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死亡视为知己 ‖ 窦小四

作者

窦小四

          我将死亡视为知己                   

我将死亡视为知己

它那么冷。

它那么真诚。

它那么果决。

它那么安静。

它又那么疏离,

它面无表情、说走就走,毫无商量的余地。

汽车开来不必躲闪,风跌下山崖懒腰摔断,一只甲壳虫熄了声色,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飞蝇干扰不了他的呼吸,纸鹞在空中翻飞,大地干燥,河岸皲裂,水流枯竭,失聪者听不到子弹呼啸着从他的左耳边穿过,无人的岛屿,积雪的地平线,偷渡者被遣返,倒卖黄金者输了一大场,偷情者的私欲被窥破,村庄的炊烟在空中断裂。

我将死亡视为知己,凡此种种,可以打趣就打趣,可以嘲弄就嘲弄,可以安慰就安慰,可以哭泣就哭泣,可以停下就停下,可以死去就死去,活着,如同一场伶人之戏,有时候,并没有什么好留恋。

我将死亡视为知己。

我与它面对面,我与它背对背。我们彼此质疑,我们彼此感知,我们彼此叩问。

在某一刻,我们水火不容,势不两立,在某一刻,我们怒目圆睁,针锋相对,绝无半点可能包容彼此理解彼此。那一刻,花睡醒了,鸟儿成双,在枝头鸣唱,草儿绿了又绿,从窗外望去,一对新婚的年轻人满面红光而满脸羞涩。那一刻,风赠春衫,雨润夏荷,小小姑娘的发辫上大红色的蝴蝶结在燃烧。那一刻,生命的芬芳在空气中奔来奔去。那一刻,头发和欢喜,健康和福气在我的身上长啊长。那一刻,我仿佛握有一把神奇永恒的钥匙,它能开启勇气,它能开启力量,它能开启智慧,它能开启希望,它能开启一切向上和向光的美丽和荣光,我把这它藏在岩石下。那一刻,死亡如同一个颓圮的战士,满面灰尘,在我的胜利前丢铠弃甲,落荒而逃,我听到了从我的喉咙和胸腔的纵深处发出的胜利者的声音,它在歌唱。那一刻,我是谁?我是枝头的桃夭,我是常绿的苔藓,我是奔跑的少年,我是善音的琴师,我是定情的歌谣,我是辽阔的微笑,我是翻飞的锦鹞,我是祥瑞的金雪,我是,荷锄的老者,看着青春葱茏的罗敷从陌中袅娜而过,发髻摇摇。

而在某一刻,某一个另外的时刻,我眼之所触、目之所及,皆是墓碑,皆是荒草,皆是孤冢,是地动山摇撼动不了十字架,是风吹走了我的头发,其实是很多人,甚至是全部人的头发。潮水急遽地退出了海岸,草木在秋风里呐喊又低吟,而夜晚与寒冬,顷刻间让整座青山把苍翠褪尽,骨骼嶙峋,触目惊心。美丽的女人,目光板直,病患的孩童血管纤细,强壮的男子因家族仇恨而扭曲了的面容,短视和狭隘,偏见和执着围着他又跳又唱。女儿的私情不是情,罪人的恩义不是恩义,失去了家园的阿花,泪水洇湿了小人书。从窗外望去,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孤独地坐在冰冷的石凳上,万万千千淫黄的树叶,从枝头落下来,它们以浓厚的萧杀之气,落满了大地,铺满了道路,也铺满了老人灰褐疲惫的肩头,和晶莹如雪的白发。

我将死亡视为知己。

胡风在致耿庸的信中说:“植芳让我不要难过,到老年才实感到了这两个字新的意义。这些死者,我能有一天纪念他们么?大饥馑,大疫疠,自然历史和政治的大波浪,翻滚如斯,骤变如斯,竟然连一个本就不甚强大繁荣的孔雀肺也不能容留。蜜脾,我突然想起蜜脾,它或许是一味对症的良药,一股异香袭进了我的心里。

我将死亡视为知己。

萧红的,有个慈爱她的爷爷在的,那个在呼兰河岸边的小园子,是她一生的温暖和梦境,然而,后来,爷爷走了,她也走了,而那个园子,是否已经被荒草淹没,亦或高楼林立,而湮没了它原本温暖而梦幻的气息和踪迹?

我将死亡视为知己。

青山归于大地,河流上升,季节的幕布陈旧而又浪荡,生活之面容又疲惫而沧桑,这一刻,我承认我失败了,我以孱弱和无力溺毙在死亡从它纵深的喉咙和胸腔里发出的笑声里,这笑声黑暗,这笑声粘固,它淹没了粘走了一切活着的事物和生命。那一刻,它赢了,它以哀歌高唱胜利。

可事实其实是,我与死亡之间的河流,并不像前一刻那么宽阔,也并不像后面这一刻这样狭窄。有着饥饿记忆的人们,如今也都大腹便便,新娘也会衰老,祖母也曾年轻,年轻的祖母曾被怨恨,最终却又被尊崇,她的生命,也如同一条河流,清澈过,狭窄过,却也成熟过,宽容过,在这波光粼粼的生命之河上,你,我,他,所有的人,也都与这祖母并无二致。

我将死亡视为知己。

我与死亡背离,我与死亡契合,我与它承继,我与它在持久的对视之后,彼此心平气和。在昼与夜的明灭交替中,在冷与暖的注定对流里,我与它保持着朴素明净,而又高远禅意的距离。

