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笔成真
1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能落笔成真，是在一个赶稿的夜晚。
玄幻市场越发的不景气，编辑叫我的题材朝现实靠拢。我拖着腮帮子看着屏幕，满脑子都是神魔传说。
胡思乱想惯了，一回到地面，想起的竟是自己的少年时代，和那个贯穿我大半个青春的聂励辰。
我和聂励辰的人设，基本上是不具备完成一部青春小说的元素的。
一个闷得要死，一个酷得要命，两个主角无论是从物理意义还是化学意义上都无法擦出火花。那个年龄的我痴迷于在草稿纸上画我的小说人物关系图，他则每天花费大量的时间在球场上练球。
打篮球的男生，一般有两种。一种浮夸如孔雀，靠炫技吸引女生的目光；一种沉默像犀牛，偌大一个球场，一人，一球，一篮筐而已。
聂励辰是后者的加强版。
我不大写青春小说，大概就是因为自己的青春太过乏善可陈。却没想到那晚大笔一挥，让少女时代的自己梦想成真。
“要是回到高中就好了。要是那年的我，能像范祎琴那么漂亮就好了。”
2
2007年，江鳞市八中402教室，一个长相清秀的女生毫无形象可言地摇晃着同桌的肩膀。
“你在逗我吧？你快打我一巴掌，苏昭，这都是假的，醒过来就都没有了——”
“祎琴！”她被我晃得心烦意乱，一巴掌拍掉我扒在她肩膀上的手，“你怎么回事？课间睡了一觉，起来跟中了邪似的。”
“祎琴？”我惊呼一声，迅速把头转向了窗户。正是晚自习的课间，窗户外夜色如墨，清晰地映出了我的脸。
“阿——西——巴——”
范祎琴那张漂亮得跟整过一样的脸上，此刻如同整容失败一般抽搐着。
上课铃打响了，同学们迅速安静了下来。我坐立不安地东张西望，终于在教室的角落里看到了——我。
我冷静了一下。
成为范祎琴的我再也不是那个重度近视患者了，隔着小半个教室看见16岁的季晓慕在——草稿纸上画小人。
好了，那是我没错，又在画小说人物关系图的16岁自闭少女，如假包换。
24岁的季晓慕的灵魂在一个傍晚降落到江鳞八中校花范祎琴身上，颇为怜爱地看着16岁的自己，这一切都来源于她作死地给自己未开始的小说写了一句序词。
练习册上的题目艰深难懂，让八年没再碰过物理的我望而却步。慢慢接受现实的我开始研究范祎琴的桌子。
干净，整齐，笔袋里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没错，这就是一个校花的自我修养。桌角上放了一个橙子，橙子底下压了一张少年气很重的纸条：多吃水果，fighting！
呵、呵、哒。少年，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你真的很不走运。我拿过橙子放在桌肚里，正想剥皮的时候，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联想。
回到高中，变成范祎琴，这事发生得没那么偶然。我抓起签字笔，在草稿纸上写道：橙子长出了嘴。
手里的橙子像被用刀划开了一道裂缝，橙皮裂开，露出了里面的果肉。我还没来得及震惊，橙子突然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噗”——
大半个教室的人都朝我看了过来。我一把攥住那颗橙子，一边捂着肚子往外跑一边说：“老师我不舒服我去趟洗手间！”
3
整个晚自习，这只橙子都在和我喋喋不休。为了让他安静，我还用我的神来之笔赋予了他两只眼睛和四肢，以至于他激动得差点滚下课桌。也就在那个时候，我承认了我自己确实拥有了这种“落笔成真”的异能。
根据我十多年的写文追剧经验，我很快给这次事件定了性质——魂穿。
晚自习快下了，我用胶带把橙子的嘴和四肢绑起来揣进了兜里。
范祎琴家就在我家对面。两家相识多年，极大程度地减小了我回家时的尴尬。我实在不敢想象我打电话问“妈咱们家地址是多少”和“爸老师让填家长信息你全名是什么”时候叔叔阿姨的反应。
