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川之歌:我是一个村庄
石 板 川 之 歌:我是一个村庄
我终于平躺下来,以“川”的姿势。
平躺在黄土高原生息千载而从不曾广阔平坦的皱褶深处,高天与我对峙,群山环伺在我的周围,无数棵大树耸立,将也,士也。一条河,从我的臂弯里流出,蜿蜒,犹如我的血管,在无法命名的推演里,小波诡谲,犹如命运。这条河,它以水的形态出生,这就决定了,它比我运幸,它比我生动,它淘气而繁复,它能够溯流而上,也可以顺流而下,去找寻,去向远方,亦或两岸,找寻它想要的美丽,和意义,甚至消亡。
而我不能,我是一个村庄。
我以与“土地”同质的、凝固而稳定的形式出生,作为村庄,我注定要被困在原处,立足“此在”,而无有“彼在”。我出生时候的样子,就是我毕生的样子,我必须保持一种恒久的可能性,才能够让生长在“我”之上的一切有所依傍而万古长存。哪怕我思接千载而视通万里,我的一切美好的,亦或苦痛的感觉和记忆,也都只能在静止中完成,只有如此,我方能为千万种生存在我之上的生命和存在提供永恒的铺垫和延续,作土作盆,为父为母。
我是一个村庄,我认真地注视过,也思考过,作为一个村庄,我的命运,是和那一弯从我的左臂处流淌出来的河水的命运有区别的,那条河流,它是一首长诗,清丽而婉转,它可以吟诵,可以歌唱。而我,只能是一片静静平躺着的白纸,最早的白云和星星将它们的倩影倒映在这条河流曲美的线条里的时候,我静止的面容苍白,我只能等待,等着人们,那些将要生活在我体内的肉体的生灵们,用他们的从石器进化到铁锹的,再到机械的工具,一笔一划,在我身上抒写和雕刻,那么多,那么多关于人间一切存在的痕迹,和故事。
我是一个村庄,第一个来到我的人是谁,我已经不记得了,那时候,我还处在无法留存记忆的幼年时代,所以,关于一切最初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我是一个村庄,我整日整夜,安静地平躺在高天之下,望着天空的肋骨——那枚后来被人们称为“月亮”的家伙,肥了又瘦,瘦了又肥,它的变化多姿,让我时常忘记,我的脚下长满了沙蒿,而耳旁有一堆乱石,我的眼睑处,那细长的春草沿着山坡向下流淌,雨滴嚯嚯作响,水——这天空与大地之间变幻形态穿梭淘气的使者,在青空与我之间,顽皮而举重若轻地交通精血与骨髓……
有一天,我忽然注意到了,天上的云朵与微风追逐交缠着调情,我就多少有了一些“只我一个在这里”的失落和惆怅,然而,瞅着瞅着,没多久,风走了之后,云也散了,孤单与苍凉打成了平手,恰如野蒺藜和蒹葭的默哀,就在那一天,我学会了叹息,我开始学会了珍惜来自万物的柔情与气象,至少,我还有那一片天空可以仰望,不是吗?我也开始意识到,我在慢慢长大,我的生命,在一天天变得丰腴。
第三株青稞紧挨着第二棵青稞次第长高的时候,野苹果树碧绿的小叶开始变大,开始生出果子,野草与庄稼之间,开始生硬而温柔地相互抵触,一只柔软的虫子对着自己的父母喃喃自语,鱼生河中,蝉唇湿润,白鸽衔起春草,一头羊的影子倒映河中,一匹白马在一场漫天飞雪之后,俯首自赏那清凉的波光鸿影辉映在雪地的表面,无嘴的风喑哑着歌唱,一座茅草搭建的房子,与大地呈直角,竖立在我之上,我是一个村庄……
生命体,这些逐渐到来的生命体,在发光,把温暖和疼痛,一缕缕,一丝丝,一件件,一桩桩,植入了我的身体,我裹紧了月光这张白床单,沉默着泫然欲泣,感动如同热流,这热流,如同我身旁那条河流所曾给我的温柔一样的温柔,又一次传遍了我的身体。
最大的一个发光体是那个男孩子,我是一个村庄,这个男孩子,他的声息和智慧,在我之上发出耀眼的光芒,将我整个照亮。
