子。

这是个人的不幸,却不失为是中华民族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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