这当然只是我现在的看法。少年时，我有多少次怨恨这样一个肤白貌美成绩优的“隔壁家的孩子”在我身边啊。
但现在，我就是范祎琴。我怀着一种奇特的心理，凑到了16岁的季晓慕身边。
啧啧啧，不得不感叹，16岁的我看起来还真是阴沉。头帘遮了小半张脸，男款外套拖至膝盖，脸上写着“生人勿进”四个大字。
换了我是聂励辰，也不会喜欢吧。
“晓慕，一起走啊。”我努力摆出一副和善的笑脸对她说。但是我很快想到，我当年一直觉得范祎琴这么笑很像一朵白莲花。季晓慕点点头，很不情愿地放慢了脚步。我仿佛听见了她脑海中闪过的弹幕：靠，长那么美，谁愿意和你一起走。
我真是太了解我自己了！
2007年选秀节目井喷，闷骚少女季晓慕深爱其中的几个——对，几个——并在后来的写作生涯中把他们全写成了自己的男主角。我挑了几个有话题度的和她侃侃而谈，并试图把话题转向聂励辰。
“那个井柏然日后会大火哦。”
“也还好吧，湖南卫视那几个看起来更厉害。”
“井柏然后来演电影，是一线诶！”
或许是我的口气太过笃定，季晓慕看我的眼神颇为奇怪。我咳嗽两声，用大声的讲话掩饰着自己的心虚：
“他长得，蛮像聂励辰啦。”
季晓慕啊季晓慕，你也太不中用了吧。这才随口一提，对面少女的脸马上红得像颗石榴。我东张西望装作没看见，心里却在隐隐作痛。
原来人成年以后，是不可以直视少年时代的爱的。那么纯净的感情，会把成年人的眼睛灼伤。
回家，锁门，关窗，我给橙子松了绑。哦，晚自习的时候他给自己起了个名字——阿宝。
真想给他围上陕北特产头巾啊。
阿宝说他是一只血统纯正的阿巴卡西脐橙，一直梦想自己能开口说话，如今我替他完成梦想，可见他命里注定不会是一只平凡的，脐橙。
他还说，在阿巴卡西脐橙界的传说中，他们的祖先来自远古的炎黄文明。植物的记忆系统与人不同，经过回忆，他在他祖祖祖祖祖祖祖一辈的知识系统中知道了，每十万个写够五千万个字的人里，就会出现一个受到造字神仓颉的祝福——拥有这种，落笔成真的能力。
谢谢你啊，仓颉祖宗。
楼对面，季晓慕家的灯也亮了。她半拉着窗帘，专心致志地伏在了书桌上。不用看我都知道，她一定又在写小说。
我突然觉得很难过。这样自闭又自卑，聂励辰瞎了才会喜欢你吧。这样的青春，哪怕再来十次，又有什么好怀念的呢。
“阿宝，”我突然很大声地说，“我不走了。”
“诶？”
“我不走了。”明明知道，只要我在纸上写下“回到我24岁的身体里”就可以逃离这荒诞的一切，明明知道重来一次聂励辰也不会喜欢上16岁的我。但是，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写够五千万个字，又有多少人能拥有这种神奇的能力。我回到这里又什么都不做，那就太遗憾了。
“我要让聂励辰，喜欢上季晓慕。”
4
落笔的时候，我很苦恼。
八年写作生涯，不是仙侠就是奇幻。仙人们的爱情大多轰轰烈烈，动辄就是千年万年的爱恨情仇，套路自然也与青春言情大相径庭。直接了当地写“聂励辰爱上了季晓慕”未免太过敷衍，须知，青春里最值得回忆的不是爱，是爱上的过程。
好在我生性浪荡，经常给微信好友群发一些诸如“你暗恋的人现在怎么样了”“你是怎么喜欢上初恋的”这种回忆杀的消息。虽说后来被不少人拉黑，但那次询问“怦然心动的时刻”时，好基友阿嘎的回复却叫我印象深刻。
“下雨天，教室放电影，灯全都拉黑。我座位靠后，她坐我身边，看着看着睡着了。头歪歪靠在我手臂上，我一低头，觉得她头发好香。”
够青春，够浪漫。我奋笔疾书，面面俱到，草稿纸上洋溢的都是青春期荷尔蒙的气息。
第二天一放学，同桌苏昭就神神秘秘地跟我说：“听说今天晚自习要放电影。”
我装出一副很惊喜的样子，心里却很不屑：知道放电影厉害哦，我还知道要放的是《不能说的秘密》呢。
2007年，周杰伦《不能说的秘密》上映，票房大卖，桂纶镁成了所有男生的梦中情人。这样的青春电影，一定很催情。