那个男孩子是怎么来到我的,以及是什么时候来到我的,我也已经不记得了,我只清晰地记得,当小小的雪花万卷千书地从高空坠落下来,以不同于雨滴的洁白而轻俏的形式回到了我的身体的时候,他的脚步轰隆隆地在我的身体上奔跑,一直奔跑,奔跑……
在一个人打了一场雪仗之后,他累了,累了的他,一如我以“川”的姿态平躺在大地上一样,他以“人”的样子平躺在了我之上,青天为屋而白雪为褥,树枝与蒹葭大针大线走了那“川”字残损部位的缝补。
第一个父亲吧,这是我所能想起的第一个父亲吧,这个在奔雪之后平躺在我身上的少年,他是将要生活在我之上的第一个父亲吧,我突发奇想,对,那么,我应该由他来命名,这个奔雪的男孩,既然奔跑在我之上,他就应该给我——这个村庄一个名字,于是,我以风呼号心愿。
听着左耳旁呼啸而过的风声,他蹙了蹙眉,又摸了摸脸,几易其念以后,坐起身来,梦醒一般地对我说,你是一个村庄,奔雪那一天,当我躺在你的胸怀里的时候,你的胸怀冰凉而宽广,犹如石板,四崖坪,街道与那条河,犹如三个笔画,东西纵向构成了一个“川”字,所以,你就叫“石板川”吧。
犹如一滴孩童的泪,又犹如一滴太阳的血,滴入了我的腹地,我喜极而泣,作为一个村庄,一个千百年来隐忍而沉默的村庄,我终于有了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名字,我以河水沸腾两岸与红花燃烧大地以礼品,表示感恩与庆贺。
后来,我的年岁渐长,我的身体越长越大,我的眼睛越来越明亮,我的记忆越来越清晰,我的观察能力越来越强,而我的生命,也越来越丰腴,我是一个有名字的村庄了呀,的的确确是有那么一个人,他以他万物之灵长的智慧和觉悟,沉思和眼光,赐予了我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了呀。
我是一个村庄,我是一个有了名字的村庄,我的名字叫“石板川”。
每当山风呼号着与我打招呼,我就告诉它,我叫“石板川”;每当斑驳的树影向我摇曳舞姿,我告诉它,我叫“石板川”;每当看到天空之幕上星星与星星对望,我早已不再失落,我告诉它们,我叫“石板川”。其实,它们早就知道我的欣喜了呀,可是,我就是愿意以重复来表达我内心里最真实的欣喜,我可真是一个琐碎而倔强的村庄啊!
当水上有落叶而石头上终于长满了青苔的时候,官府的人就来了,封里划道,编名造册,建路修桥,杨家的老者躬耕,马家的孩童入了学堂,窦家的井水可供所有人使用。
我的呼吸不断上升,成为露水的一部分,一条条山路痒痒,被开拓、蜿蜒在我的肌肤,植被与庄稼越来越多,药草和灌木,一同生长,时间被雨水泡开,万物惊醒,梯田如阶,一只灰白的兔子警惕地竖起了耳朵,大地的回声镌刻在了四崖坪的土壁之上,青草和黑驴相望在阡陌之间,从来谦逊的狗尾巴草,一夜之间疯长了窈窕的身姿,放驴的小姑娘,羞红了脸……
在无数座茅草搭建的小屋倒塌之后,新的废墟以更加漫长的时间为巢穴,孕育出无数座青砖红瓦的房屋呈现在我之上的时候,我终于成长成了一个青年的村庄,我开始懂得也能够更加深刻地体会出现和发生在我之上的更多场景和故事,关于草木,关于麦垛,关于大地,关于天空,关于河流,关于播种与收获,关于爱恨与情仇,关于红男与绿女,关于喜悦与悲凉,关于分界与弥合,关于欲望与精神,关于前世与今生,关于苦难与抗争,关于出生与消亡……
我是一个村庄,那蜿蜒在我臂弯里的河流两岸的石头,它们,如同禅定的僧侣,一动不动,我想,它们一定比我更加懂得大地无言的悲悯,它们也一定更加能够舔尝地气奔腾时候清凉的香味,万物无我,一切都是只属于真正懂它的人,比如堂上经书,它渡人渡万物,却唯独不能渡自己,冒失人手一抖,在一柱香火不小心的歪斜里,就燃尽了自己小小的身躯和薄薄的运命。
