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鲁迅力荐的才女,汤唯曾饰演她,却一生坎坷只活了31年
2003年,导演许鞍华与编剧李樯产生了一致的想法,拍两个女作家——丁玲与萧红。
一间小屋里,两人把关于丁玲和萧红的资料全部扒拉出来,前后看了半年。故事看得很过瘾,密密麻麻记了一堆笔记。
2004年,许鞍华与李樯去了一趟哈尔滨,在萧红故居里来回转悠,呆了一个星期。
诺大的北方城市,两人敲定主意,决定拍萧红。
李樯回去之后就着手写剧本,第一稿写了6万字,不满意,推翻重来。再写,再推翻,与此循环,一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那边的许鞍华推掉所有戏份,静待李樯的剧本出来。
一路坎坎坷坷,从想法到出产,磨了上十年时间,汤唯饰演的萧红,才从大众的视野里侃侃走来。
电影名一开始叫《她认出了风暴》,后来觉得不妥,又从萧红给萧军写的信里摘出四个字,叫《黄金时代》。
<黄金时代 萧红剧照>
2014年,《黄金时代》顺利开播。播出后,获得了良好口碑。画面很奇特,既像散文诗,又像先锋话剧。萧红扮演者汤唯最大程度上还原本人。
然,电影拍得再好,终究是电影。萧红永远是萧红,无人可替,欢喜悲凉,别人并不能共情。
关于萧红,更像是一场久远的梦。31岁的生命,来不及惋惜,就已烟消云散。
1911年6月2日,辛亥革命爆发前夕,萧红出生。
病怏怏的时代,萧红出生的家庭算比较富裕,父亲张廷举是地方官吏,祖父张维祯是充满才华的读书人。
萧红不姓萧,原名张乃莹,名字是祖父取的。后来遇见萧军,张乃莹才把自己改成了萧红。
张廷举一共生了一女三子,萧红是张家唯一的女儿。重男轻女是那个时代的特色,萧红也没能幸免。父母的冷言冷语,她并没感受过多少温暖,隔辈祖父张维祯成了萧红唯一爱的乐园。
1918年,祖母去世,萧红搬进张维祯房间,与祖父同住。7岁,张维祯开始教萧红《千家诗》,以便陶冶她的文学情操。
1919年,母亲姜玉兰去世。没多久,父亲张廷举迎娶继母梁亚兰。继母进门后,生了幼弟,不善言辞又有些冷漠的父亲,对萧红犯下的小错,更加没有耐心。心情不佳,拳脚伺候。
每每祖父看到这些,心疼得不得了,跟她说:快点长大吧,长大就好了。
<幼年萧红>
长大就好了吗?并没有。
萧红14岁时,父亲张廷举私自做了一个决定,把她许配给省防军第一路帮统汪廷兰的次子汪恩甲。
年纪尚小,萧红什么也没有说,命运捉弄,稀里糊涂成了别人未婚妻。
16岁,萧红入学初中。张廷举百般阻挠。
这次萧红站出来反对了,对于7岁能识得《千家诗》的她来说,不读书简直要了命。
她以“不让去读书,就出门当尼姑”来威胁张廷举,张廷举很被动,他只得点头同意萧红继续读书。
1927年,萧红进入刚成立三年的哈尔滨第一女子中学,成了一名中学生。
<哈尔滨第一女子中学>
学校虽不大,萧红却满脸欢喜。旧时代,有书读就是一件幸事。那时的心理,“书才是人类社会关系的总和”。
汪恩甲刚从师范学校毕业不久,在三育小学当教员。他时不时来看望萧红,两人校园里走一走,聊聊天。作为小女生的回报,她也给他织毛衣。后来汪廷兰去世,萧红还以汪家未婚妻的身份前去吊唁过。
1928年冬,事态发生了点改变。在哈尔滨读大学,与自己有点远亲关系的表哥陆哲舜出现了。
陆哲舜一见到萧红,立刻把自己的妻子抛到了脑后,忘了自己已经成婚这件事儿。没羞没臊的向萧红示好,把新思想一点点的灌输给她,让她一起去北平读书。
受到了鼓励的萧红,开始与陆哲舜一起策划逃婚,逃离包办婚姻的罪恶,去往自由的天堂。
萧红谈不上有多爱陆哲舜。她向往北平,更渴望读书的殿堂。
对于当时的“新青年”来说,去北平读书,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当然现在也是)。在求学与陆哲舜之间,当然是前者对萧红的吸引力更大。
1930年,陆哲舜从哈尔滨政法大学退学,去了中国大学。中学毕业的萧红则上了女师大附中。
受五四文化热潮影响,萧红把长发剪短,开始穿着西装,俨然一副“新时代”扮相。
两人才去的日子比较舒坦,住在二龙坑的一个四合院里。院里还有一颗大枣树,结满了果子。
那日子就与果树上的大枣一样,甜爽、惬意又自在,有书读,还自由。
<萧红>
