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动全国的弑父案:从卡拉马佐夫三兄弟看人性与道德的冲突与争斗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19世纪俄国的文学巨匠,哲学家尼采曾在给朋友的信中表示过,“我从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获得了最有价值的心理学资料,所以我才如此尊重他,崇拜他……不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如何跟我的思想底流相反,我都会产生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来对他表示感谢。”

正如尼采所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极了解人心的作家。他出生,思考着又死去的19世纪,是俄国封建农奴制度与资本主义因素尖锐冲突的年代。科学快速发展,信仰却摇摇欲坠。那时的俄国,如书中所写,像漫无目的,疯狂疾驰的三套马车,如此动荡的社会给了罪恶以机会,也给了思想以土壤。

而作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的集大成者,《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他的封笔之作,也被认为是作者文学生涯的巅峰。这本书改编自一桩真实的弑父案,描写了老卡拉马佐夫同儿子之间的尖锐矛盾,以及弑父案件的法庭审判。从表面上看它描写了一桩骇人听闻的案件,但深层次上,这是一幕关于人性的戏剧,它讲述了那个错综复杂社会中的各种关系,也展现了每个人内心关于道德、欲望、理性和自由意志的角斗。

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观察角度

《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结局并不感人,而且实际上我觉得小说全篇都很克制。它就像一把手术刀,无比细腻又毫不留情地一刀刀剖析着每个人物的心理,这个活儿做的有多精细呢?精细到我可以把几个和我迥异的人物的碎片拾起来,拼凑成一个自己。若着眼于人之精神的细微处,看起来差别最大的两个人也是相似的,他们有着同样的本能,相似的渴望。

当把镜头稍稍拉远,展现在我们日常视角里的个体,他们有着天差地别的行为差异;但当我们继续把镜头拉更远,远到每个人都像是一只蚂蚁,就又会发现芸芸众生竟如此相似。当然,人与人的差异是客观存在的,但这份差异究竟有多大,是否被我们错估,却是依赖于我们观察的眼睛。

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个很棒的观察者,尤其擅长观察人精神之细微处,他对人是不留情面的,但是很难得地怀有怜悯和爱意,而且一点也不剥夺他们重生的权力。正如书里那个贪婪、好色、毫无道德并嘲笑伦理的父亲,老卡拉马佐夫,也曾在那么几分钟里,眼中噙满热泪地想要变得像个“圣人”,然而他还没有做出一点改变,喉咙里善意的话还未出口,就被心中的魔鬼截了胡,脱口而出的是比平常更恶毒的话,就好像是为了刚刚一刹那的善意而报复。

二、作为善恶交织的矛盾体,我们应该“看见”什么?

老卡拉马佐夫那一刹那的善良,让我联想起了另一个“人物”:电影《魔戒》中的“咕噜”。

让我们暂且从19世纪的俄国小镇穿越到《魔戒》中土世界的迷雾山脉中,“咕噜”已经在这幽暗潮湿的洞穴里苟存了近六百年。五百多年前他还是霍比特人史麦戈,捡到魔戒并被其力量吸引而堕落,一步步做出了诸多恶毒的事情。

至尊魔戒的力量扭曲了史麦戈的面容、身体和思想,使他变成了那个原始、野蛮、心肠歹毒的咕噜。但即使是这样的“一个人”,不情不愿地跟随着善良的霍比特人弗罗多和山姆,踏上远征之路时,被弗罗多用“史麦戈”这个名字唤起了关于曾存于他脑中的友谊、爱情、亲情的回忆,自那一刻起,曾经的史麦戈在几百年来第一次有了复活的迹象。

虽然最终他也像老卡拉马佐夫一样,终究甩不开孕育了多年的恶果,也都得到了悲剧的结局,但当他们内心激荡着高尚的情感时,是十分感人的。这份感人不仅在于“浪子回头金不换”,更是在于他让我们看见了善恶交织的真实人性。是的,就是这三个字:“看见了”。

电影中的那枚至尊魔戒,有种神奇的力量,戴上它的人可以隐身,正是因为别人“看不见”,当时的史麦戈才能“看见”一直被掩埋在内心深处的阴暗的欲望,给了自己作恶的可能。作恶多端的咕噜之所以有了改邪归正的想法,也正是因为他“看见了”,他看见了过去的友谊和爱情,看见了存于记忆中的美好过往,也因为他“被看见了”,弗罗多看见了他一路上的功劳,也承认他还有变回史麦戈的可能。