时间越走越向前,我,这个叫“石板川”的村庄里,开始有了豆腐,开始有了塑料,和水泥,有了秤,有了车辙与叫卖声,窦家的磨房吱吱呀呀,爆米花声响,当四面八方的人群因为嫁娶、流浪等各种原因汇聚在我之上的时候,昭示着人间烟火和繁盛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敞着衣衫挑粪的父亲;食指与拇指一同疼痛的母亲;一个中年汉子的工具简陋,面容疲惫;磨房门口静立的男孩子;为了哥哥能有一个媳妇而答应了换头亲的姑娘,她姓窦吧,她也可能姓杨或者姓马。彩礼和嫁妆,情书与坟茔,也越来越多。
太阳把火辣辣的树叶随意丢弃在我的面容上的时候,在机器更大的轰鸣声中,我更加舒展了身躯,成为了一个越来越大的“川”字。
后来,日子越走越远,我,这个叫做“石板川”的村庄里,就有了马关府最热闹的一个地方,它是一个学堂吧,我听说它是一九七八年出生的,它比我年轻了好多啊,我好羡慕它。
四面八方所有的年轻人,他们都来我这里读书,这是他们这些农子们唯一可以与天堂擦肩的地方啊,至于擦肩之后,是过还是就留在天堂,全凭勤奋,也凭运命。
土布衣裳,新胡茬,在这里读书的男孩子们,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华彩,青春本身的亮丽遮掩住了他们原本面容的瘦黄,梦想与遥望,远途与荣耀。土布衣裳,方口鞋,在这里读书的小姑娘们,她们每一个人的小脚趾上都带有一个铃铛,虽然是细长、弯曲,甚至是崎岖不平、布满尘埃的道路,可是,她们的心,因为天然的美丽和后天的梦想而始终沉浸在甜蜜而伟大的、对于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中。
我是一个村庄,每天清晨,当补鞋的老王按时按点,从容而踏实,虔诚而肃穆地将他的马扎安放在供销社大门左侧的时候,我的一天就算是展开了时光,铁厂的大门紧闭,淘气的孩子从门缝里偷窥,厂内的土地上堆满了乌黑的煤炭。
我是一个村庄,麦子在田埂上摇曳舞姿,西红柿在园中闪耀着温暖的光芒,玉米杆林立,不在同一个圈里的牛和羊,一同在山坡上吃草,荞麦花和莜麦花的香气混为一团,洋芋和胡麻,松鼠和麻雀,一同在枝头亮相,燕子巢,筑在窦家的磨房房檐下。我是一个村庄,我的世界,我的胸膛,那是一个充满了希望的春天啊,那也是无数个昭示着丰收的秋天。
我是一个村庄,我的名字叫“石板川”,供销社的木大门油漆发亮,草编厂院子里人头攒动,窦家的赤脚医生在我的街道上的新药铺开了张,西山上的姑娘嫁过来了,东庄里的姑娘嫁过来了,接生婆的焦虑和疼痛,远没有即将要做娘亲的人的焦虑和疼痛深重,我的一个姑娘又嫁到了邵佛,用来“交皇粮”的粮站,后来建起了谁家的新房,饭馆,那个穆斯林小伙子开的炒面馆,生意越来越好……
我是一个村庄,在农人们简陋的草房里,狗吠鸡鸣,牛羊满圈,锄头与铁锹头并着头站立,背斗与簸箕背靠背倚放,屋里屋外,出生的在出生,拔节的在拔节,歌唱的在歌唱,耕作者在耕作,思想者在思想。
粜一升麦子吧,给娃交学费,或者,我帮你打一千页胡基吧,给俺娘买点止疼片,曾经,他们连射箭人的梦都不敢做,草原好遥远啊,马匹好昂贵,锄头与背斗,犁和铧,镰刀和绳索,是他们粗糙的手掌中,永远的索套,套住了脚步,也套住了命运,所以,他们,在某一天之前,就只好世世代代与我相依为命,晨昏相伴。
女人们总会在忙完一天的光阴之后,齐坐在大树下或者院子里掐麦秆,没有任何挣到钱财的可能性,这是她们唯一在忙碌的缝隙里可以操持的副业,一个草编几毛钱,抽空多掐几个,就可以换来盐巴和头绳,袜子和彩线,而用那彩线,大姑娘小媳妇们,就可以绣出精美的鞋垫,作为情书或者信物,送给那远在天边或者近在眼前的情郎亲夫。
