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焗锅焗碗焗大缸——故乡纪事084》
“焗”这个字在北方用在染发行业多一些,在南方用于食物的还有盐焗鸡、盐焗蛋等做法。
我曾亲自试制过盐焗鸡,将一直生鸡洗干净,在空腹腔内放几片生姜片,然后将鸡脚和鸡腿弯折插入鸡腹中,外边用干净的软纸包住,埋在一大锅的大粒盐中。
慢慢给予文火,令盐味儿渗透进鸡肉里,令肌肉中水分慢慢挥发,则成。
这里说的“焗”却是另外一种工作,是用一种手艺将破损的铁锅、饭碗、陶缸等修复起来,能够继续使用的技术。
现在的快餐习惯在那个时候是不可想象的,前几天在超市里发现一种袋装食品,连瓷碗都配好了。我伸手摸了摸,的确是一只碗。
我站在它的面前想象一下这只碗的命运:
如果它的发生场景在列车上,自热加工的食物被消灭后,估计很少有人带着剩下的那只碗去探亲、公务或旅行,它可能很快被扔进列车两头的铁皮垃圾桶,然后被丢进塑料袋,抛弃在某个小站上。
若是居家使用,依照在家还不做饭的群体的习惯,吃完后一划拉,与废弃物、剩余食物一起丢进一个三毛钱的超市大塑料袋的可能性非常大,估计不会有人把它改造成人或宠物的餐具的。
还有一个场景是在野外旅游中,倘若是在景点还好说,因为有监督和管理,至少会被扔进垃圾桶。如果实在人迹罕至的旅行佳地,肯定会有人将它曝露于野,几百年数千年之后,会令未来的考古学家伤透脑筋:这到底是什么场景下的生活遗存呢?
还是回到这项古老的技术吧。
那时候,一般家里都有三种碗。小碗是用来盛饭的,二大碗和大碗是用来装菜的。与现在流行炒菜不一样,大多家庭能吃上炖菜,菜汤上再漂几个油星就算小康水平了。
炖菜很紧张,为了公平起见,二大碗是最好的容器。
那么大碗呢,一般会用于大伙儿一起吃的时候,比如婚丧嫁娶办事情,经常做肥猪肉炖大豆腐,那豆腐是小了点,但是一刀两块下锅,再加上筷如雨下,非得用大碗上菜不可。那豆腐被炖得颤颤抖抖的,像个百岁老寿星哆哆嗦嗦,令人特别想咬上一大口,却又担心豆腐的外冷内烫。
每逢这种场合,办事情的人家就要亲朋好友处借碗。大家的碗基本上相似,但是不用担心还的时候错了,他们会用一分硬币或五分硬币在碗底划出记号。比如“十”字形是张家的,“一”字形是李家的,“米”字形是王家的。
碗在使用中,不管主人多么精心,难免会有失手损坏的时候。最常见的是轻微磕碰而导致的豁口,这不要紧,如果豁口不大,就可以继续使用。
但是豁口就像一个人刚刚得病,如果不去治疗就会演化成大患。
几年下来,豁口往下已经出现了裂纹,用手轻轻抖动,碗的一体化感觉在消失。
这时候,门口出现“焗锅焗碗焗大缸”叫声时,就要唤住。
干焗活的一般是中年男子,挑着担子,他的工具和材料都在里面,他还随身带着一个小板凳。
焗,可是个跟时间熬耐性的活。
焗锅匠拿到手的可能是几片碗的分裂物,也可能是一只裂纹的碗。裂纹的还好办,焗锅匠会用一块不怎么干净的抹布擦去碗上的油脂或灰,然后用一个铅笔头在裂纹处对称画上几个小点,他自己能看清就行。
接下来,他会用一柄神奇的金刚钻去钻那个圆点,若有若无的瓷器粉末,要不是落在他深色的裤子上,一般是发现不了的。
一会儿工夫,一个小孔就钻透了。
他把其他的圆点都这样弄成小孔之后,他会从一个装旱烟的小袋子里摸出几根像订书钉样的东西,对准小孔插进去。之后,他把碗垫在一块蒙上几层布片的木块上,用一柄小尖锤子轻轻敲打。
这个敲打是很有看头的,他的动作都是按照敲打需要完成的,只是到了临门一脚的最后关头,焗锅匠就像后悔了一样,在锤尖将要挨上那个铁钉时突然向上提手,给人的感觉是逗铁钉玩一下,就像大人用拳头比划小孩脑袋而不真打一样。
其实他的锤尖是挨上了的,只是他力道掌握的很寸劲儿,恰到好处,使看得人产生错觉。
这就是手艺人的功夫。
等所有的钉都这样被“逗”过一遍之后,他会拿出一个小盒子,那里面装着石灰粉一样的东西。他只和那么一点点,用一根小针挑起来一点石灰粉,涂在那钻孔处。那种粉会凝结,很快就堵住了小孔。焗锅匠用针剃掉突出的部分,再用小细锉磨一磨,最后依旧用那块不怎么干净的抹布擦一遍,对着裂纹处吹口气儿,举起来对着太阳似看非看一下,就递给碗的主人了。
就算不太热的春秋时节,一只碗焗下来,他也会额头沁汗。主人很尊敬焗锅匠,一碗浓茶水已经递到他手上。他囫囵着喝下,吐出混进去的茶叶,立即着手一只大缸的修补。
焗锅匠一旦在谁家门口停下来,就不会轻易挪地方,所以,补缸的、补锅的就自己扛过来。
焗大缸与焗碗工艺流程很相似,只是更滑稽了一些。要是你在远处看焗锅匠焗缸,你看到的是一个男人在与一口大缸摔跤,而且是不分胜负的胶着状态。
焗缸有用金属钉的,还有用一种类乎棕树皮的绳子,至今也不知那是什么材料。其实焗缸就算用麻绳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缸的作用当时就是腌咸菜、渍酸菜或者下大酱,这些用途对缸的微小缝隙全然不在乎。
豆瓣酱块子被捏碎融化进盐水后,很快发酵成粘稠的大酱,对于一年也溢不出半碗盐水的缝隙,可以忽略不计。酸菜缸也是,菜叶和发酵中的碎末会堵住一些小孔。
唯有水缸不行,所以焗水缸的价格偏高,它不仅要求严实,缸的个头还特别大。
焗锅就得用金属钉了,不然耐不住高温,而且那钉也宽大,修补后锅内的凸起还在,虽说焗锅匠已经像给玉器抛光那样打磨过。
那时候,在看到焗匠的林林种种小道具时,会在脑袋里一一“偷”走他的工具和物料,看他怎么干活。
别的没什么,他都能找到替代品,唯有他那个神奇的钻孔工具——金刚钻,不可或缺。
是而,在学到那句“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的时候,跟一口大水缸摔跤的焗锅匠形象一下子帮我理解了这句话。
关键是没用到原理。
(20201013,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