只是好日子很快收了尾。
张家、陆家得知两人私奔的消息,纷纷拒给生活费。被断了粮的陆哲舜精神上有些熬不住,打起了退堂鼓。
1931年1月,两人关系恶化。陆哲舜回了家,萧红也回了呼兰县城。
一段本来就不牢固的感情,在困境面前,一捧成了灰。
张廷举把萧红软禁起来,一日三餐送到房门口,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
萧红每天都在想法逃跑,1931年春节后,她找到了一个机会,再次逃亡北平。
这次,汪恩甲出现了。萧红前脚走,他后脚追到北平,两人重归于好。
在北平短暂停留了俩月,萧红跟随汪恩甲再次回到哈尔滨。
但萧红在感情上又跌了个跟头。
汪恩甲的哥哥汪大澄,看不惯自己的弟弟被别人当玩偶一样玩弄,一怒之下,他代替汪恩甲解除了婚姻。
萧红很气愤,她把汪大澄告到法庭,罪名是代弟休妻。几番庭审下来,结果萧红输了。汪恩甲顾及哥哥的面子,他违心的说解除婚姻是自己的主张。
要了哥哥面子,萧红的脸面不要了,她愤然的离开了汪恩甲。
这次事情过后,萧红在呼兰小镇上彻底“火”了起来。先是与表哥私奔,现在又与未婚夫闹上法庭,这样的丑闻成了小镇居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为了躲避舆论,张廷举一家搬到阿城县福昌号屯。乡下老家的生活经历,为日后的萧红提供了大量的文学素材。
<萧红>
平坦的日子并不久。一天,萧红伯父给张廷举发电报,让张廷举快点回家把萧红勒死埋掉,以免继续危害家族。
好好的要勒死一个人,伯父缘由很简单,萧红同情长工,让伯父不要涨地租。他听完生气:你算哪根葱。
他把萧红痛打一顿后,锁在一家空屋里,小姑小婶看她可怜,撬开窗户连夜放走了她。
萧红一路颠簸跑到哈尔滨,举目无亲,只得投奔在哈尔滨工业大学读预科班的汪恩甲。
汪恩甲没拒绝,把她安排在一所叫东兴顺的小旅馆,开始同居生活。
这次还是未能修成正果。
汪母得知儿子继续跟萧红在一起,断了他的经济来源。汪恩甲没办法再支付旅馆费用,7个月,欠下400多块钱。
1932年春节,说回家过年的汪恩甲一去便再没回来。
萧红无助到极点。关键的节骨眼,她还怀上了汪恩甲的孩子。
1932年6月,走投无路的萧红,硬着头皮给《国际协报》副主编裴馨园写了一封求救信,把自己的遭遇通通写了出来。
信的最后,很直白:你我都是中国人,不能见死不救啊?
裴馨园决定管到底。他把这封信给一个叫刘鸿霖的年轻人看了,这个刘鸿霖,就是后来的萧军,那时萧军经常给《国际协报》供稿赚取稿费。
遇见萧红的时候,萧军独身。他刚把妻子许氏和两个孩子打发回老家,身子无限自由。
如果求救的人是个有才华的男人,不能确定萧军是否挺身而出。在认识萧红的第二个晚上,萧军不顾萧红的意愿,强行与她进行男女之欢。趁火打劫也好,昧着良心也罢,有些文学底子的萧军还是很快俘获了萧红的心。
1932年8月,松花江来了一场大洪水。萧红趁乱逃到裴馨园家里,小住了几日。但很快就到了生产日期。萧军把萧红送去医院,两人都没钱住院。情急之下,萧军把刀架在医生脖子上,威胁着让萧红待产。
在他的恐吓下,萧红顺利住了院。没多久,萧红生下了一男婴。因为贫穷,她还没来得及细看,就急匆匆送了人。
<萧军与萧红>
为了能跟萧红住在一起,萧军费尽心力,找了一处旅馆和萧红暂时安了身。后来萧军找到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两人一起搬进学生家住,赚的钱刚好抵房租。
萧军既教武术,也教国外课本,15块钱一个月。后期作品里,萧红没少描写“我的肚子很饿。”
在比较艰苦的环境下,两人共同读书,相互安慰,也算贫苦的快乐。
1933年,在萧军的多方鼓励下,萧红以“悄吟”的笔名写了第一篇短篇小说《弃儿》。
出彩的文笔,不幸的遭遇,很快在哈尔滨《大同报》副刊发表,《弃儿》的内容正是遭汪恩甲抛弃的那一段经历。
凭借着《弃儿》,萧红也开始走向文坛,也渐渐打开了一些人脉圈。
艺术源于生活。
萧红与萧军同居的那段日子,鸡毛蒜皮,琐琐碎碎,都被萧红写进了后来的《商市街》。
哈尔滨的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有两人的影子。破旧的铁床上,也有他们对未来的憧憬。