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深一脚浅一脚扛着铁锹摸着黑回家,在一盏煤油灯的小小光辉里,丈夫侍弄猪狗牛羊,而妻子们则才可以拖着疲惫的身子准备一家人的晚饭,一顿光脊背面,或者几个窝窝头,酸菜苜蓿芽,亦或从麦田里拔回来的芨芨草,在他们的心里,或者身边,放着他们的孩子,与他们一同劳作,或者,埋头写作业。
飞鸟丢掉驮累了的群山,一头扎进了青天与大地的交接处的时候,石板川的人们,他们不用去思考,人们为什么要发明出电灯和制造出火车,盘子在盘子的位置,椅子在椅子的位置,他们的最初和最终之间,并没有相隔太远。我是个无能的村庄,我一动不动的身躯,我百无一用的思想,我跌宕起伏的情绪,没有给他们,这些生存在我这里的人们,提供更多的资源和帮助,从而能够使得他们生活的更好。
这个念头,让我愧疚不已,与我对峙的高天是遥远的,环伺在我周围的群山是空落的,与我身为一体的大地是贫瘠的,小桥,瓦屋,寒巢,薄衣,瘦树与斜阳……
最早的时候,村里只有一个饱读诗书的人,他曾指着盘子中的一个双黄蛋,问她新婚的妻子,你相不相信命运有暗示,如果你相信,你肚子里怀的,会是一对双胞胎。
我是一个村庄,生长在我之上的汉人们,没有清晰的信仰,他们只会在需要时候和必须时节里,祭祀祖先,和求神拜佛,对于他们,衣食远比一切更重要。
而回族人,那些生长在我之上的穆斯林们,他们不一样,他们有他们日常念诵的经典,和每日里必须要行到的礼节。古兰经里说:“信道的人们啊!饮酒、赌博、拜像,求签只是一种秽行,它们只是恶魔的行为,故当远离,以使你们成功。”然而,就有那么极其个别不服管教的穆斯林,却并不遵从那戒律清规,于是,大概是为了掩饰他们心中的愧疚,以略有遮掩,所以,他们给“酒”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叫“shirab”,这样,仿佛他们所饮用的酒,就此就不是酒水了。
我是一个村庄,我叫“石板川”,在我的身躯中央,只有一条主干路,稍宽而悠长,从东头的豆家,延伸到了向西的杨马家。南北只有一座桥,一座很小的桥,纵向,然而,就是这座小桥,引领着四面八方的人们,离开了村庄,走向了城市,作为一个村庄,我从未离开这片黄土地去过远方,所以,我不知道,从我这里出走又回来,回来又出走的人们,他们脸上的笑容和眼泪,哪一个是真的代表悲伤。
后来,随着走出我的人越来越多,我,就成了一个地址。每一个送出去和收回来的信封上,都会写着:甘肃省天水市张家川县马关乡石板川村xxx收。即便是要送往别的村庄的信件,也依旧是要经过我的胸膛,分拣,分拣之后,再送走,向外的远方,或者向内更加偏僻的,比我还孤独荒凉的偏远处送走。
那些无数的,雪白亦或焦黄的信封之内的信纸上,都写了些什么呢?无非是生计与饭食,衣着与薪水,归去与来兮,别离与相思,分崩与离析,丰收与失意,出生与死亡,一切都是人事,在风生水起里颠簸,亦或在彷徨琉璃里辛酸,喜庆是有的,可是相比于生存的艰难,石板川的人们,比我还清晰地知道,他们的活着,苦难比欢乐多。
而我最喜欢听到的信件的内容,则是,谁家的少年或者姑娘,考上了哪个大学,呵呵,虽然我只是一个村庄啊,虽然这其实和我根本就没有关系,可是,我就是内心里高兴,我内心里就是高兴,高兴人们的生活是越来越好,走出去吧,石板川的少年和姑娘们,走出去,因为,我是贫瘠的盆消瘦的土,以及寒酸的爹和娘,我渴望在我之上长大的孩子们,能够有更好的粮食把他们将养,他们,能够在更好的人生道路上徜徉。
后来,确实是,幸运如同滑腻的水流,越来越多的人们,不只是考上了大学的少年和姑娘,不分年龄身份与性别,更多的人们,就像那一条从我的臂弯里流淌出去的河流一样的,把自己活成了一首婉转而清丽的长篇抒情诗,走出了我,走出了我这个叫做“石板川”的村庄,而去向那据说是高楼林立,水泥路铁青而霓虹闪烁的城市。
