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于你看不到的另外一个世界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
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竟,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又五日而后返。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故夫』,因此——庄子就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是『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有的人,他的聪明刚好可以当一个小小的公务员,有的人可以当个村长,有的人可以当总统、当国王。每个人在各自的范畴里面都会觉得:我这样子很好的——当然,《庄子》的排序,好像说公务员的能力比较小,当国王的能力比较高了?——总之他是说,所有不够能干的人,都会觉得自己是很完美的。
比如说,我今天跟家人吵架了、怄气了,大家都觉得:『我这样有错吗?』都是觉得自己够好了,没什么不够完美的,不是吗?
庄子说:如果现在有一个参考体,有一个reference叫宋荣子,宋荣子看那些觉得自己已经够好的人,还是会忍不住别过脸『噗噗~』偷笑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宋荣子会觉得他们还是很可怜。『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竟』,因为宋荣子是一个情绪不受外在影响的人,他是一个全世界说他不好,他也不会沮丧;全世界说『你应该这样』,他也不会去奋发的那种人;他会知道,不管外在人家是否认同我,那都跟我内在的质量无关。今天如果我JT叔叔爆红了,有一大堆粉丝,这件事也止不住我拉肚子——外在世界的事情,救不到你内脏的事情。
宋荣子是一个『情绪独立』的人,他的情绪是:我自己愿意开心,就可以活得很开心;别人讨厌我或喜欢我,都不会影响到我的心情。这样一个情绪可以独立的人,但他看到那些情绪没有独立的芸芸众生,比如有个人说:『我不能不拼啊,要不然我妈会怪我,觉得我没出息!不然我同事朋友都会看不起我……』很多人是为了别人的眼光在拼的,虽然他拼的事都是他不喜欢的——宋荣子就会觉得那些人很可笑、也很可怜。
庄子说,我们人都有很多相对的幸福。所谓『相对的幸福』就是,我们会觉得活得久一点比短命早死好,有钱比没钱好,美丽比丑好……这是相对的幸福,而不是绝对的幸福。
从前有一个台湾的女明星,叫王静莹还是谁?那个女生就很欠揍,但长得很美丽。她结婚不知道几年,老公就开始揍她了。美人一样会被揍,所以美丽是相对的幸福,不是绝对的幸福。我听她上节目被采访,也觉得这个女人讲话真的超欠揍的,她老公居然忍了那么多年才开打,真是脾气好到不可思议。
庄子在这个地方提醒我们,人都在追求各种各样的幸福,但是有没有可能追求到的都是相对的幸福?所以,再有钱也保不了你不得癌症。而在这些相对的幸福之外,还有绝对幸福的世界,就像宋荣子的状态,别人不管怎么不喜欢你,对你怎么不好,你都可以保持心情安稳,不被那些外在的环境虐到。这,有可能是绝对的幸福。
但是,庄子告诉我们,在宋荣子之外,绝对的幸福还可以再往上加一层:『列子御风而行』,一个练武成狂之人,终于练成绝世轻功,可以抗地心引力飘起了。列子这样真的帅毙了,『泠然善也』。『泠然』就是Cool、帅的意思。列子比宋荣子更酷,情绪独立是绝对幸福的一个层级;另外一个层级,就是当你在一件你热爱的事里面可以不断地进步,是不是又可以让你的幸福放进更多的快感?你不但不受别人影响情绪,而你的人生又有你非常喜欢的事情帮你提升功力,这又是一个在绝对的幸福中加分的部分。
即使如此,庄子认为列子的状态也还不算完善。当然庄子在这里又耍了一点小小的黑色幽默。他说:列子运功起飞以后,被风刮跑了,刚好又遇不到回程的风可以搭顺风车,还得自己走十五天才能回家——中国人的十五天(旬有五日),是指一年360天除24节气,风向每节一变,要改风向才搭得上『列子航空』的回程航班——所以,还是有点不够完美。
于是庄子就接着说了:像宋荣子、列子他们已经很好了,他们的好是『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列子能制造属于自己的快乐,就像练武成痴的武痴,只要打拳就很开心,也不用靠别人来喜欢他。自己有能力创造出内在好爽的感觉,对于外面的所谓『致福者』,能让你幸福的东西,就没兴趣了。他不会有兴趣买彩券,人家中奖有钱好高兴;他却觉得:我自己在家里呼吸也好开心啊!薪水高好不好啊?他说:我每天辟谷,什么都不吃,肚子空空,肠胃好有快感。这样的人,你拿这些东西诱惑他就没有用了,他不会在那边『数数然』——紧张兮兮的瞎忙——他对那些事情没什么得失感。
即便如此,宋荣子是『犹有未树』,列子是『犹有所待』。庄子在这里采取『树』这个象征物,你读到后来会得到一个答案:庄子认为的一棵好树,是扎根于你看不到的另外一个世界的,你的自我已经是靠向灵魂人的那一边;你的根基已经安稳于灵魂人的自我。他说,只到宋荣子这样,虽然也是绝对的幸福,但是不够安稳。而列子是还有所待。如果你今天是一个非常会弹钢琴的人,陶醉在你的音乐技术里面,觉得好爽,要是出个车祸,手被碾断了怎么办?所以他还是需要一些条件来使他幸福(有所待),在这个点上,还没有到达庄子认为的终极的、所谓的幸福。
庄子说,超越宋荣子跟列子的绝对幸福,就是这个人能够『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中国人的哲学观,天之正气是金木水火土,地之变气是风暑湿燥寒火。风暑湿燥寒火好像是有形世界一些不太正的东西、歪掉的部分。
如果我们要用人生来举例子的话,什么叫『乘天地之正』?或者反过来问,什么叫不能『乘天地之正』?