1934年6月,在青岛的朋友舒群写信给二萧,邀请他们前往青岛小住。萧军去报社上班,萧红在家写小说。在青岛的那段日子,萧红写完了中篇小说《生死场》,但没有得到出版的机会。
为了能开拓更大的文学路子,萧军给远在上海的鲁迅写信,问他收不收他们的写作文稿。
本以为信件石沉大海,但鲁迅的回信给了他们莫大的希望。说愿意看一看。于是萧军萧红两人把《跋涉》寄到了上海。
颠沛流离的战火里,没有安稳的住所,他们一直不断的奔走。在青岛没呆多久,舒群因为共产党的身份被捕,二萧去了上海,指望着鲁迅给他们一个机会。
九十年代初的上海,作家如林,都想在这个旧时代里一展抱负,脱颖而出,竞争的激烈,远比想象的要大。萧红给上海各报刊杂志投出去的稿件,杳无音讯。她很无力,也很无奈。
两人与鲁迅一直保持着联系,把仅有的希望寄托于他。最后还是等来了好消息,鲁迅让萧军带着他的《八月乡村》原稿,去内山书店碰头。
在内山书店不远的咖啡馆里 ,萧军萧红第一次见到鲁迅。一向以严肃著称的鲁迅,在他们面前像个和蔼智慧的老者,丝毫没有指教的意味。走前,鲁迅还从兜里拿出20块钱借给二萧。
那次会面,坚定了他俩留在上海的决心,也把之前的阴霾心理一扫而净。
后来鲁迅又在梁园豫菜馆里请客,饭桌上,把萧军萧红介绍给矛盾、聂绀弩、叶紫、胡风等左翼作家。
<黄金时代 剧照>
鲁迅看中萧红的才华,虽然她与自己的写作路线完全不是一个风格。本着“是人才就不该被埋没”的态度,鲁迅亲力亲为,将萧红的稿件同时寄给好几家杂志。
经过多方投稿,最后萧红的短篇《太白》《小六》都被杂志采用发表。
一直没有出版的《生死场》在鲁迅的帮助下,也得以出版。《生死场》出版后,奠定了萧红的文学地位,包括鲁迅在内的不少评论家纷纷夸赞萧红的作品。“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掀起全民抗日热潮,给她带来相当大的成功。
萧红的《生死场》和萧军的《八月乡村》成了那时最受欢迎的作品,而这一切,几乎都是时代造就的。
《生死场》出版后,不断有出版商和杂志社找萧红约稿,她一时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紧接着她出版了《商市街》,也卖得很好。
文坛的路子不断走宽,可感情的路,依旧不那么平坦。
二萧之间的关系,亮起了红灯,萧军与一个叫陈涓的女子走得很近,导致两人间的缝隙越来越大。
萧红是痛苦的,她把她的苦写进诗里:
我不是少女,
我没有红唇了,
我穿的是从厨房带来的油污的衣裳,
我更没有少女美的心肠。
短短几行字,残酷的把一个女人的青春抹杀了。
萧军有暴力倾向,三言两语不合,他直接一拳头打上去,把萧红左眼打得青紫。
朋友问她怎么了,为了维护萧军,她隐瞒说自己撞的。反而是萧军站出来,一脸男权口吻的说是他打的。
萧军在早期作品里写过一句话,“爱就爱,不爱就丢开。”
爱你,你是宝贝。不爱,你是抹布。这句话,萧军在萧红身上践行得很好。
身心备受煎熬。鲁迅提议萧红去日本居住一段时间。上海到日本的路程不算太远,生活费用也不比上海高多少。那里环境也安静,适合她阅读写作。
萧红听了鲁迅的建议,去了日本。那期间,一天24小时,她除了吃饭睡觉写作,其他什么都不做。
她给萧军写信:自由舒适,平静安详,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
萧红去日本那年,鲁迅身子抱恙,但度过了危险期,暂无大碍。可没多久,鲁迅的肺病就严重了。
1936年10月,鲁迅去世。
萧红备受打击,怀着哀痛的心情,写下成千上万的哀悼文字。她的精神导师,永远的离去了。
受打击的同时,更致命的一击朝萧红汹涌而来。为鲁迅操办丧事的萧军,一刻没闲着,他与黄源夫人许粤华发生了一场轰烈的婚外情,直接导致许粤华怀孕引产。
得知消息的萧红从日本急匆匆赶回,与萧军大吵了一架。而后,她又再度前往北平,疗养她千疮百孔的心灵。
为了美化自己的罪恶,萧军给萧红去信:
我们因为感情不和闹出矛盾,对文学家来说是很好的材料,值得我们思考,写成作品之后可以为整个民族作出贡献。
萧红看了气不过,毫不客气把他的伪装扒掉了。她回信说:
你整天说不能为一个人着想,要为民族着想。可你整天干的是什么事情?你见一个女人,就追一个女人。谁见到你为大多数人去着想,去工作了?
