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苇岸:地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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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观察过蚂蚁营巢的三种方式。小型蚁筑巢,将湿润的土粒吐在巢口,垒成酒盅状、灶台状、坟冢状、城堡状或松疏的蜂房状,高耸在地面;中型蚁的巢口,土粒散得均匀美观,围成喇叭口或泉心的形状,仿佛大地开放的一只黑色花朵;大型蚁筑巢像北方人的举止,随便、粗略、不拘细节,它们将颗粒远远地衔到什么地方,任意一丟,就像大步奔走撒种的农夫。
2
这是一具熊蜂的尸体,它是自然死亡,还是因疾病或敌害而死,不得而知。它偃卧在那里,翅零乱地散开,肢蜷曲在一起。它的尸身僵硬,很轻,最小的风能将它推动。我见过胡蜂巢、土蜂巢、蜜蜂巢和别的蜂巢,但从没有见过熊蜂巢。熊蜂是穴居者,它们将巢筑在房屋的立柱、檩木、横梁、椽子或枯死的树干上。熊蜂从不集群活动,它们个个都是英雄,单枪匹马到处闯荡。熊蜂是昆虫世界当然的王,它们身着的黑黄斑纹,是大地上最怵目的图案,高贵而恐怖。老人们告诉过孩子,它们能蜇死牛马。
3
穿越田野的时候,我看到一只鹞子。它静静地盘旋,长久浮在空中。它好像看到了什么,径直俯冲下来,但还未触及地面又迅疾飞起。我想象它看到一只野兔,因人类的扩张在平原上已近绝迹的野兔,梭罗在《瓦尔登湖》中预言过的野兔:“要是没有兔子和鹧鸪,一个田野还成什么田野呢?它们是最简单的土生土长的动物,与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质,和树叶、和土地是最亲密的联盟。看到兔子和鹧鸪跑掉的时候,你不觉得它们是禽兽,它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仿佛飒飒的树叶一样。不管发生怎么样的革命,兔子和鹧鸪一定可以永存,像土生土长的人一样。不能维持一只兔子的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贫瘠无比的。”看到一只在田野上空徒劳盘旋的鹞子,我想起田野往昔的繁荣。
4
在生命世界,一般来讲,智慧、计谋、骗术大多出自弱者。它们或出于防卫,或出于猎取。
假死是许多逃避无望的昆虫及其他一些弱小动物灾难当头拯救自己的唯一办法。地巢鸟至少都要具备两种自卫本领:一是能使自身及卵的颜色随季节变化而改变;二是会巧设骗局引开走近己巢的强敌。蛛网本身就是陷阱,更有一种绝顶聪明的蜘蛛,会分泌带雌蛾气味的小球,它先把小球吊在一根丝上,然后转动,引诱雄蛾上钩。在追捕上低能的蛇,长于无声地偷袭;澳大利亚还有一种眼镜蛇,能以尾尖伪装小虫,欺骗蛙鼠。强者是不屑于此的。非洲的猎豹出猎时,从不使用伏击。动物学家说,鲨鱼一亿年来始终保持着它们原初的体型。没有对手的强大,使它抵制了进化。
看历史与现实,人类的状况,大体也是这样。
5
命名,是一种前科学的事情。在科学到来之前,每个事物都有它们自己土生土长的名称。这些名称身世神秘,谁也无法说清它们的来历,它们体现着本土原始居民的奇异智力、生动想象、无羁天性和朴素心声,与事物亲密无间地结为一体。科学是一个强大的征服者,它的崛起,令所有原生事物惊恐。它一路无所顾忌的行径,改变了事物自体的进程。科学的使命之一,就是统一天下事物的名称。它以一种近似符号的新名,取代了与事物有着血肉联系的原始名称。比如,美洲印第安人所称的“饮太阳血的鸟”,被科学定名为蜂鸟;西方农夫所称的“魔鬼的信使”,被科学定名为狐蝠;非洲部落猎人们所称的“黄色的闪电”,被科学定名为猎豹。
科学的使命还远远没有完成,而各地的“原生力量”,也从未放弃过抵抗。
6
三月是远行者上路的日子,他们从三月出发,就像语言从表达出发,歌从欢乐出发。三月连羔羊也会大胆,世界温和,大道光明,石头善良。三月的村庄像篮子,装满阳光,孩子们遍地奔跑,老人在墙根下走动。三月使人产生劳动的欲望,土地像待嫁的姑娘。三月,人们想得很远,前面有许许多多要做的事情。三月的人们满怀信心,仿佛远行者上路时那样。
7
梭罗说,文明改善了房屋,却没有同时改善居住在房屋中的人。关于这个问题,我这样想过:根本原因也许就在于孩子们与成人混在了一起(这里暂不涉及人性因素)。
可以打个比方:孩子们每天在课堂精心编织着他们的美丽的网,但当他们放学后,这张网即遭到社会蚊蚋的冲撞。孩子们置身在学校中,实际就是一个不断修复他们破损了的网的过程,直至某一天他们发现这种努力的徒劳性。
成人世界是一条浊浪滚滚的大河,每个孩子都是一支欢乐地向它奔去的清澈小溪。孩子们的悲哀是:仿佛他们在世上的唯一出路,便是未来的同流合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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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过一部美国影片,片名已想不起来了。影片这样开的头,一个在学校总挨欺负的男孩,仿佛被神明选定,得到了一部巨大的书。这是一部童话,讲的是一个名叫“虚无”的庞然怪物,吞噬幻想国的故事。当最后的毁灭逼近,女王即将死亡时,书告诉这个男孩,拯救幻想国和女王的唯一办法,是由他大声为女王起一个新名。
这是一部寓意很深的影片,它让我想到泰戈尔讲的一句话:“每一个孩子生出时所带的神示说:上帝对于人尚未灰心失望呢。”
选自《散文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