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往事-故乡纪事010》

以下是关于饥饿的体验和饥饿的小故事。

1984年,小说家阿城的《棋王》中,王一生在火车上吃饭的描述曾经引起我生理上的共鸣,至于冯小刚的《1942》以及零星的饥饿资料,是后来才接触的。这时我本人的胃天天被五花八门的食物供养起来,食物也由具象向概念发展,甚至有时候吃的是某种主张,离食物本身越来越远。

我小的时候,吃不饱才是家常便饭,但是1977年更加严重。

这一年我们那里收成不是一般的欠佳,加上我们所在的小队的头儿正托着一张能影响吃饭的长下巴(他的下巴太长,我常想他吃饭时下巴会刮到桌面上)追求一个出身复杂的美女,无心于农事,所以那年分得的粮食到了历史的锅底水平。

秋天分完粮食,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就算用裤带把自己勒成狗腰,而且追求玉米出粉率95%(另外5个百分点是掺进粮食里的玉米芯、玉米杆和少许砂石,水分未计入),也最多能捱到第二年的公历五、六月份。

我们家那一年比往年省了一些粮食,是因为一入冬父亲就病了,那几个月直至78年4月底去世,他吃得很少很少。即便如此,我家的粮食曲线在父亲出殡的4月底到达当年最高峰时,一下子进入断崖。由于办理丧事,一并画上句号的还有柴火。可此时我却在数百公里外锦州的收容所里,与一群年龄相仿的孩子研究收容所的铁栅栏宽度与我们的头的厚度。

锦州收容所的铁栅栏比我家乡电影院入口通道处的窄多了,也就能钻过去一只猫,而此时我与家人音信两绝,直至田间禾己秀、长发掩双耳,我才被护送回家,历时已经二十二天。

没有柴草的院子显得海拔更高!

没有粮食的家空旷辽迥。

那年不知是冲了哪颗星,田里的野菜也到达历史最低水平,看青人提前一个月就把镰刀磨快,烟口袋里装的鼓鼓的旱烟,对着鸭蛋镜排布脸上肌肉,向凶神恶煞的表情看齐。

而且,左边看右边看看,谁家的粮囤也都怅然地凝望天棚或天空。前几年我在草地深处采访,遇到一户至今还用风力发电、水车拉水的牧户。交谈中依稀有乡音,问之,果然他的老家离我们村不远,当年因为饥饿只身入草原,被饿狼筛选过以后已经奄奄一息。幸好遇到一家有一待字阁中的姑娘,他当了上门女婿。因这层缘故,以吝啬著名的老人居然从碗厨里端出花生米,与我分享饥饿。我们把手指、筷子都用上了,才弄明白我们的饿不在一个地层,他属于地幔,比我早十几年,而我已经在地壳的浅层里了。

有一个成语叫雪上加霜,我咂摸了很久。至少从那年的一些事情上看,我相信许多俗语、成语一定是普通人遭遇的总结和审美的提升,绝不会是深宅大院中,峨冠博带握着女人小脚的文人所凭空杜撰。

进入六月,就在米汤已经难以为继的关键时刻,我的大妹妺病倒了。或者可以这样理解,饥饿让她更容易被某个孱弱的细菌打倒。

很长时间我们那里看待疾病只用两个字就够了:可治的叫"病",不可治愈的叫"痨"。有时候有条件治的叫“病”,没条件治的也叫“痨”。J玲玲嫁到河北去之后据说死于痨病。

几天病下来,大妹妹像马上放完气的车胎,蜷卧在火炕靠近灶台一侧,尽管柴已经很拮据,但大家总认为那一侧暖一些,她能晚死一小会儿。

毋亲显然不想亲眼看见她的女儿马上要送往河北B家东边的洼地,成为野狗的食物,于是借口挖野菜躲了出去。但是那年我们周边哪有什么野菜,连我捡匕首的沙地边上的树林的老鸹瓢、节节草、灰菜、酸不溜、苦麻子都被挖光了。我们平常一向不吃坟地的野菜,但那年青黄不接之时,很多坟都被孝敬了,只剩下坚刺的一种碱草。