只言片语就像一记嘹亮的耳光空运到萧军脸上,火辣辣的。
1938年4月,二萧正式分手。两人六年颠沛流离的生活,是萧红短暂人生中最长的一段感情经历。
这次同之前一样,分手时,萧红怀着萧军的孩子。
仅仅一个月时间,肚子隆起的萧红,火速与在复旦大学任教的端木蕻良举行了婚礼。
她说只想过普通日子,对端木蕻良要求不高,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和讥笑,相互爱护体贴就够了。
1938年底,萧红在白朗家生下了萧军的孩子。命运多有雷同,孩子刚生下三天,就死了。
1940年,为躲避战火,萧红随端木蕻良去了香港。
<端木蕻良>
两次怀孕,让身子不好的萧红更加虚弱,大小毛病不断,她在贫病交迫中坚持创作《马伯乐》《呼兰河传》和《小城三月》,皆为传世之作。
在香港的那两年多,也算萧红的黄金时代。
那里很美,有澎湃的浪潮与碧澄的海水,可萧红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在给白朗的信里,她写:这一切不正是我所梦想的写作佳境吗?然而,我只感到寂寞。
她的作品,大多是悲凉的,与她的童年经历和人生轨迹有很大的关系。
一生中她享受爱的机会不多。
1941年,香港陷入日军之手,沦陷前萧红住院。医生怀疑她患了喉瘤,后来开了刀,但开完刀后发现根本不是喉瘤,那时萧红已不能开口讲话。
住院的日子里,矛盾、巴金、骆宾基、杨刚都前去探望过萧红。在医院里,她还满心憧憬想办一个大型杂志,把老朋友都找到,也把萧军一起叫来。
只是这个愿望永远变成了愿望。
萧红先后被转送了几家医院,因为日军监管缺少医药,环境恶劣,她最终没有抢救过来。
1942年1月22日,萧红在圣士提临时救护站里病逝。
去世前,她得知自己大限已到,写下:
“我本来还想写些东西,可我知道我要离开你们了。留得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一句不甘悲悯得直想让人落泪。
萧红死后,端木蕻良与骆宾基为她处理后事。而远在他方的萧军听闻萧红死讯时,没红过眼眶,只说:
“作为一个六年文学上的伙伴和战友,我怀念她;作为一个有才能、有成绩、有影响……的作家,不幸短命而死,我惋惜她;如果'妻子’意义来衡量,她离开我,我并没有什么'遗憾’之情!”
这段话,看不出她对萧红的离去有多么惋惜。仿佛是一个室友离去,轻飘飘的。他的遗憾还不如万千读者,对她生命与才华逝去的哀叹。
<萧军 萧红>
冥冥中似乎有所注定。
时间回到1938年初。
端木蕻良、萧红、萧军、田间、聂绀弩、丁玲等人为躲避日军,从临汾逃亡到西安。
在西安,聂绀弩与萧红有过一次简短的对话。
聂绀弩问:萧红,你是才女,如果去应武则天皇上的考试,究竟能考好高,很难说,总之,当在唐闺臣前后,决不会到和毕全贞(末名)靠近的。
萧红笑了笑,说:我是《红楼梦》的人,不是《镜花缘》里的人,我是《红楼梦》里那个痴丫头。
她说的痴丫头,是香菱。
而香菱的命运,也充满了曲折。她受尽磨难,最后难产而死,死的时候不过16岁。
萧红终结生命时也不过31岁,别人的人生才刚开始,她已经波澜壮阔的走完了别人的一生。
正如她自己在《呼兰河传》里写的一般:
红花开在墙头上,越鲜明,越荒凉。
时代让她没得选择。如果有选择,或许她也想平凡但温暖的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