季晓慕的同桌也如我昨晚笔下所写一样，大摇大摆地走到了聂励辰身边：
“阿辰，你不是一直不喜欢这种电影吗？”
“嗯，”聂励辰闷闷地说，“周杰伦拍电影，蛮无聊。”
切呦。我在前排翻了个白眼。后来《大灌篮》一出，他比谁都狂热。
男生和他啰嗦半天，大抵就是桂纶镁是他女神，聂励辰的座位视野好，能不能和他换个座位，大家互帮互助，友爱团结……
聂励辰这种性格，最受不了别人和他啰嗦，收拾课本很快就搬到了季晓慕身边。她的座位过于偏僻，我横扫一眼过去，忽然倒抽一口冷气。
我偏偏没算准，季晓慕今天，没洗头……
我头发爱出油，这是从小的事了，懂得打扮自己以后才把头发烫得喷香又用精油护发。可16岁的我对于这些东西尚处于未开化阶段，课业一忙就顾不得收拾自己，有时沉迷于写小说不可自拔，头发打结都一无所知……
今天，好像尤其严重。
电影开场，拉灯。我提心吊胆地看着教室的角落，季晓慕已经被我落笔成真的力量控制，头不可控制地一点一点的。
一下。
两下。
第三下的时候，她终于倒在了桌子上。她的头离聂励辰很近，聂励辰低头看了一眼，眼角不易察觉地抽动起来。
他，缓缓地把椅子朝外面挪了挪。
黑暗下的浪漫发香，失败。
5
发香事件的失败让我明白，很多时候不是男神不爱你，是你自己把握不住机会。
我决定找季晓慕谈谈。
我们那时候的体育课管得很松，老师带着大家做一遍准备活动，然后就解散自由活动了，于是我们把前者称作自由准备活动。
想想那个时候的我，其实也很单纯的。有同学来向我示好，我马上就和人家说心里话，自闭成那样还交下一大堆掏心掏肺的朋友。后来成人了，看谁都像骗子，觉得全世界都不怀好意。
真怀念那个时候的自己啊。
范祎琴果然是校花级的人物。队伍一散，我只觉得自己站在宇宙的中心，有女生拉我去买零食，有女生拉我去散步，才走五十米，球场上的男生把球踢到我眼前三次。
这就是范祎琴的日常吗？真实感受一下，并没有以前看起来那么爽诶！
好不容易甩脱一群人的纠缠，我终于从教学楼后面找到了季晓慕。怎么会找不到呢——高中三年，我的体育课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不但是个清净发呆的好去处，更是拥有看篮球场最好的视角。
她看见我明显愣了一下。我大大咧咧地走过去，紧挨着她坐下了。
“你……有什么事吗？”
她看我的眼光颇为警惕。倒也是，住在同一个小区十多年，却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我此时来找她，怎么想都有些唐突。
“啊……”我沉吟片刻，用一句话就消除了她的戒备，“季晓慕，我知道你是个嘴巴很严的人，我们来交换秘密吧。”
美丽聪明的校花范祎琴，其实内心孤单寂寞，愿意和自闭平凡的季晓慕交换秘密。这种充满戏剧性的事件定位不用我解释，季晓慕这种闷骚一定已经在内心加大加粗喊了十几遍了。
那时候的我，内心戏一向很丰富。
“我喜欢上一个人。”我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她的表情。
“嗯，我也喜欢一个人。”
“可是我觉得他不会注意到我。”
“你开玩笑啦，”季晓慕笑起来，“你长得那么好看，成绩又好，他早就被你晃瞎了好不好。”
“不会啊，”我装出一副很沮丧的样子，搜肠刮肚套她话，“他很优秀。是那种，天上星星一样的优秀。”
这么言情剧的台词，说完了我就感到很羞耻。但少女季晓慕显然很吃这一套，她抱住膝盖，很恍惚地说：
“我喜欢的那个人，才是真的不会注意到我吧。
“他是那种很沉默的男生，除了篮球，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但是又很善良，每天都给我家附近的一群野猫带晚餐。他写字超好看的，我从来没见过男生可以写那么好看的字。还有啊，他数学很好，但是上课总睡觉……”
