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念父① ‖ 曾焱

曾 焱

父亲离开我们两年多了。有时,感觉他只是出了趟远门。但是,每同母亲聊起父亲最后的时光,聊起生命的无常、无常的人生,心里辄涌起阵阵悲伤。念及此生再见不到父亲,噬心的悲伤遂逐渐蔓延,弥久无法驱散。
多少年来,我一直以为,身体硬朗的父亲可以领着我们,走到地老天荒,走到海枯石烂,走到永远永远。怎料,生命有时不过是一缕青烟,说散就散……

甲申年七月二十日,父亲出生于叙永县旗燕村筲箕堡。那是一偏远山村,出门即是绵延不绝的乌蒙山脉,素有“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之说。

我的祖祖辈辈以种地为存活之道,在山旮旯里艰难地繁衍生息。兵燹战乱年代,国日贫,民日弱,生存问题波及寸寸山河,家乡凋敝至极。先辈们上无片瓦、下无卓锥,时有兵匪、苛政之患。父亲尚在襁褓中,我爷爷即被国民党部队抓了壮丁,永远消逝于其懵懂的视野,隐没于其无辜的世界。从此,父亲的童年,是一段没有阳光的春天。

我幼时,曾听父亲讲——爷爷苦读诗书,颇懂武艺,素有功名之志,自信此生至少可混个团长。他曾在邻村传道授业,但终不甘以塾师身份终其身,屡欲冲出俗世藩篱,成就一番事业。被抓壮丁后,爷爷本可急智逃离,却誓言“不取功名终不还”,拒绝回乡面对年复一年的生存愁绪,打发困顿愁苦的饥寒光阴。

其眼里,在苛捐兵燹、夷匪隳突的灰色年代,或许惟有狼烟炮火中方能振翮翱翔,一展抱负,增色江山,以不负上天生材之意。彼时,又何惧“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呢?他宁愿,从此踏上一条慷慨悲歌之路。

为与命运抗争,爷爷竟如此决绝。让其始料未及的是,苍天不遂所愿。据一同被抓的乡邻讲,部队抵达广元,爷爷即水土不服,突患急症,延医困难,遂至不起。后因战事吃紧,部队开拔,即音讯渺无。

自然,身处饿殍遍野之地,其羸弱之躯焉能求活?那样的年代里,“道旁荒冢累累兮,多兵役之壮丁兮。”不难想象,爷爷的薄命余生最终沦为一堆白骨,被岁月的尘沙深深掩埋。

那时,我伯伯仅两岁。我奶奶——一目不识丁的缠脚妇女,一手搂着不满周岁的父亲,一手牵着年幼的伯伯,根本无力走过万水千山,追寻爷爷的最终下落。爷爷魂归何时、葬于何处,最终不得而知。

很长一段时间,“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确为奶奶之凄楚写照。若干年后,我亦闻其他老人猜测——爷爷可能随国民党部队到了台湾。

但是,谁能确定呢?

爷爷在家时,未能撑起幸福的蓝天,被抓壮丁之后,举家原本灰暗的天空当即崩塌。不难想象,缠着小脚的奶奶,拖着俩嗷嗷待哺的幼子,用无量数的乞怜哀告,历无尽藏的痛苦劳瘁,方艰难存活下来。

毕竟,70多年前的老家,仍处于刀耕火种的蛮荒时代,仍保留男耕女织的传统习俗。爷爷在家时,家中尚且“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服”,其被抓走后,谁来负起生存的千钧之担?又怎指望穑稼的岁丰年稔?

惨无天日的岁月里,奶奶拖着俩幼子,是怎样上山采樵?是怎样下田割禾?是怎样舂米织席?其绝境之状,必如汪洋之上的失舵扁舟,前无泊岸,后乏救援,不省所恃,惟任风掣浪击,在黑色的漩涡中无望挣扎。父亲的幼年、童年,自是望帝啼鹃、天愁地惨……这苦难之页,从未听父亲细讲。个中辛酸、磨难,个中坎坷、屈辱,他从不愿提及。有老人讲,爷爷走后几年,我二爷——爷爷的亲二哥,即把其笔墨纸砚及所有书籍据为己有,甚至以奶奶改嫁为由,欲强行收回爷爷留下的老屋。

在极度贫困的十字路口,所谓的“亲情”,所谓的“人性”,一时竟脆弱得如此不堪。在孤寡无以为抗、无处鸣冤之际,幸有乡邻秉正仗义,方得解难。自然,父亲的童年,是一段饥和寒构筑的童年,一段血和泪浸染的童年,一段屈和辱浇铸的童年。那些历历在目的苦难与煎熬,一直伴随一个少年的心灵成长,并重重沉淀在其灵魂深处,固化成不堪回首的家史,凝结成不愿揭开的伤疤。

上世纪80年代末,全国各地均有台湾老兵回乡探亲,给亲人们带回不菲财富。彼时,台湾经济如日中天,系“亚洲四小龙”之首。那些台湾回乡者,仿佛都比镇上“万元户”有钱。有人对父亲说:“也许你老父在台湾,不定哪天就回来,给你们带来一大捆钱呢。”父亲却道:“即便回来,我也不认他。你想,我刚出生几月,他即扔下我而去!”平日宅心仁厚、廓达大度的父亲,一直对爷爷耿耿于怀,必是忘不了幼年那些啼饥号寒的岁月,那些备受凌辱的日子。

父亲唯一念及之苦,是求学岁月之饥。其高小在摩尼镇上就读,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家户户吃不饱、穿不暖。衣衫褴褛的父亲同几个堂兄弟,每日总是拖着羸弱之驱,艰难地行进在漫漫求学路上。坐在教室里,常面对无尽的饥饿、刺骨的寒冷。