而我这时能够吐气吸肚皮,隔着空肠摸到腰椎骨节。

当然,也许是当时的幻觉。饥饿产生的幻觉是理性驾驭不了的,正像另一次饿晕过去,在我只是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的简单过程中,其间是经历过被发现,被通知,被背回,被找赤脚医生、被打针、被借鹅蛋等一个多小时的过程。

常常我听见有时身边的朋友迟一两个小时吃饭就叫唤饿得不行了,其实这只是个比喻意义的“饿”。在我的词典里,他们这个定义是错误的,那不过是他的胰岛怠工之后,发现了车间主任走过来而应付了事而已。

真正的饿,应该是胰岛因绝望而自杀了。

绝望中易生勇,妹妹的奄奄一息,鼓励我肩上搭上空面口袋,走向了镇上一排连在一起的砖瓦房。

这排房子后来带动了农村住宅建设的时尚标杆,它的院墙之高令邻家看不见自已(如果早就是这样的墙,我将看不见斗官A烧毛毛虫。)这样的房子最别致之处在于它的门:它把整个南墙变成次一级的房子,也就是说门房,然后在南墙上开一个门。门关着的时候,依然是墙。我很长时间主观上是不接受那种大门的,觉得那不过是墙上画的一幅门的画。

但那门并不难敲开。

门一响,家家户户的狗就会夸大其辞地叫起来。

那天,十余户的一排房子我用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挨家挨户走完了,所见者或叫大娘或称大婶,完全依据我个人的相面本事断定。回来的时侯,我手里已经多了两个小搪瓷盆,衣袋里多了一张纸条,面袋依旧搭在肩上,里面装了半面袋玉米面。

左手的搪瓷盆里是澄黄的小米,靠东边第二家的大娘说小米粥不比炼乳差,可快速救命,但一定要煮得稀,慢慢喂,不可撑着。搪瓷盆是她家的,用完再还回去。

右手里是大半盆白面,搪瓷盆属于另一家。

我一边往回走一边紧盯着路面,余光也没有离开过自已的衣袋。因我当时双手荷物,担心万一被绊一下,小米和白面将毁于事故。而衣袋里则装着一张写过字的抽烟纸。

我是幸运的,那天那排房中间有一家除了大婶外,大叔也在家,不过他躺在炕上,头旁有一张四方的马粪纸,纸上有几粒白色的药片,

我猜那是扑热息痛。他在屋中听到我和他媳妇的对话后隔窗喊我进屋,他发出的是那种鼻子严重不通气的声音。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在幽静的院落里,他的声音有如一种音乐,分外动听。多年以来,我每每听到倾向于鼻腔发音的歌星产生好感,就是始自那个上午。

他挣扎起身,他媳妇马上给他披上灰色四兜干部服(一种类似中山装的衣服),好像他是新出锅的馒头,担心凉了。他向摆在柜子上的烟笸箩虚指了指,她媳妇立即给他端来。他从中捡出一张雪白的抽烟纸,大婶立刻熟练地从他披着的上衣的左上兜抽出钢笔,拔了笔帽反套在笔梢上递给他。

他一定是重度感冒,他在炕沿上铺开卷烟纸前还用了一次手绢,发出被撕裂的声音。但这不影响他流利的书写,他一进入工作状态,就露出严肃、庄重的神情。

他媳妇儿站在他身旁屏着气。

我站在他对面,盯住悬着的笔尖凝着神。

他略略歪了一下头,却一点也不明显,之后笔尖燕子般俯冲落下去,在接近纸面时恰到好处地顿了一下,然后横向飞舞起来,舞毕,纸上留下八个好看的字:

解决壹拾元补助款。

他写完八个字,他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一下子躺回原位。大婶十分熟练地在他卧躺之前收起他的上衣,从他的右衣袋里找出一枚木刻的人名章,用嘴哈了两口气,在卷烟纸上使劲按下去,按住后停了几妙,再拿起卷烟纸在阳光下斜看了看,又透着阳光看了一下,就像今天非专业人士验钞的样子。

这张很快变回一张老头票,当天晚上大妹即可颤颤地发声了,到第二天已经能表达想吃洋柿子(西红柿)了。直到这时,头一天买的扑热息痛还一片未动,只是走完从小米粥、手擀面荷包蛋到洋柿子的流程。

后来我相信真是食药同源。

不久之后,轮到我亲自渡过那条轻飘飘的饥饿之河了。

在此之前,我想与节食减肥的朋友分享我的一个抗拒饥饿感的小小经验。因近年来每每熬夜,整天的喝茶,往往到了夜里十点多,肚子会发出剧烈抗议。依照四面八方专家的意见,此时最好不食,以免胆固醇血糖血脂超高。不止专家,其实我也这样主张,因为每每这时大脑正在自由飞翔在超物质的过渡,她正属于侍儿扶起娇无力之时,如果挂上二两溜肥肠就超重了。

我的经验很简单:睡前喝一杯温开水,利用水的占据空间和温度的假象骗过胰岛。

而那年那次我恰恰是以冰凉的井水充饥,以至于因为不懂今天的保健知识而晕倒路边,令女班长洁那么吃惊而痛心,令母亲焦急慌乱,令赤脚医生吃到半路饭停下来,令G玲玲家的鹅蛋少了一颗……

一切皆有原因。

话说时光荏苒,青黄不接。

到了这个季节,田里封上垅后就等着看老天爷的情绪好不好了。这段时间农活渐少,为了一举两得:省粮和休息,所有家庭几乎除了早晚到地里关怀一下、寻些庄稼的话题以供傍晚交流外,中午有三到四个小时是用来休息的,这也直接影响了学校的作息安排。

其时有一年轻女老师,鼻翼两侧长满雀斑和汗珠,对这种作息安排大为不满,觉得大好时光白白虚度,于是擅自改革,将我们的上午的四节课变成五节课。

事情就坏在这里了。

话说看青人的镰刀在夜空下与星星紧张对话的季节,生产队里有一大片菜田也进入了旺盛的生产期,在机井水快乐的歌唱下,黄瓜、茄子、豆角、圆椒们比学赶帮超,纷纷登台亮相。

(典故注释:看青人的“看”发一声,就是在庄稼开始充浆之后直至秋收完毕期间,为防止有人去地里现场偷食或偷带回家而设置的检查岗位。大多是设置在路口、村口、地头的固定岗,也有少量流动哨,所用工具为镰刀、手、嘴巴、眼睛。镰刀起到震撼和壮胆作用,嘴巴用来敲山震虎,比如“你咯吱窝里是啥?”这样胡猜的话;眼睛察言观色,看对方哪里有小动作,这是心理学研究范畴;手用来摸遍全身可以藏粮食的任何角落,英子就被摸毛了,导致W老四换岗。)

回到正题,有了菜,那就主食不足副食补。

我们的副食不包含肉,仅限于蔬菜,于是家家户户填菜补粮缺。生产队也善解人意,挂帐赊借,秋后算帐,而且每次赊借不设上限。

但是没有主食只有副食,或者说当副食上了位、主食绝决而弃时,是要如我这般有蔬菜选择的学问才行。

首先让我们对几种当时季节性蔬菜进行一下科学分析。

黄瓜,味美,性凉,好像明朝的大药师李时珍说可治疗今天的高血压、水肿,但当她上位为主食后则会出现颠倒淋漓,手无拈花之力的情形。

黄瓜,过!

再来看看豆角,她富含各种维生素,然而连续而专门吃白灼豆角,且沾料仅仅是盐水,生涩刮肠油,达不到协助腰椎支撑身体的最高目标,且价格高。

豆角,过!

