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条链子拖死的人生

    「何为命运,没人能够说得清,即使你经历过。

    如果说死亡是服从命运的摆布,那么活着就是对命运的抗争。

    命运对人最大的诱惑和人对命运最大的疑惑,就是不能去预知它。」

    ——《生死链》

    1996年1月5日,雪后。

    宋学文提前了半个小时出门上班。他喜欢骑着自行车,从城南的宿舍出发,去到城北的工厂。路上,能将吉林这座东北老城的风貌,尽收眼底。

    吉林的冬天无可媲美,大雪覆盖整座城市,冰挂垂在枝头。江岸的雾凇美景,掩盖了寒冬的凋敝。

    宋学文是吉林某化工厂的一名管线工。他出生于吉林松江镇的小乡村,18岁中专毕业后,进入吉林某化工厂工作。

    他总是有着挥洒不完的热情和活力。他爱写作,是厂里的宣传骨干。前不久,他还在厂里的越野跑比赛中,拿到好名次。他工作出色,不到一年,就当上组长。

    他的人生本该顺遂,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情。

    宋学文年轻时的照片

    9点左右,宋学文路过施工现场。雪地里,一条类似“钥匙链”的白色链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捡了起来,附近有工人在清理积雪。

    “谁丢了钥匙链?”他问道。众人摇头。

    没找到失主,又急着上班,宋学文将“钥匙链”放进右裤袋,决定中午再寻。

    此后的故事,像是一个悲剧的开头。

    9点30分,宋学文感到一阵恶心。他以为自己得了重感冒,便告假回工地宿舍休息。

    10点,头疼越来越严重,他开始呕吐,从每二三十分钟一次,加速到每两三分钟一次。他感觉体内像是有东西在灼烧和溶解,他怀疑是食物中毒。

    呕吐持续到下午4点,右腿开始胀痛,一些水泡从皮肤里渗了出来,被褥被汗水浸湿。身体里的水分感觉要被榨干,他喝了大量的水,但于事无补。

    凭借着仅剩的力气,他从六楼休息室爬到五楼值班室,请工友送他去医院。

    下午5点,施工队长赶来。他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宋学文是否有捡到一条白色链子。宋学文想到早上那条“钥匙链”,点了点头。

    雪地里的链子(电影《站起来》截图)《站起来》根据宋学文的真实经历改编

    队长的脸色变了。

    这条链子是核放射物质铱-192。它本该用于工地射线探伤作业,但由于操作人员的失误,“链子”从工作容器中脱落,掉落在雪地里。那时,中国核工业起步不久,化工厂还没给所有员工普及核辐射用具的知识。

    那一年,宋学文19岁。他成了中国首例核辐射受害者。

    他接受核辐射的量达到2.9戈瑞,而正常人的接受量不应超过0.5戈瑞。更糟糕的是,他右腿的核辐射吸收量达到3738戈瑞。

    核辐射击溃了他的皮肤和肌肉,毒素在一步步侵蚀他的身体。

    他从未想到,那条无意拾起的链子,将反复折磨他此后23年的人生。

    1月7日下午1点,北京解放军307医院。

    即便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眼前的画面还是令医生心里一惊。

    男人有着一张年轻帅气的脸庞,四肢却几乎没一块好的地方。他的右腿扭曲成100度,皮肤被积液撑得发亮。小腿外侧鼓出一个拳头大的水泡,似乎随时就要胀破。

    他挣扎着起来:“医生,给我一片止痛药吧。”

    宋学文住院时的照片

    毒素压迫到神经,疼痛占据了宋学文的大脑。为了减轻痛苦,他几乎每天都要服用可卡因和杜冷丁,甚至因此染上毒瘾。

    每当毒瘾发作时,他让家人和医护人员走开。他用头去撞病床上的木栏,来保持清醒。就这样,他三次成瘾,又三次戒掉。

    他如此形容自己的痛苦:“每天早晨我都会在疼痛中醒来,无力地摆动几下头,望一眼窗外狭小的天空。我也只能用这个动作来迎接每个早晨。”

    治疗花了2年的时间。宋学文经历7次手术,缝合300多针。

    他总结自己的治疗过程:病变了就治,溃烂了就截。“核辐射疾病的可怕之处在于,你不知道它下一步会破坏哪儿。”