某日,饿极,遂与同伴离开教室,到野外觅充饥之食——即便有个野萝卜,也能甘之如饴。然,跑几多田坎,寻几多菜地,均无所获。正失望之际,远处飘来阵阵香味。他们闻香觅食,寻至一仓库前,竟见堆放满满的“油枯”——菜籽、棉籽、黄豆等榨油后的饼状残渣。那一刻,喷香的油枯即人间至味。几人狂喜之下,抓起即往嘴里塞,早已顾不上其他了。“油枯”闻着香,咽之极难,只能喂牲口和用作肥料。但那天,父亲他们却嚼了很久很久。

因生事易窘,父亲舞勺之年即无奈弃学,回家中扛起与年龄不相称的犁头。辍学,是其一生之痛。我曾多次听父亲感慨,“若非遇上那个年代,则可多念几年书,就不至现在这个样子!”

奇怪的是,父亲对自己学业全废深为抱憾,却宽容我曾经的胸无点墨。我年少时,曾疏于学业。每逢母亲提着鞭子揍我,他总要责怪母亲:“打这么凶干啥?孩子身强体壮,即便学无所成,也不至缺吃少穿嘛!”我想,也许是父亲常年在外上班,逢年过节方回家,遂把别时的殷殷思念,化作聚时的宽厚仁慈。

父亲在家时,常带我打柴、种树,也常教我握笔、写字。我偶有顽劣之举,却从未受其体罚。迄今,我脑海残留诸多童话,皆幼时在其怀里所听。对父亲的依恋,日积月聚,时时皆有如影随行之举。每逢其返厂之际,即有牵衣顿足之感。某次,我送他到摩尼镇上赶班车。车刚停稳,我即扭头而去,任其怎样大声呼唤,偏不回头再看一眼。后,父亲回家过年时,同母亲聊及此事,曾发出深深之叹——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呢?

其实,父亲不知,我在扭头之际,早已泪流满面、涕下沾襟。不敢回头,是不忍班车绝尘而去啊!我亦担心——如果父亲看见我哭鼻子,会不会批评我不像一个小小男子汉呢?

进初中后,父亲常带回《文汇月刊》《解放军文艺》《故事会》等刊物,疗我精神之饥渴,补我心灵之贫寒,让乡间少年知晓山外之精彩,开始畅想未来的世界。即便成年,父亲对我仍关爱如初。迄今犹记得,十多年前,我某次饮酒大醉,回家呕吐不止,浑身发冷,意识模糊,父亲当即送我至医院输液,并在床侧伴至天明。彼时,我大腹便便,加之醉后身体蜷缩成一团,站不稳,行不了,真苦了花甲之年的他。难以想象,他是怎样费力劳神,方气喘吁吁地把我背至医院三楼。往事种种,犹留脑际。古人以慈恩喻春晖,实属切身之体会。

父亲一生最大的转折,是1963年参军,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然,奶奶对其此极反对。据父亲讲,他刚穿上军服时,一种生离死别之感即盘恒于奶奶心间。她哀哀痛哭,如同蓄积已久的感情闸门猛然开启,非一泻到底不可了。任旁人怎样解释,说现在是和平年代,早已不打仗,部队待遇如何好,奶奶半句也听不进。公社党委书记前来慰问时,素来怯懦的奶奶竟咆哮着,猛然举头向其撞去。显然,公社书记在她心中,已然是抓壮丁之“保长”。

毕竟,爷爷被抓壮丁一事,在其心头剜了道难愈创口。奶奶说,伤口之痛,暗夜俞甚。那种永久的撕裂,那种绵延的折磨,令其长夜难眠。她担心父亲踏上爷爷的不归之路,从此惟作梦里人。是啊,公社书记怎知道,奶奶穿无数风雨,趟几多火山,方把父亲带至风平浪静的港湾。幼时闻乡邻讲,其劬劳之情,有笔难宣。父亲到部队后,很长时间,奶奶都有一种摧心剖肝之痛,剪之不去,挥之还来。

父亲所在部队,驻扎于辽宁丹东。军营生活,自有别于老家的寒酸日子。吃得饱,穿得暖,白日训练,夜晚拉歌,不时同当地群众联欢,给父亲一种天堂般的体验。他多次讲,在东三省当兵最有自豪感。当年小日本的滔天罪行,给那方水土带来惨绝人寰的劫难。是以,当地群众对解放军战士尤亲近。自然,父亲在部队的岁月,是春风得意的岁月,是激情燃烧的岁月,是最具获得感、幸福感的岁月。他积极投入训练,勤于摸爬滚打,很快成为标兵。我幼时翻箱倒柜,曾见诸多“五好战士标兵”奖章。

父亲讲,他未能在炮火连天的战场策马扬鞭,但得以在屯垦戍边的年代战天斗地,也算未辜负自己的戎装年华。其所在部队曾在北大荒耕种,在一垄土地上除草一个来回,就是10公里以上。而他,常常率先完成。后来,父亲很快成为一名班长。彼时,无论雨僝云僽,亦或刀山火海,他均无所畏惧,且从不言苦称累。当然,高强度劳作中,也落下一身伤病,每逢气候变化,常言腰部极酸痛。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曾焱,1972年8月生于四川叙永。曾先后在古蔺县兴阳小学、护家小学、护家中学、古蔺县委办公室、古蔺县二郎镇、泸州市委办公室、泸州市委政策研究室工作。2016年9月任中共古蔺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2020年3月任中共古蔺县委副书记。2021年6月任泸州市科学技术和人才工作局党组书记。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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