我将死亡视为知己。

其实它懂我,它时常以静默,审视着也凝望着我生命的底色,是来自大西北黄土高原厚土根部的颜色,它懂我的孤苦,它懂我的疏离,它懂我的哭泣,它懂我的沧桑,它也懂我的因善和弱而来的一切的隐忍和酸楚。

我将死亡视为知己。

春雨驶向原野,大风鸣过山巅,秋海棠花坠落,唯有年龄,她自己青春永驻长生不老。

我将死亡视为知己。

我感谢死亡,它曾无数次放我一马。当我经历分娩的阵痛,当我经历被戕害的命运,当艳丽的桃花从枝头褪尽粉红,当我扛着长枪从战场上回来,当敌人三棱的箭簇刺穿我的左臂,当一堆又一堆思想的碎片以辩论,以争执,以不停变换的面容折磨、忐忑,攻击,甚至毁谤我,当追逐一生的梦想和不顾死生痴迷的恋人终于消失在茫茫的旅途尽头,当亲人的死亡让我痛哭失声,当这个世界的细枝末节其实是在毫无声息中无时不刻地推进着一场又一场的葬礼发生,我感谢死亡,它,它真的曾经一次又一次放我一马。此时此刻我是谁?我是功过参半的父亲,我是毁誉并存的母亲,我是曾经偷情的教主,我是上官位者,我是下九流者,我是拾荒者,我是童工,我是乞丐,我是卑微的秕子,我是酒托与我是鳏居者。此时此刻,我是谁?我是叛逆的孩儿,我是初恋的苦果,我是逸失的古本,我是失传的秘籍,我是零余者,我是刑满释放者和沦落风尘的妓女。而我,也是一切人间故事的亲历者和一切人群心绪的叙事者。

我将死亡视为知己。

生命的横轴范式如同昌耀的写作,充满了求生的欲望,躁动与颓废,不顺从与反诗意,都在历史的漏勺里,零落亦或繁荣。阿莹在《重访绿地》里说,在孩童眼中,那个时候,红袖章就是欢乐,就是幸福,就是潇洒,就是前途。我不知道这句据说是上升到了哲学高度的话,它到底对不对,那么,就让它自己在历史的褶皱里躺平吧,阿莹的生命温润,岁月忧伤。

我将死亡视为知己。

康德曾经坦言:“任何一个个人从几乎已经成为自己天性的那种不成熟的状态中奋斗出来,都是很艰难的。”于是,于是我以上述种种相类而相离的多重身份自然而然心生追问,设若奋斗不出来呢?那就只好走向无能为力而无可奈何的颓败和死亡。所以,我不得不又一次感谢死亡,感谢它曾无数次放我一马,正是因为它曾放我一马,才能让我得以如同今日,如同此时此刻,续活在这个人间,讲述,也写下这一切人间的,草木的,山河的故事的孤本,以我将死亡视为知己的心境。

在世人眼里,死亡被固化了,仿佛只有一副黑沉冷酷的表情,然而,其实它有很多面孔。它有沉静而真诚的品质,它有沉淀弥久的内涵。它以自我面目的可憎反衬出生命的珍贵和活着的阳光明媚,它以自己气质的生硬孤冷警示世人,好好活着,没有它的黑,我们焉能领会白的意义。它虽然从来沉默不语,可是,它有它之所以成为自己的一整套深刻的思想逻辑和精神架构,和只属于自己的多维而多元的立体而哲学的涵盖和意义。

我将死亡视为知己。

清人钱泳在《履园丛话》中言:“大凡治事必需通观全局,不可执一而论。“然而又有多少人在无知中当那其实早已死去的皇帝,而又有多少人,在清醒中,卑微而悲悯。又有多少本意是为善的人间故事,并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当事人的泪痕,如同白色的盐渍,行迹迂回曲折,边际灰白,味道苦涩。

我将死亡视为知己。

具有无数重身份的我,在厚度和气象上,与它是如此迥异,而又如此相通。

我将死亡视为知己。

我是在茫茫人海中的持微火者,它也会以道义安守防盗之窗,我们既成差异,又互补明灭。

我将死亡视为知己。

这一切,应该都归功于生命和文字吧,这也正是它们的力量和厚度,以及它们的辐射孕化之功之所在了吧,文字的德性,也是有生有死,不是么?

我将死亡视为知己。

正是因为它的存在,我们才不断地去追求“灵“,而淡然于肉身,因而,我们才创造了”神“,所有的神都以救赎为神祗,都以博爱为教义,而以奉献为要义,从而使得无数的人们,不同肤色和国籍的,不同年龄和性别的人们,都在以一颗心的朴素和慈悲而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角落都建筑起一座又一座的”希腊小庙“。

我将死亡视为知己。

正是因为有了它,这个世界才流转,才跌宕,也才完整,也才永恒。

最快的是死亡,最慢的是活着。

我静坐在这里,刚刚,我为了书写这些文字的时间,它们已经死去,而我,到底是在以谁的口吻和视角叙说这个世界?

一滴水从高空落下,落在了大地上,渗进了泥土中,我以一个有别于它的,非它的身份,和感官,体验它的死亡,亦或是体验它获得了新生,犹如万物以它之目,以非我之身份和感官,体验我。

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流如水!有文学综合集《雪落在马关的村庄》和《无尽的白雪》公开出版发行。

新书《致清水河》已公开出版发行,想要预定的,请加我个人微信号:13996698427订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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