回来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的,脸上都贴满了金粉,那是喜悦,是富裕,是进步,是美满,也是炫耀,电灯比煤油灯刺眼,手机比信件时尚,相形之下,我觉得了我的土头土脑,灰白土布衫子憔悴,五颜六色的塑料袋,漂浮在空中而交缠在地上,高跟鞋与红嘴唇,这些我所从来没见过的物什,以及这些洋气的男女们嘴里所讲述的那些我从未听说过的人物与故事,让我自惭形秽而愈发沉默不语,我是一个自卑、懊恼而垂头丧气的村庄。
我落后与他们,落后与时代了,我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瞬息之间,我仿佛又回到了我的幼儿时期,没有任何记忆可以让我回忆,作为一个土里土气的村庄,连我自己都不可思议,今天的这一切,如何与昨日里我生命的鲜活和繁复无缝接续,我捏一捏我的手指,那颗生长在河边最巨大的洋槐树,它摇头不语,于是,一夜又一夜,在机器没有尽头的喧嚣里,在楼房的不断加高里,在人们的衣服越来越耀眼,姑娘们的裙子越来越短促的炫丽里,我感觉我,我作为一个村庄的生命,恰如那黄昏时候院角的日光,在逐渐褪去它的辉煌的色彩,和自信而勇敢的力量,四崖坪上茂密的庄稼最终,变成了稀疏的野草,而幽会在它的腹地里的,一代一代年轻的恋人们,早已忘记了我这个村庄,而留痕在了遥远的异乡……
而,之于我,最致命的一击,还在后头。
有一天,当我睡醒的时候,我发现,踩踏在我的胸脯之上的年轻人的脚步变轻了,定了定神,仔细思考了一下,我才惊觉,我错了,不是踩踏在我胸脯上的脚步变轻了,而是,踩踏在我身上的年轻人的数量变少了。青壮年的人们,那是我的生气和希望所在啊,他们都去哪儿了?
去河沟里放羊的老汉赶着他稀疏的羊群走到街道上的时候,我听见了老汉悲吟般的叹息,撤并了四中,我的孙子娃怕是念不成书了,没钱供啊,没钱供,儿子要出去打工,媳妇子要种地,就是供,娃娃也要吃不好饭了啊吃不好饭了,正长身体着哩……
一个人的叹息,其实是无数个人的叹息,一个声音的无奈,其实是无数个声音的无奈,最无奈的还有我,还有我这个土里土气的村庄,学府的撤并,撤走了生存在我身上的灵气和朝气,力量和勇气,鲜活和生气。我直觉地认为,我与人类的隔阂,就此产生,他们因为离开了我而消亡了地气,我因为他们的离开,而衰弱了气息。
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悲伤,这座学府,之于我,之于我这个叫“石板川”的村庄的意义,以及它对于全马关府的人民的意义。它端坐在我身躯的中央,以无比庄严肃穆的模样,凝聚着全马关府的精神,是全体马关人灵魂的地标性建筑,一切关于仁、义、礼、智、信的教诲与传承,都要从这里出发又播洒;一切关于希望与梦想,辉煌与荣光,都要在这里播种和收获;一切关于记忆和回想,都要在这里发生,青春与建树,守望与建立,短暂与永恒,它凝聚了多少代人的汗水和泪水……
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悲伤,那个发霉的早晨,那个当我知道这座学府被无情撤并了的发霉的早晨,全部的出生和长大在“石板川”的公鸡,都没有打鸣,光明沦陷在黑夜里,道路变窄,信仰倒塌……
土地荒芜了,房屋空了,河流里的水更少了,鱼死了,蝌蚪没有了,年轻的面孔屈指可数,垂垂老者在墙根低下晒太阳,呀呀幼童老人无力养扶得更好,我觉得我的四季,仿佛只剩下冬天了。