一般说练道家啊,要维持一个没有情绪的道法自然之心。我常说,『道法自然』这话不是那么空泛的什么『我们人要与万生万物共起落,符合大自然的律动』之类的,我经验到的,倒不是这种高谈阔论的东西。我认为的『道法自然』是这样子:
我从前在教日文的时候,有同学问我:『老师,怎么办?我回家一个礼拜,你上周教的东西,我都忘啦。』我就说:『请问这位同学,我上课教多久?』『教两个半钟头』『教得多不多?』『多。』『那你回家复习几分钟,有没有超过十五分钟?』『没有。』那我说:『我两个钟头这样轰轰烈烈地教,你回家复习十五分钟都不到,然后下个礼拜,就忘记了,这听起来,是自然现象啊,哪里有问题吗?自然现象不要拿来跟我闹!』
我的意思是,当你知道这是自然现象的时候,你就不会有情绪。像有人抱怨说:『这个人这么会说谎怎么办?我最讨厌人家说谎!』我会想:『这个人的内心有那么多的恐惧,他遇到这类事情,就是会不停的说谎,这是自然现象,你闹什么?有一天他愿意去面对自己的恐惧,他真的能消融那些内在的黑暗面,他就可以停止说谎了,但那也要他自己选择去做到才行啊。他现在说谎,在我看来,就是自然现象,我有什么好不高兴?』重要是认识这是自然现象。『乘天地之正』,要承认、或者说驾驭得了自然现象中的因果。
那什么人是不能『乘天地之正』呢?比如说,我今天很努力很努力,爬到一个很好的社会地位,乘得住的人就会觉得说:『我那么努力,所以有今天这个成果,这是理所当然,这是自然现象。』就没有情绪。乘不住的人,他成功了,他就会觉得『自己好厉害』,然后变得很骄傲、瞧不起人。这叫乘不住,心歪掉了。
像我就觉得:我有什么厉害的?我是很用功、很用功才爬到这里来的,这只是证明我真的是不够聪明,并不是天才,自我感觉没办法那么良好。
而『御六气之辩(变)』,这世上有很多你没有预料到的偶发异常事件。比如说,你女朋友月经痛,心情很不好,你好心问她要不要去看电影,她说:『干嘛来烦我!』像这种不合情理的偶发怪事,你是不是也能对付得了,不要起情绪?
当然这句话的背后也等于是在说:自然的因果『天地之正』,偶发的异常状况『六气之辩』都是一种游戏中的陷阱,你这个游戏要怎么玩,才可以不断赚到分数,还能持续往前进?庄子说,不管是正常方向的诱惑,还是异常方向的攻击,你都能对付得了,你就会体验到什么是『以游无穷』——不管来到我面前的是什么鬼,我都可以玩得起来、增加功力、提升等级、赚分数!
当你把人生的质感,感觉成这样,你的人生就『无待』了。你的人生就不会:『你要给我一百万,我才能幸福;你要给我好吃的东西,我才能幸福;你要爱我,我才能幸福。』你的人生一旦开始进入这种游戏者(玩家)模式,你的幸福就不需要条件了,因为你在玩,是在享受增长心力的一场游戏。
他说:『彼且恶乎待哉』,这个无待的心境,或者说逍遥的心境、用灵魂人之心活肉体人的心境,是多么的美好。
但是!庄子马上就对自己的推销文,又作出了重大的吐槽。他说:练成我们道家的人,也不会怎样厉害:『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当你得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任何别人都不会觉得你有什么了不起,甚至不会注意到你。
所以,如果你今天练《庄子》,是为了让人家觉得你很厉害,觉得你是有道之士、是大师,想用《庄子》端高逼格,那对不起,你不用练了啦,我们家的产品,端不高你的逼格。
为什么?他接下来就解释给你听:
修田说:这一篇我自己觉得庄子想要说的是,内心的安定不能依靠外物,而是要把它放在一个没人可以打扰得到的地方。让它自己静静生长。这个世界上的好事坏事都影响不了它。好像用一个玻璃罩把它包起来一样。看得到这个世界上的风雨雷电。像看电影一样。不过在现实生活中,我会觉得这种人有点冷漠,或者近乎无情,可能也是像朋友讲的,世上根本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大家都是在哭自己而已。那这样的话,别人无情不无情其实也就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