季晓慕絮絮叨叨，说得我心里发酸。那个年龄的女生啊，喜欢谁，就每天都偷偷观察他，把他一切有意无意的举动都描上一道粉红色的印记。可是在现在的我看来，聂励辰，不过就是个个子高高的普通男生而已啊。
“范祎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他吗？
“高一有一次交作文，我写了篇武侠，老师给了我二十分，还批语叫我再也不要写这种东西。他发本子的时候看了一遍，给我的时候说，写得很好。”
我这才想起来，原来我是这么喜欢上聂励辰的。
那时候我才升高中，非常不适应议论文的八股套路，交上去的作文总是低分。那次的主题是“英雄”，班里大部分人的题材都取自社会新闻，只有我写了篇风马牛不相及的武侠交了上去，男主角最后还甩了甩刘海留下一句“这，便是侠客英雄”。
现在想来，老师给我二十分已经很给我面子了。要是我批，可能也就五分吧。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讲，那是对我文学认知的一次全面摧毁。
这个时候，一个长得还有几分像井柏然的男同学对你说“写得很好”……
这么说吧，我后来的男朋友在我的文章被退稿的时候都说的是“档次不够，再接再厉”。
我紧紧握住季晓慕的手，感同身受地对她说：“想嫁啊想嫁，以后要是得了诺贝尔都要感谢他在我文学之路上的贡献！”
16岁的我，脸上露出了看神经病的表情。
6
那次谈心后，我和季晓慕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女人之间的友情一向建立在“我分享我的八卦给你”和“你分享别人的八卦给我”上，更何况我俩本是同根生，骂人的时候用的词都是同一个。季晓慕有一个特别热衷的话题叫“以后有钱了要买什么”，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很慈爱地看着她，一边想着“宝贝儿其实你长大了更穷”，另一边想着“还是不要打破少女的幻想了”。
至于聂励辰，我后来又尝试了许多类似“黑暗中的发香”的计划，但情况无一例外全都在最后关头出了岔子。我一度怀疑季晓慕就是命里缺聂励辰，但看到她那么憧憬地描述着自己的暗恋对象，又实在对过去的自己狠不下心。
故事在第三个月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意外。
我那天照常上学，照常掏桌洞，照常掏出了一摞情书。范祎琴这张脸着实好看，我有时候照镜子都恨不得亲自己一口。一样的五官，怎么人家的眼睛就这么大，鼻子就这么挺，好一个三庭五眼明眸皓齿，那些高中时期不追她的男生我都敬你们是条汉子。
我不知道范祎琴以前是怎么处理这些情书的，但是我是会一一审阅的。遇见以前和我关系好的，我就给他回一个“你喜欢我我很荣幸我们一起加油考大学哦”这种充满了励志气息的小纸条，遇见那些以前总看不起我的我就在情书背面用红笔大书“靠你长得跟车祸现场似的还追我呢自己先照照镜子吧”。
在此提醒各位男同学，对班里的普通女生也要厚道，毕竟举头三尺有神明。
聂励辰的情书就出现在这一沓情书的最后一层。
他的字确实好看，四平八稳，一点也不像那种莽撞的篮球少年会写出来的。黑色的签字笔在白纸上蜿蜒而行，竟是一首《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一张白纸上只有这么一首诗，聂励辰的名字龙飞凤舞地签在白纸的右下角。这小子看起来迟钝又冷漠，骨子里竟然是个撩妹高手，撩得我这未婚女青年心脏都不受控制地跳起来。
与此同时，我也有点心疼季晓慕，也就是16岁那年的自己。
你以为他是迟钝，是对恋爱不感兴趣，其实他只是不爱你。青春期的男生都是视觉动物，平凡的你耍出十八般武艺，也敌不过范祎琴这样的女孩一袭白裙站在阳光里微微一笑。
我想找聂励辰谈谈。
周六，冷饮店。他穿着白T牛仔裤来赴约，是每个女孩想象中初恋的模样。