再说圆椒。据说明朝时期有人从北美墨西哥引进此物种,先要落户上海,而江浙沪户口上不了,又曾想落户岭南,岭南人却最怕上火,不能生根,它们才从湘蜀找到了知音。圆椒虽为椒中最温和的君子,然它那不三不四的筋很不稳定,若剖开圆椒见筋上有黄金色溢出者必辣无疑,闲情下饭可以,断不可上位为主食。

那个夏天只剩下茄子能担当大任了。

我家乡的茄子是绿色的,与杨玉环同款,丰腴肥美。平时蒸之、煮之、酱之、烧之,初入口滑,入喉顺溜,如能文火油煎,施以当年的大豆酱,佐以童年期香菜,再与大葱叶配伍,则专治厌食之症。

而那个夏天是无油无米面无豆酱,唯有用最健康之法食之:水煮。熟后以筷子轻划其腹,微创,再缓压其身,逼出其水汁。然后将粗盐用擀面杖在饭碗里捣碎,相拌即成。

有五人连续七日每日食五十斤者,人均日十斤水煮茄子,且无他物相伴。久之,每动必汗、必喘、必欲飞翔或下沉…

那件事就是发生在第七个茄子日的第四节休息十分钟时,我一如前日把嘴对着校园的洋井出水口,滔滔不绝,如牛豪饮,一举累十觞。水令腹部充盈饱满,裤带开始有了腰感,上课铃声一响,则端坐于课桌前,聆听雀斑老师的敦敦教诲。

可是那天的井水特别不争气,上课没几分钟它就不好好支撑我的肚皮,把责任推给那一节一节并不牢靠的孤零零的腰椎。不惟如此,雀斑老师这天也不同寻常,她一边说一边飘离我,渐行渐远,连黑板、讲桌也和她一起后退起来。

理智告诉我是我出了问题,童年开始的素养让我正常完成了举手、陈述理由、请假的过程,雀斑给了我一个轻蔑的白眼后我离开教室。

那白眼至今仍停留在教室的横梁上。

从学校到我家是右拐后左拐这么一段汽车摇把路,约一千米强,平时一溜小跑的路在那天被放大了5000倍,于是我用红军长征精神砥砺自已,但连右拐都没走到,我就不争气起来。

途径的大路边有一棵合抱的榆树,那时什么也不懂,现在想那棵树少说也有几百岁了,近年回去看它,早已不在那里,大约不是因为没人慧眼识珠而被伐了,要不就是有人慧眼识珠被迁到哪个大院了。

老榆树的其中一条粗枝扭扭捏捏伸进路旁一户人家,我也扶着墙走进了这户人家。我忘记了当时我是怎么和那个大嫂说的,因为我好像听见另一个我在我右上方替我说话,那声音在我的颅骨上打鼓一样作响。我只留下这样的印象:大嫂态度和蔼、恳切地说了很多动听的话,但是我很疲劳,她的话越来越重,像砖一层层压在我不堪重负的肩上,我马上要被压倒下了。

我当时一定还以凝固的笑离开她家的,当时胸有些感动的闷。

我十分理解她,她没有义务从她自己的孩子口中夺出半个王米面饼给我,尽管在她否认有吃的时候,我已经从悬在横梁上的柳条框缝里看见玉米饼的金黄色。

老榆树纹丝不动,树下的地面被平时乘凉人的屁股坐得坚硬如凳,我扶着榆树干想坐下来歇一会儿再走,可是当我下蹲到一半的时候,我已经不能管理我自己了,世界像厚厚的窗帘,瞬间就把我拉黑了。

等到黑窗帘怯怯的拉开时,我已经躺在自家的炕上。

其间的过程是这样的:雀斑老师终于上完第五节课,瘦猴后来说还压堂了10分钟。瘦猴的话总是有些夸张,我猜那天雀斑老师也就压堂8分钟。放学的路上,瘦猴先发现了我委倒在树下,屡叫不应,以为我死了,哭着喊走在后面的班长“洁”。