而对于老卡拉马佐夫呢,他那一刹那的悔过和善意,本可以成为一个救赎的契机,或许能改变他悲剧的结局,然而很可惜,那一刹那,只有他自己看见了,甚至还不屑一顾。幸好,我们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也看见了,并把这种“看见”的必要性传达给了后世的作家,这就是他的善恶矛盾性格组合,就像我们现在于影视、文学作品中看到的有血有肉的人物那样,他们已不是某一类单一的品质,如善良或邪恶的附属品,而是真正的、立体的人,是好坏交织的矛盾体。这是对人性的尊重,而我认为只有尊重人性,才有实际变好的可能。

三、卡拉马佐夫三兄弟的意象分析

老卡拉马佐夫的悲剧结局,直接改变了他儿子们的命运。卡拉马佐夫三兄弟,他们都有着卡拉马佐夫式的生活的欲望,贪财好色,即使不姓卡拉马佐夫,食色性也,这些欲望也是普遍存在的,但是他们兄弟仨却选择了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也最终筑造了完全不同的命运。

01 米卡:本能与道德的冲突,生活上的放纵者

老大米卡是本能的,他从小失去了母亲,而父亲又完全对他不闻不问,家仆出于怜惜,看护他才使米卡免于早夭。后来的米卡虽被母亲的亲戚收养,并凭着贵族身份当上了军官,却已是挥霍成性,任性胡为。他难以忍受不被满足的欲望,同时也难以忍受做一个不道德的人的耻辱,正如书中其他人物对其性格的表述,

“德米特里(即米卡)爱启蒙和席勒(德国启蒙文学代表人物之一),同时也在酒店里酗酒,揪断醉鬼酒友的胡须。”

米卡并不怀疑信仰,也不嘲笑道德,但他却无法自制,他的胸膛里甚至还汹涌着高尚的理想,但是以这些理想自行从天而降为条件,主要的是必须不付代价,唾手而得。米卡在粗野的欲望和高尚的情感间冲撞,把自己的生活过的混乱无章。关于这类人的性格,书中这个案件的检察官有一段十分精彩的论述,我现在将其概述如下:

“德米特里(即米卡)是我们当中最能代表我们的人,我们是善与恶的奇妙交织体。只要把各种人生幸福都不打折扣地给我们,特别是一点也不要违拗我们的脾气,那我们也能够显示出,我们是完全可以性情优良,行为端正的。我们决不贪婪,只要你们给我们多多的钱财,你们就会看到我们是怎样慷慨大方;但若不给我们,我们也会显示出是如何的可以为了钱不择手段……”

02 伊凡:叛逆与良心的角逐,思想上的放纵者

米卡同父异母的弟弟伊凡,是理性的。他和接下来要出场的阿辽沙是老卡拉马佐夫和继任妻子,一个善良单纯的农家女,生的孩子。但不幸的是,他们和哥哥一样,从小就没有受到过父亲的照顾。

他和米卡一样是恨父亲的,但与此同时,他也是最像父亲的一个,既有他的贪欲,也有他的狡猾和愤世嫉俗。伊凡用自己聪明的头脑重构出了利于自己的“新规则”,构想出了一个不被“道德绑架”的自由世界,但他却还不知道这份自由暗中标示了多么昂贵的价格。

他嘲笑旧的伦理,希望自己的父亲被杀;嘲笑旧的道德,认为人可以不顾自己的良心,只要是对自己有利,就什么都可以去做;他也嘲笑信仰,嘲笑爱情。他的理论听起来愤世嫉俗,很聪明地合理化了自己思想的放纵。

之所以说是思想上的放纵,是因为伊凡在实际的生活里,年少有为,彬彬有礼,富有教养,并且一边嘲笑着爱情,一边疯狂地爱上了一个贵族女子;一边说着愤世嫉俗的理论,一边因为自己的思想唆使了别人犯罪而夜夜梦魇。伊凡是矛盾的,他有完备的理论来为自己开脱,但良心却不为所动,他很聪明,却到底低估了深藏在自己内心的道德力量,最终被自己聪明的理论和终究难逃的良心谴责折磨得发疯。

03 阿辽沙:画圆的人,遵从良心的修道者

三兄弟里年纪最轻的一个,阿辽沙,是道德的,也是三兄弟中唯一一个爱自己父亲的人。

他和伊凡哥哥一同长大,当伊凡在文坛和思想界崭露头角时,阿辽沙选择了“躲”进修道院,想要一辈子做一个修士,后来听从了修道院长老佐西马的话,重新回到俗世中去。其实他在一开始选定进入修道院时,对信仰并没有透彻的理解,甚至是出于一种怯懦避世的心态,但一旦走上了这条路,正道的光就照在了大地上,他是在追求道德的过程中找到了归属和意义。