有人说，少女时代的暗恋是女人一辈子都过不去的坎。这话大抵还是有几分道理的。长大成人后的我变了很多，蓄长发，穿裙子，每天笑容仿佛一朵盛开的白莲花。虽说吸引了不少有为青年，却永远失去了暗恋聂励辰的时候那种满世界都下樱花雨的少女心。
此刻看着他沉默地坐在我身边，我忽然有一种非常残忍的念头。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呢？即便让他喜欢上季晓慕，那个拥有美好青春的女孩，也不是我啊。
我拥有这么美好的身体，为什么不让他爱上一个漂亮的我呢？
大概是写情书已经耗尽了他身上所有的浪漫细胞，聂励辰沉默地坐在我身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手指摩挲着奶茶杯平滑的表面，忽然带着笑说：“聂励辰，你和女孩接过吻吗？”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我突然倾身吻了过去。
男生的嘴唇干涩，牙齿因为紧张紧紧地闭合着。我蜻蜓点水一般地碰了一下他的嘴唇，离开的时候，只见到他耳朵已经被憋得通红。
“你欠我的。”我在他耳边轻轻说，然后拎起包就跑出了奶茶店。
我已经看见季晓慕一闪而过的身影了。
7
我终于在小区的楼下追上了季晓慕。
她跑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脸上还挂着泪痕。我多清楚那种表情啊，那种发自内心的无力。
“你到底为什么要接近我，”她哭着说，“喜欢你的男生那么多，你为什么只接受聂励辰？”
我平静了一下呼吸，装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谁接受聂励辰了啊？”
“我刚才都看见了！”她哭得歇斯底里。我一边演戏，一边在心里恨我那时真是没有出息。
“季晓慕，你把事情弄明白再着急好不好，”我装模作样地在书包里掏了半天，把聂励辰的情书掏了出来，“聂励辰他是约我在奶茶店，好让我把情书转交给你。”
信封早就被我拆了，信纸上又没我的名字。后面的事情，我早就在稿纸上一一书写。
此后一段时间，我称病不去上课，每天在家给他俩写小说。既然让聂励辰循序渐进地爱上季晓慕难以实现，那么简单粗暴地写一句“聂励辰喜欢上了季晓慕”也不是不可为之了。自从这部少女小说开写，季晓慕的电话就频繁地骚扰我，最要命的是，她说的东西我都一清二楚。
“真的吗，今天牵手啦？”
哦，我昨天为了写这场戏还特意把楼道的灯写瘪了。
“他课间的时候给你带了饭？好浪漫哦。”
其实连他买什么都是我提前写好的。
“生日礼物？还没拆啊，那你自己享受这个美妙的时刻吧。”
拜托，不就是那种一人高的熊宝宝吗？这有什么好惊喜的啊。
我慢慢对这段一切都在计划内的感情丧失了兴趣，一切本该是未知的惊喜都变成了蓄谋已久。有时候深夜惊醒一身冷汗，赶紧爬起来撰写第二天的故事，只怕哪里出了岔子让青春剧变成恐怖片。
抱病了近一个月，我也没法装下去了。季晓慕约我吃出去，我和她漫无目的地在小区附近的商场散步。
商场的LED屏上突然出现了一片飘落的玫瑰花瓣。在人群的欢呼声中，《玫瑰人生》这首法文歌悠然响起。季晓慕显然很感兴趣，拉着我挤进了层层叠叠的人群，只见到一对青年男女在广场中心紧紧相拥。
“好浪漫啊……”怀春少女季晓慕如是说。
“好老套啊……”我抽动着嘴角。当众求婚，租用LED屏，还满天飘洒的玫瑰花瓣，这明显是《流星花园》中毒过深了吧？可当那个女主角的脸转向我时，我突然像被电击一样。
那是，惊喜的表情。
俗套如此，她还能惊喜得眼泛泪光。我绞尽脑汁编写的情节，却无法引起我情绪一丝一毫的波动。
“季晓慕，”人群的欢呼声里，我恍惚着问她，“你说，人为什么会惊喜呢？”
她激动得满脸通红，仿佛她是那个被表白的女主人公，“很简单啊，因为未知。”