洁这时刚刚从我隔两家的院子搬走,邻居之温还没散去,何况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也曾和丫蛋儿一起过家家,所以她责任重。她曾试图架起我,无奈到了第五节课之后大家都没有了力气。洁以班长身份命令瘦猴守护我,她去我家报信。后来她告诉我她之所以没让瘦猴取报信,是怕我母亲不信任瘦猴,因为瘦猴是那种一屁俩晃儿的孩子,他的“狼来的”的恶作剧害遍了村里人,当然如那个规律所言,长大以后瘦猴用“狼来了”把自己害死了。

我母亲马上去老榆树下背上我,去800米处的赤脚医生家,打断医生吃饭。这时洁还跟在后边,后来听赤脚医生说我没事才回家,我上学后把这件好人好事告诉给老师,当年的三好学生全票当选,而此前总有那么几个人反对,反对的理由是洁不朴素,打扮的妖里妖气的。

赤脚医生可能是给我打了一针柴胡,又给我硬灌了一小瓶十滴水。医生在检查我的腹部时说了句“饿的”,没有说低血糖这样的话,因为他是赤脚医生。

母亲将我再背400多米到家放下我,然后去30米外的G玲玲家借白面和鸡蛋。G玲玲的妈妈说正好没有鸡蛋了但是有白面,G玲玲插嘴说当天上午她家大鹅下蛋了,G玲玲妈才想起来这天是鹅下蛋日(鹅下一蛋要休一天)。

G玲玲从鹅喝水的铁槽子旁捡出鹅蛋交给我母亲,G玲玲妈又用小碟倒一些豆油。回家后母亲和面、擀面、切面、生火、煮面,把鹅蛋做成荷包蛋,有汤有面的一大碗放在我的头边,把我的魂叫回来了。

准确地说,是葱花在热油煎制的香味儿率先抵达我的神庭,嗅觉功劳在先,接着是又大又香、卧在面条之上、潜伏面汤之内的鹅蛋从视觉上唤起了我。风卷残云之后,等到洁下午上学前来看我时,我已经能倚着被摞听她讲我黑窗帘之后的窘事,他说我就像条死狗,两条腿棒槌一样耷拉着,她以为我肯定壮烈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活过来了。她说我是猫有九条命。我说她也有九条命,不想刚刚长到如花似玉的年龄,她竟然成了精神分裂症,俗称疯子,不久就香消玉殒了,现在想起来心里隐隐作痛。

她那时讲到紧张处已经能连续虚拍胸脯表现害怕的情状了。

度过了这个只有看青人兴奋的夏天,这年秋天收成较上一年好了一些,所以那年的树叶也特别的大而黄。我想说黄叶满地是审美,用铁丝扒子搂在一起塞满麻袋扛回去则是柴火。尽管树叶在灶中燃烧显得短命,但与樱花的凄美真好有一比。宽敞的灶内,无数片树叶前赴后继,坦然在短短的时间捏变成一个小火苗,确然有川端康成的凄美。

搂树叶最好是两人配合的工作,主要是在装袋环节,一人撑开麻袋口,另一人将树叶塞进去,再用脚伸进麻袋踏实。

公社的高墙外有一片树林,公社的喇叭装得比高墙还高,大喇叭那阵子反复或每隔一段时间就往树林里倾吐这样的话:

“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这句全民高考动员的口号在那个深秋对我来说则是凉上加凄凉,因为当时对“戴帽子”的人家是否有资格参加高考尚无定论,或许是我信息闭塞没有听说有关政策。总之,在那年金秋树叶落光的时候,我决定去为我自己摘掉帽子,去50公里外的县里解决我未来参加高考的资格。