    经历截肢手术后的宋学文

    第一次手术,他失去左臂和右腿。

    医生在他的肢体上画下截肢记号。这个动作宋学文再熟悉不过:他在工地做的就是管工,每天拿着图纸和尺子,测量所需长度,在管子上画线,截掉。

    出院之后,意外又发生了。宋学文右手的手指甲过了一个月,也没有变长。

    不祥的预感被验证。没过几天,他的无名指有些红肿,局部出现白色死皮,指甲缝渗出黄色液体。

    他再次进院。毒素侵蚀了他的左腿和右手。这一次,他要截掉仅剩的左腿和右手的四根手指。

    宋学文告诉医生,再等一等。他想趁着还有一条腿的时候,再回家过一次年。那时,他还是一个1米79的小伙子,后来,他再穿上假肢,也只有1米7的个头。

    他将自己形容为一只摔断腿的蚂蚁,跌落在命运滚滚的湍流中。

    此后,每次出行的时候,宋学文总要撑一把伞。他躲藏在伞后面,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经过的人影令他感到恐惧。

    《站起来》电影剧照

    他让母亲给他买了一副皮手套。此后,无论冬夏,他都戴着这幅手套——这让他的手看起来更像正常人的手。只有到晚上关了灯,他才摘下。

    他无心打量外面的世界,也害怕别人的目光顺着缝儿溜进来。

    一个电话,闯入了这条缝隙。

    座机电话是母亲买的。她担心宋学文整天待在家里闷着,便攒钱买了部电话,让他和外界保持联系。

    一天凌晨5点,宋学文在座机上随意按下一个号码,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谁也没能想到,这个女孩后来会成为他的朋友,甚至成为他的妻子。

    宋学文和妻子杨光的合照

    女孩叫杨光,在医院里做出纳员,那晚她正在值夜班。

    宋学文担心女孩挂电话,便胡诌一个理由:今天是我的生日,但没人祝我生日快乐,所以想找人聊聊天。

    “那,我祝你生日快乐!”没想到,女孩跟他聊了起来。

    两人交换了笔名。宋学文的笔名叫“贺鼎郸”,倒过来念是“丹顶鹤”。女孩叫杨光,小名是“叶子”,开朗大方,像向日葵一样。

    宋学文的幽默吸引了女孩的注意。他们聊文学、聊美食、聊看待世界的方式。直到早上9点,才挂掉电话。

    两人惊讶地发现,他们竟有那么多的相似之处:同年同月生、都喜欢电台节目,就连看杂志都爱从后往前看。

    杨光乐观积极,像一缕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扫除他内心的阴霾。

    《站起来》电影剧照

    为了让宋学文能摆脱自卑心理,重拾信心,杨光设计了一个闯关游戏:如果学会了用筷子,那她就奖励每天给他打一个电话;要是能自己洗漱,就给他看自己小时候的照片。

    另一边,杨光把他的照片拿给父母看。母亲一下就落泪了。“你要想好能不能对得起人家,别过几天日子就不过,这样会把人家给坑了。”

    此时,宋学文的生活已陷入困境。他用于治疗的花费成了无底洞,公司对他的合理要求也置之不理,约定好的赔偿一拖再拖。

    宋学文决定讨回公道。1999年,杨光辞去工作,陪宋学文踏上去北京的火车。她向宋学文坦露自己的心声。

    “从我决定踏上火车的那一刻起,我知道,我的命运从此就和你连在了一起。我希望我能带给你快乐,并分担你的痛苦。”

    那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他们在307医院附近租了一间小屋,一待就是3个月。

    她每天帮宋学文穿衣服、端饭端菜、处理大小便。出行遇到楼梯的时候,她就将宋学文背到背上。那时,宋学文的体重有40公斤。

    《站起来》电影剧照

    一天天过去,生活更加拮据。杨光找到一份织毛衣的活,一件挣50元,三个月里,她织了80多件。宋学文也学会了用左臂的残端洗碗和擦桌子,照顾两个人的起居。

    宋学文不忍心看杨光辛劳,就偷偷留了一张纸条,说自己去上班了。等杨光找到宋学文的时候,发现他在街边乞讨。那一次,杨光忍不住在大街上哭了。

    宋学文说:“上帝给你关了一扇门,一定会在另一个地方给你开一扇窗。而杨光就是这扇窗,是给予我敢于面对这个世界,面对周围异样目光而不自卑的勇气和力量。”

    “如果父母给了我第一次生命,医院给了我第二次生命,那么我的妻子就是给了我第三次生命。”