阿辽沙最打动我的地方在于:他是世界上并不多的从不违背自己良心的人。借用看到的一句书评:他这样了解人,竟还能这样爱人。这句话说的真好,好过我这一长段文字。

有人说,道德是一个完美的圆,它客观存在但又无法完美地复刻它。我赞成这个理论,但我们为什么要画圆?阿辽沙也不是那个知道为什么画圆的人,他是选择了画圆,然后在过程中找到了归属和意义,进而感受到了快乐。

如今很多人都觉得遵守道德就等于让自己白白受苦,怎么还会有快乐呢?关于快乐,享乐主义创始人伊壁鸠鲁应该很有发言权。作为一位哲学家,伊壁鸠鲁却旗帜鲜明地热爱快乐,这是种什么快乐呢?声色犬马吗?不是,这些快乐都太易逝,当这些快乐逝去,我们感受到的乏味、空虚和痛苦比享受的快乐还要多。

伊壁鸠鲁追求的快乐是内心的安宁、精神的平衡,经过基于现实的审慎的权衡,他发现这种快乐最不会带来痛苦,也最有可能持久。再次回到那个画圆的问题,对渴望即时享乐的人来说,道德带来的快乐或许不如不遵守它得到的多,但如果从一个长远的角度来看,道德会带给我们一种安宁和笃定,这种快乐是经久不褪的。

四、米卡的性格养成的心理学依据

阿辽沙显然找到了属于他的道路,但是米卡和伊凡却还在人生浮沉中备受折磨。不同于阿辽沙,他俩对于父亲是怀着恨意的,尤其是被怀疑弑父的米卡,人们对米卡做出这样的判断,也是源于米卡粗野鲁莽的性格。

而米卡养成了这样的性格,童年早期的不幸经历难逃其咎。心理学中,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弗洛伊德认为,人的心理发展是阶段性的,可以按照年龄阶段来划分,而在每个阶段都存在不同的发展任务,师承弗洛伊德的女儿安娜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家埃里克森又在此基础上考虑了文化和社会因素,融会贯通地提出了以下理论:

0-1岁的婴儿,应当被满足生理的上的需要,从而发展出信任感,;1-3岁的早期儿童,需要在练习排泄和对世界的探索中发展出自主感,克服羞怯和疑虑,初步体验自我意志的实现;3-6岁的学前期儿童,需要在游戏中获得自主感,克服内疚感,体验目的的实现;6-12岁的学龄期儿童则需要在学习中获得勤奋感,克服自卑,体验能力的实现;12-18岁的青春期少男少女,开始问一个问题,“我是谁?”这是源于追求同一感的需要,即想要认清自己,同时要避免对自我认识的混乱,并体验忠实的实现……

若用该理论来分析,米卡大概从他人生的第一阶段起,就是一个不被满足的孩子。用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来解释,米卡的人格非常的不协调,代表着本能的本我部分和代表了理想和良心的超我部分在米卡的身上都十分突出,而在本我与超我间进行协调的米卡的自我,却迷失在19世纪俄国某一个寒冷的冬夜里了。

五、平实的结局告诉我们:你我身上人性的光辉就是正道的光

最后,终于还是要讲到前面提到的那个不怎么感人的结局了。

结局的主角是阿辽沙和一群孩子,他们共同陪伴了一个得病的男孩伊留莎的最后一段岁月,不幸的伊留莎最终也没能活下去,而他们刚刚殡葬了他。葬礼过后,阿辽沙站在一块石头旁边,与这群孩子互相约定:

“永不忘记伊留莎,永不互相遗忘……无论如何也不要忘记我们曾在这里感到多么美好,我们由一种美好善良的情感联系在一起,这种情感或许会让我们也能变成一个比目前实际的我们更好一些的人......”

故事就这样以对美好的向往结束了,我说它并不感人,因为它没有反转没有起伏,平实质朴得如每天都在发生的事,甚至会让在生活里奔忙的我们忽略。但正如许多朴素的东西一样,它没有登上高高的殿堂,只是在石头旁做了个约定;没有披上华丽的辞藻,只是几句发自肺腑的话。

它就像个打着赤脚的孩子,没心没肺地冲你笑着,可这笑容里或许就有救赎的力量。因为付出爱,本身就是一种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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