那又是持续5年的别致体验,在此不说。

话说往返于县城和我们镇之间的火车当时是这样安排的,大约9点我能登上火车去县城,十点半前后能到达办事的办公室,办公室里的女的姓李,牡丹脸;男的姓啥我忘记了,刀条脸。一般用不到十分钟就能完事情,无非是“我们正在处理,你要耐心等待,相信我们”云云。而返程的火车要下午四点才开,这就给我留下大把时间待在县城,了解县城。可是很显然新的问题来了,中午不吃饭是会饿的。

转了一圈又回到饿事儿上来。

那阶段去县城,有时我会在出发之前揣上早上吃剩的玉米面饼子,但家里不是每次早上都能剩下吃的,就只能空手赴县城。

没有食物的中午,我沿着县城的主大街独行,那条大街至今还叫明仁大街。

那时的县城也多是平房,惟有百货大楼是上下两层。二层楼下有一条骑楼样的南北小街,两侧都是一个接一个的馆子,用现在话说叫美食一条街。我记得有李连贵大饼、老边饺子、狗不理包子等,还有一家面条馆子,夏天用一种塑料剪成条、然后用大拇指肚按压而成的门帘,主要挡住苍蝇;冬天则被一道厚而油花花的蓝布棉门帘挡着,门帘的腰部还装着一条木条,起到把手间撑开门帘作用。

可惜这个和我产生几年关系的重要馆子我死活也想不起它的名字了,也许它根本就没名字,只叫某某饭馆这样的通用名,而某某可能就是县城的名字。

我慢慢踅进店里,有很多人掏出粮票和钱再买面条。粮票多是吉林省地方粮票,也有用精美的全国粮票支付,他们一准是外地人。

交完钱票后就可以领面条了。

紧挨着收款处就是付面的师傅,他面前依次摆开一摞盘子、一个大号洋铁盆和一个装满卤汁的搪瓷盆,洗脸盆那么大。

洋铁盆里是煮熟的过水面条,此时依然在水里泡着,白鳝般听天由命地互相纠缠着。只见师傅左手抓过一个盘子,右手向那洋铁盆中一探,四指回拢(食指这时不用,留待下一环节才登场)抓出一份面条并高举与眉同齐,估量面条多少的同时沥去水,然后左手盘子往前一凑,面条跳荡着跌落进盘子里。

师傅松开面条的同时右手向右下移,看也不看就抓住一勺,向那卤汁中伸去,用勺子底左右一拨,接着下沉勺子,抬起时勺把上扬一下,收勺后指挥棒一样颠一下勺子,大半勺卤汁倾在盘子里的面条上,绕了一个蜗牛形存在,面成矣。

此时右手小指才有事:将那淋于盘外的卤汁揩去。

一定是10岁的我表现不够矜持,或者被师傅的精彩操作弄丢了魂,我被一个饭店里专门收拾碗筷盘子的胖服务员看出来眉目。

“饿了你就吃吧!”

她手在端着盆,用右肘指向桌子上未收的一个盘子,盘子里剩下一小半面条没有吃完。

自此之后,我秘密地有了一家面条馆,这秘密很久只属于我一人,连母亲和弟弟妹妹们都是在二十年后才能得以和我分享此中快乐。

其实我知道,这在当地叫“添碟”,而“添碟”是遭到人们嘲笑的行为,因为“添碟“之人多是又懒又馋的人的爱好。

我说服了自己,“饿”是不在懒馋之列的。

于是自那以后,一旦出现相同的情况,中午我一准会出现在这家面条馆。不过收获也不稳定,但总不至于饿着。

长大交友广泛以后,也遇见过几个与我的遭遇饥饿情况相仿的朋友。饥饿给他们带来不同的影响:有的永远找不到饱的感觉,有的喜欢在家里不停储藏食物,更有的把这种匮缺扩大到食物以外的领域,甚至影响了很多人的生活。

我还好,没有他们的那些毛病,就是他妈的感觉面条怎么吃怎么好吃。

这个毛病这辈子也不想治了。

(20190521-22呼和浩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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