    他们攒下律师费,将化工厂告上法庭。2000年,吉林省高级人民法院做出判决,宋学文获得48万元的赔偿。

    杨光想到宋学文的梦想,拉着他去装了一副假肢。时隔多年,宋学文重新站了起来。然而,除去医药费、假肢费等支出,赔偿金只剩下8000多元。

    日子过得紧巴而快乐。

    2006年,宋学文和杨光结婚。他们决定回到宋学文的老家,开一个幼儿园,照料大山里的孩子。

    他们请不起装修工人,就自己往墙上抹水泥,没有校车司机,杨光就去学开车。

    宋学文夫妇开了一间幼儿园

    宋学文心疼妻子每天早上5点要起来铲雪,就把轮椅改造成“铲雪车”。在左侧的假肢上固定住一个塑料铲,右手操纵着电动轮椅,清理积雪。

    杨光鼓励宋学文捡起写作的笔。他用仅剩的一节骨头,敲下了30万字,把病痛、爱情、打官司的艰难都写进自传《生死链》里。

    拿到第一份样书的时候,他送给了杨光。“谨以此书献给我生命的守护神和知心爱人——叶子”。

    此后不久,他仅剩的那节手指因为溃烂,被截去了一段。

    有导演知道了宋学文的故事,想把它拍成电影,邀请宋学文担任男主角。

    这部叫做《站起来》的电影,根据宋学文的真实故事改编,并由他本人亲自出演,于2011年3月11日上映。

    电影在宋学文打赢官司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人们也记住了这个乐观坚强的男人。

    但遗憾的是,现实总不如电影中美好。电影上映当天,在日本福岛,因为地震福岛核电站发生严重的核泄漏事故。对于无数人来说,这是一场灾难。

    2016年,宋学文又迎来了一个奇迹,他有了自己的儿子。医生曾告诉宋学文,核辐射影响了他的生育能力,他或许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万幸小家伙健康活泼,DNA检测也表明,孩子未受到任何核辐射的影响,全家都松了口气。

    这个小生命,给宋学文带来无穷的欢乐。

    他喜欢和儿子玩“密码”游戏。他用假肢和右臂抱紧儿子,问道“密码是什么”,儿子答“爸爸”,他才把手放开,乐此不疲。

    宋学文和儿子

    为了不让自己闲下来,宋学文又开始试着在社交平台卖家乡的特产大米。大米便宜,质量又好,最多的时候,一个月能赚到几千块。

    幸福之余,宋学文开始害怕。命运如海浪,他只能在下一个浪峰来临之前,享受间隙里的种种快乐,做尽一切可能的事情。

    他不知道,下一个浪峰何时来袭。

    媒体镜头里的宋学文,身材精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左半边脸因为核辐射的影响,肌肉萎缩,表情显得有些不自然。

    报道里,有人称他是中国的“尼克·胡哲”(天生没有四肢的澳大利亚演说家),是男版“张海迪”。

    宋学文说,自己谁也不是,就是宋学文,是中国首例核辐射受害者。

    “我一直把我的好的东西展现给大家,实际上,我的痛苦都被我隐藏起来了。在这种痛苦之下,这个我才是真实的我。我受这伤害20年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它的尽头在哪。”

    他打定主意,要在活着的时候,再做一些对社会有意义的事情。他想成立一个基金会,专门帮助和他一样受核辐射伤害的病人。

    这个愿望没有达成。

    2016年,宋学文在家中突然吐血。他的病情浮出水面,他患有肝硬化、胆结石、胃出血、白内障、高血压等13种并发症。这些年来,核辐射未曾停止对他的伤害。

    宋学文又一次回到307医院,当年的实习医生已成为业内骨干。他无力支付进一步治疗的费用。在北京住了一周院后,他回了家乡。医生让他定期复查,他没钱就拖着不去。

    核辐射也损害了他的记忆力。那些亲戚邻里的名字,他时常记不起来。他担心有一天,自己会忘掉妻子的名字。

    宋学文想给妻儿留下更多的钱。2019年初,他接下一个光纤改造的小工程,在离家300多公里的松原镇上。

    回家一趟需要半天的时间,宋学文决定平时就不回家。他算了算,等工期结束,6月底能和家人团圆。

    他每天早晨5点起床,带着工人出工,在施工现场指挥调动。4月22日晚上,宋学文和记者通了电话。他说起自己的近况——施工队遇到阻碍,不得不停工,孩子在家里感冒发烧。自己着急上火,出现胃出血的症状。

    这些,他都不和家人说。他习惯报喜不报忧。

    宋学文夫妇

    4月23日,宋学文像平常一样,吃完早餐,戴好假肢,坐上轮椅去工地。临行前,他给杨光打了一通视频电话,两人唠了会家常。他讲了最近的趣事,把杨光逗得捧腹。

    几个小时候,杨光接到工地打来的电话,学文吐血了。

    她焦急地打给宋学文,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崩溃。“叶子你知道吗?太难了。”

    杨光有些茫然,她不知道是继续等待电话,还是立即出发去往松原。过了一会,噩耗传来,宋学文经抢救无效去世。

    回忆闪过杨光的脑海。

    2016年的冬天,她想陪宋学文去北京复查,宋学文摇了摇头,留她在家照看儿子。

    他独自踏上这趟火车。临走前,他去了雾淞岛,看雾凇和冰雕。吉林的冬天,松柳凝霜,犹如雪浪,枯枝也被大雪赋予了新的生命。他说,得记住这里最美的模样。

    那天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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