“因为未知”四个字直击我内心。青春里最宝贵的，不就是意料之外的心动，措不及防的牵手，难以自持的拥抱吗？我恍恍惚惚地和季晓慕走出人群，她忽然有些难过地问我：
“范祎琴，你说，聂励辰是真的喜欢我吗？”
“当然是真的了，”我浑身一激灵，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他跟你牵手，送你礼物，还那么关心你……”
“可是我总觉得怪怪的，”季晓慕闷闷地说，“我没谈过恋爱，我不知道男生真正喜欢别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可是聂励辰，他什么都能做到位，我反而觉得不真实了。祎琴，我们第一次拥抱的时候，我听见他的心跳，一点变化都没有。”
我心里漏跳了一拍。
我把什么都写到了，却无法控制聂励辰的心。
8
那天回家的时候我心乱如麻，看了两个小时空白的稿纸还是毫无头绪。正在这时，阿宝的声音从地上传来。
他前一阵说世界那么大，他想去看看，说不定就成为了第一个环游世界的阿巴卡西脐橙。此刻他大约是环游世界回来了，趴在地上，一副极其虚弱的样子。
我把他捡起来，才发现他的橙皮变得皱巴巴的。
“你这是怎么了，”我震惊地问道，“需不需要把你泡在水里？”
“不不不，”阿宝皮皱了，连声音也变得苍老起来，“我只是老了。”
我吓了一大跳。一个长出四肢的橙子老了会变成什么样，这着实是我以前没想过的问题。
“如果再不被人吃掉，我会变成一个过期的橙子。”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给出了一个很合理、但很难让人接受的答案。一想到阿宝会像那些放久了的橙子一样腐烂，我心里突然有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那我给你施展一下我的神力吧。”此时的我显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铺开稿纸就要写下“让阿宝永远不腐烂”的咒语，可他却一骨碌滚到我的稿纸上。
“没有用的，”他说，“我上次没有告诉你，落笔成真只能篡改事情发生的过程，却无法改写事情的结局。不然这个世界，就乱套了。”
无法改写……结局？
就在那一刹那，我突然明白了。
什么落笔成真，我无法阻止一只橙子的腐烂，更无法让聂励辰和季晓慕在一起。我所能做的，只是构建一个虚假的幻象，最后再被事情本来的力量冲破。
就像我努力了那么久也没让聂励辰对季晓慕怦然心动，就像即便聂励辰按照我笔下的情节与季晓慕拥抱，心跳的频率却不会改变分毫。
我给季晓慕构建了这么久的幻象，是该结束了。
临走的时候，我给季晓慕打了一个电话。我问她，要是有一天聂励辰不喜欢她了，她会怎么样。
季晓慕愣了一下，然后很小声地说：“我会很难过吧。”
“对啊，很难过。”我长这么大，从未语气这样坚定过，“可是难过完了，青春还是要继续。你以后会变得漂亮，变得优秀，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业，遇见真正爱你懂你的人，并为那些错过你的人感到深深惋惜。你不用觉得你的青春无趣，正是这样的青春造就了后来那个被无数人喜欢的你。季晓慕，你以后就会知道，聂励辰，他算个屁。”
季晓慕有些诧异，“祎琴，你今天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她。阿宝萎靡不振地卧在桌子上，我摸摸它的头，在稿纸上写：
1.阿宝的眼睛，嘴巴和四肢都消失了。它被范祎琴的妈妈吃掉，完成了一只橙子的最终使命。
2.我回到了24岁的身体里。
3.季晓慕，失去了落笔成真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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