日子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很久……终于,在留守老人杨生财独自走进死亡的某一个夜晚之后,我,这个叫“石板川”的村庄越来越瘦,如同一颗被掰走了玉米的玉米杆,焦黄憔悴在无尽的西北风里。
越来越瘦的我,有时候会想,假如在天空与大地之间有一面巨大的镜子可供我一照,我一定会被我形销骨立的瘦弱,和灰白而憔悴的容颜惊掉下巴。
我经不起淘腾,人们都忘记了,我不是亚马逊,我不是西西伯利亚,我不是拉普拉塔,我也不是东北平原或者华北平原,虽然,最初,我是以“川”的姿势平躺在了大西北广袤的黄土地的一角,和群山灰褐色褶皱的深处,虽然那个我所最初记得的男孩子,他给我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石板川”,然而,我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川”,我,只是一个被命名以“川”的小小村庄……
乔治桑以一种母性的心情斥责年轻的福楼拜:“你制造凄凉,而我制造慰藉。”然而,事实是,后来,我越来越瘦,我越来越弱,我觉得,我哪怕是耗尽心力,我也无法再制造更多的慰藉了。
于是,我,这张以“川”的姿势平躺在地上的,最初是洁白,中间历经了繁华,而后来成了灰褐色面容的纸张——一个小小的村庄,终于,以想象中的美丽和繁盛,出现在了人类的纸张上,是怀念啊,是渴望,是渴望啊,是回归,是回归啊,是企图重建,重建我,作为一个村庄的鲜活,美丽和辉煌,土地上的粮食茁壮而人们的面容铺满了光芒。
关于精神与辉煌的重建,我不知道,因为我只是一个村庄,然而,虽然我是一个村庄,我却深深地明白一个人间的道理——医不自治而人不渡己,何况,我是一个以与土地同质而凝滞安静地存在着的、言辞木讷的村庄。
无数个石板川的父亲给他的儿子说,石板川,它是你的故乡,无数个母亲对她们的女儿说,石板川,它是你的娘家,然而,我越来越觉得他们的这些言语的空洞与苍白,那些男孩子女孩子们,当他们从更远的所在奔向甘肃,奔向阿阳城,就早已止步于城与楼了,老院子,矮断墙,枯草黄,粮食光……他们,有很多人,只是在他们安装的电子监控中,偶尔瞅一眼他们的院落,偶尔想起一下他们寄存在我之上的,他们的所谓故乡,与村庄。
我无法自救于我的衰亡,无数个虚掩的门洞里吹进了幽古的寒风,我的肢体僵硬而手臂冰凉,季节对我,是没有用的,没有了庄稼的荒地疯草蔓延,它只能是在更加强烈地证明着我的荒凉。
幼稚也罢,年青也罢,辉煌也罢,衰亡也罢,苍凉也罢,我的命运,不只是我的命运,我的命运是全体村庄的命运,我叫“石板川”,我却又不只是叫“石板川”,我其实有个更加宽厚和广阔的名字,叫“村庄”。
树叶落尽了的时候,天空开始落雪,白雪落尽了的时候,无非也还是冬天,我的歌声消弭,如同我从未唱起。
在这深冬里,我又一次凝望与我对峙的天空,我又一次环顾环伺在我周围的群山,和树木,我又一次触摸那一弯从我的左臂流淌而出的河流,在这深冬里,在悄无声息的连续降温里,它冻结了,如同我的心。
多么苦难,多么顽强
千万次坠入深渊,全然是为了,
一代代传承,全然是为了一个
精神
——后记
是现实 也是虚构
谨以此文致敬我的母校四中所在地石板川村
窦小四2020年深夜于重庆丽君现代城寓所
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有文学综合集《雪落在马关的村庄》公开出版发行,售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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